曆史給我們留下了什麽


    第十五章12月16日(三)


    午夜已過,傅銘宇躺在床上依然沒有一點睡意,眼睛望著窗外,這裏的夜跟海連灣比起來一樣的黑,樓上探出的走廊遮擋了月兒彎彎繁星滿天的夜空。這裏很少受風的攪擾,因此隔著兩棟板房還能清晰聽到醉酒印度小黑蹩腳的唱歌聲,盡管不知道歌詞的意思,聲音分明充滿著悲傷。盡管傅銘宇喝了比平時還要多的高度白酒,非但沒有一點醉意,頭腦反倒更加清醒。有些事情實在使他無法理解,一個日本人的身體裏居然流著一半中國人的血液。


    “他為什麽會對自己說出了心裏話?自己跟他並算不深交,難道因為自己是海連灣人嗎?固然不是,到底是為什麽?難以說清。”一個接一個問題不停地在大腦裏發問。


    “是信任。對。是信任。世上再沒有比信任值得托付的。如果他不跟自己說了,也許永遠沒有說的機會,他的故事將永遠爛在肚子裏,爛在肚子裏的故事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爛在肚子裏對於他來說,是永遠無法釋懷的包袱。跟自己說了出來,就事論事盡管起不到任何作用,但他的心裏顯然輕鬆了許多。他倒輕鬆了,自己倒生出了很多的疑問。他究竟擔心的是什麽?或者說,他究竟想要得到什麽樣的結果?”


    自從那晚聽完加藤的講述,傅銘宇的心裏再也沒停止過回憶。回憶加藤當時說過的每一句話,說話時的表情跟語氣。不可置否,自己是地地道道的海連灣人,但對海連灣曾經的過去又知道多少?海連灣曾經經曆過怎樣的劫難自己除了道聽途說卻知之甚少。


    世上沒有任何仇恨是平白無辜的,就像海連灣人對日本人的仇恨,完全源自日本對中國,對海連灣平白無辜的侵略。在沒有對中國的侵略之前,海連灣人根本不知道遠洋彼岸還有一個日本國,即使知道有日本國,絕沒有任何仇視的心理。


    “鼇身映天黑,魚眼射波紅”,人們讀到這兩句詩的時候,不能不想到千年之前的大唐國朝,王摩詰在送日本友人晁衡回日本國的時候,對著蒼蒼大海隱伏的險情,為友人晁衡心添多少驚怕。


    如果說一千多年前的日本《源氏物語》,是世界最早的長篇寫實小說,作者紫式部一定對當時的中國文學有過更深的理解,或者說那時的中國文學一定深受日本人的追捧。如果不是對中國文字有著更深的理解,是無法解讀跟體會到中國古代文學的奧妙。


    大國泱泱,相如之文賦,不過虛飾齊楚之一隅;華夏風烈,詩詞兼書畫,賞玩不盡如煙之浩海。


    難怪無數人曾有過深思奇想,日本文字跟中國漢字如此相像,到底有沒有關聯。世間一二之巧合不足為奇,無數的巧合又怎麽解釋的通。“方士徐巿等入海求神藥,數歲不得,費多,恐譴。”太史公是離秦朝最近的史官,留下確鑿無疑的史跡明證。世上本無神藥,徐巿怕罪責,隱名姓,去不回。誰又能知道是不是遠涉重洋到了日本島,防止秦時酷刑,遠離中國海島悄無聲跡的隱遁起來,在中國漢字的基礎上另辟新字。文字,沒有確鑿的脈絡傳承又怎麽說得清根始淵源。


    晁衡絕不會想到,千年之後,日本人對中國無端的侵略,遠比大海魚鱉可怕得多,日本人占領過的地方,徹底變成了人間地獄。對於侵略者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講的,他們是聽不進任何道理的。對於侵略者來說,為自己國家做出的貢獻越大,對於被侵略的國家帶來的傷害就越大。如果一切傷害隻是在戰場一刀一槍拚殺造成的,還不能說是殘忍。如果是對毫無反抗能力的平民慘無人道的殺害,那就是跟戰爭沒多大關係的魔鬼之舉,犯下人類最不能容忍的罪惡。


    如果說在很多年以後,傅銘宇還能把加藤那天跟他說的每一句話,都牢牢記在心裏的話,一定會說,是草原醇起了作用。事實,傅銘宇之所以對此事念念不忘,在於平時總對這個殺人成性的倭國多有感憤之心。使人疑問的是,什麽樣的水土,什麽樣的食物,使他們對同類毫無慈善同情之心。加藤那晚說過的每一句話,在他記憶裏反複深思,以至於那天的草原醇,好像根本沒有對他的神經味蕾起到刺激的作用。


    幾杯草原醇下肚,傅銘宇從加藤嘴裏聽到的話非但沒讓他產生一點點的醉意,反倒像醍醐灌頂更加的清醒。他驚訝的發現,自己這個土生土長的海連灣人,在加藤麵前居然變成一個根本不知道海連灣過去的外人,反倒從來沒有到過中國的日本人倒成了跟海連灣有著深厚情誼的真正的海連灣人。


    以前的時候,自詡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總是半含回味半含羨慕跟他們這些小子輩們說,你們這一代可算是趕上好的時候了,至於說真正好在哪裏?總是拿出一樁又一樁的鐵證跟他們擺擺,唯恐小子們記憶不牢,總用一種帶有教訓的口氣。好就好在他們這些小子輩盡管心裏不服,卻很有教養,少有跟人當麵反駁公然頂撞的。但心裏反感實在懶得聽下去,眼裏自詡拿來教訓別人的人,活得實在太沒氣囊了。於其窩窩囊囊的活著還不如當時就死去。如果哪個小子輩說出什麽質疑的話,一定讓從那個時代幸存下來的人傷心欲絕。這些小子小時候畢竟受過寒凍、挨餓、瘟疫,疾病的苦。對於那些動不動就教育人的老一輩來說,挨餓受凍早已不算什麽,能夠活下來已經是莫大的福祉了。


    以前的時候,傅銘宇自以為心裏對海連灣飽含著深深的愛,但究竟什麽是愛,愛那裏的什麽?有人說,什麽都愛;愛的理由和根源是什麽?也有人說,愛是不需要理由的。這種毫無道理胡攪蠻纏的說辭純粹有些強詞奪理。


    人們深愛海連灣的理由也許是這裏瀕臨大海,大海和奇異的地貌留住世代在這裏生活的人們不願走出去,吸引著外麵的人紛紛地來到這裏,綿延幾百公裏的海岸線有的地方分布著天然寬坦坦的大沙灘,那些帶有激情的狂濤,一旦觸及到延伸到大海深處的沙灘,頓時失去了高揚的勢頭,變成一波又一波翻滾的波浪,親昵地舔著沙灘,溫順得好像從來沒有過一點瀾狂,帶不走人們嚴肅的驚悚,倒是帶來了無盡戲弄的歡笑;有的地方臨崖而下,百米高的山崖下麵任憑大海怎樣的狂嘯,一點也奈何不了上麵人們安逸的生活。這裏跟大陸板塊緊緊地相連,生成不了台風掀起的勢頭,反倒台風從這裏登陸給大陸帶來大麵積雨水的潤澤。


    這裏的平靜成全了人丁興旺,人們並沒把金錢看得多麽重要,安逸的生活才是人生的大事,即使物質上生活得貧窮,精神上沒受到多大的打擊,心裏照樣安然的活著,貧窮受苦又不是從他們開始的,骨子裏遺傳著對苦難極強的抗禦力。世上的事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不是你想安逸就能安逸的,不是你能安逸別人就讓你安逸下去,當人們認清世事的時候,才真正明白,安逸的生活除了使人們的意誌變得消沉,沒有任何好處。


    “說起來我也算是半個中國人,半個海連灣人。”加藤溫和的聲音猶如一口草原醇下肚,湧動的血液使傅銘宇心裏頓時感到一顫。


    “我的父親是中國人,是海連灣人,我的母親是日本人。”聽到加藤的話,傅銘宇隻是呆呆的看著眼前這個長相不俗的家夥,在他沒有超脫常人理解範圍的時候,幾乎認定了一個假設的概念,心裏對這個假設甚至充分肯定為確鑿無疑的事實。那就是他的父親當年一定做了漢奸,做了不知給海連灣帶來多大傷害的事。最後逃亡到日本。難怪他漢語說的如此流利,一定是受他漢奸父親的教導。作為一個共產黨員跟日本漢奸的後代在一起喝酒,有私交算怎麽回事?他跟自己接近又揣著什麽目的?不要說是一個黨員,即是一個普通百姓不能不想到這些。盡管自我生存的境界稱不上清高,但絕不會做出使自己靈魂感到不安的事來。想到這,傅銘宇不知說什麽好,沉默了下來,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小心,沒有冒然接下加藤的話,加藤接著說,“盡管我父親早已去世了,但他給我留下的記憶裏,永遠珍藏著過去的海連灣。”


    加藤從傅銘宇的情態變化裏似乎看出了些微端倪。防止誤會造成尷尬局麵,用最簡短的話說出了事實真相,“我父親是因為保護我母親,殺了日本大兵,不得不離開海連灣。”


    傅銘宇這才安下心來,細細品嚐著草原老酒的醇香與濃烈,耐心地聽著加藤娓娓道來。


    ***


    中醫看病、佃農種地、漁民打魚,佃農大量的收成規了地主,漁民舍生忘死賣命的收獲都被船老大的吞占。世道索然,今天是昨天的延續,明天是不是還在延續著今天,還是未知,似乎沒有人去關心。所有人都各自操持著自己的生意。盡管大多數人活得貧窮,也還算安心。幾十年前的海連灣就是這個樣子,在人們看來世界永遠按這個樣子活下去。


    唯有中醫的行業最是讓人羨慕和尊敬,隻要還活著,誰都免不了有疾痛貼上身來,找中醫把把脈,沒有中醫的苦藥湯連活著的底氣都沒有。那些窮杆子自不用來說,特別那些有錢有勢的更是活得惜命,死亡盡管司空見慣,但像秋風掃落葉般的收割實在令人膽寒。稍有不適,總覺得被死神給纏上了,不惜帶著厚禮客客氣氣的去拜訪老中醫。在西醫沒有傳到中國之前,人們並沒有因為疾病而感到自己的健康和壽命受到影響。就像帝國時代那個極力主張閉關鎖國皇帝說的那樣,“我泱泱大國,地大物博,應有盡有,不需要蠻夷的任何東西。”殘酷的現實,不是你不需要蠻夷的東西,蠻夷就不在惦心你的東西。


    盡管海連灣江湖遊醫隨處可見,但真正稱得上世家的隻有利民堂。不要說在西山一帶,即使在海連灣所有建築裏,那一爿三層純木結構的利民堂古建築也是讓人稱道的。利民堂是中醫李氏家族的傳承。坐堂中醫大多是李氏祖上傳承下來的醫道。誰知到了少東家李明義這一輩隻有他一個男丁。雖然支脈稀疏,但少東家絕頂聰穎的天性並未讓老東家感到祖業傳承的危機。雖說少年頑劣的性情並沒使老東家感到擔心,但是遇事魯莽不計後果倒使人覺得前途渺茫。少東家從小愛讀書的天性沒有脫離李氏家族好學的根脈,從識字起便對流傳下來彌足珍貴的書籍鍾愛有加。在很少有人識字,即使識字遇到《黃帝內經》也連連叫苦難懂的時代,他居然能完整的背誦出來,一時成了海連灣街頭巷議的奇聞。又受老東家因材施教,年歲少,醫道卻顯精妙。


    李明義對中醫書籍天生的稟賦讓那些滿清遺留下來的讀書人感到羞愧無顏,曾幾何時,在試圖通過科舉改變命運讀書人的眼裏,像《黃帝內經》之類的古典書籍並不如流。凡跟科舉無關的書籍都無關緊要,在他們眼裏科舉是把人引向富貴最捷徑的路子。就像一根幹枯得沒有一點水分的藤蔓,無數的人死死抓著努力向上攀,藤蔓牢不牢靠,能不能上得去,不重要,重要的是還有一根藤蔓抓著,心裏多少還有一點希望。在那些人心裏,解救別人永遠沒有解救自己重要。學習知識固然不是壞事,但學到知識起不到任何實用價值,反倒不如不學。多年苦攻與富貴無緣,倒成了人們的笑料。到頭來連種地打魚的人都看不起那些死啃書本的讀書人。在他們看來讀書把腦子都讀傻了,社會動亂,科舉製度早已經廢了,讀書還有什麽用,倒不如掄起胳膊甩開膀子真刀真槍踏踏實實的去謀生活,誰擋住了我們的活路就跟誰拚下去,畢竟無論在哪個時代想法活下去才是頭等大事。


    盡管海連灣還沒有糟亂到使人無法生活的地步,但外麵一股股暴戾的邪風已經讓人們心裏感到不安,擔心這種按部就班的生活還能不能繼續下去。


    西山腳下的利民堂顯得比以前人多了起來,很多的人不是為了看病,是來打聽消息的。穿著自家女人紡線、織布、親手縫製的對襟白褂的老夥計,盡管還在跑裏跑外照常的忙活著,人們發現他變得悶頭門腦像憋著一股氣,跟以前比起來話更少了。越是這樣,人們越是以為他一定得到了確切消息,想跟嘮叨幾句的心理變得更急切。


    人們心裏之所以有更多的疑惑,是他門根本不相信戰爭會發生,根本不相信從沒招惹的日本會平白無辜的侵略到中國來,更不相信會打到海連灣來。在這些老實巴交人的心裏,自己沒去招惹別人,別人就不會來招惹自己。他們心裏總抱著一個可笑的想法,認為這就是天理,人怎麽能胡亂做出違背天理的事來。


    “有啥消息老早說出來,大家也好早點做準備,既然連你都知道了,還算啥秘密。”


    “我一直沒離開過利民堂,哪裏知道啥消息?”如果再問老夥計,就惱了,“小鬼子都打到中國來了,你去準備吧。”


    “我問的不是這個,問的是打沒打到海連灣。”


    其實老夥計啥消息也不知道,心裏鬱悶是因為,人家過著好好的日子,憑什麽無緣無故的侵略人家。人們還是想從他嘴裏聽到他對世道變化的見解。問得多了人們非但沒有聽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反倒惹惱了老夥計一頓怒斥,“我要知道怎麽辦我早就出手了。”


    洪濤湧起,擊岸拍石;魚鱉揚鱗,鷹隼奮翼;雲海翻騰,人心恐惶;日月隱耀,明珠無光;萬民之殃殃,沉沉如膏肓;神龍之覺醒,東方升紅日;熱血之揮灑,冉冉起救星。


    不遠的街上,鐵匠爐裏的爐火正燒得紅紅的,一塊塊紅紅的鐵塊在師傅小錘徒弟大錘,一小一大有序錘擊下,變成了人們常用的工具,打好的魚叉,魚搶,鐵鍬,鎬頭之類,一堆堆整齊的擺放在外麵的空地上,在人們的意識裏,用不了多久,生活照常回到以前那種安逸的狀態。這樣的小作坊算是海連灣最早的工業,這裏的手藝人打造出的工具遠近聞名,不過他們從來沒聽說過什麽工程師和機械師的稱號,更不知道工程師和機械師是幹什麽的,好像這些人跟自己的生活沒有一點的關係,或者說自己的生活裏即使沒有這些人,不也一樣活得好好的嗎?


    正因為沒有工程師和機械師,才製造不出動力強大的火輪船、殺傷力強大的火力武器,正因為很少有人走出去,也不希望有人走進來,才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個什麽樣子。不知道外麵的世界不要緊,要緊的是人們從心底裏根本不想去知道外麵世界是什麽樣子。可怕的是外麵世界早已做好了來犯的打算,這裏還在沒事一樣過著安逸的生活。人們生存的理念變得越來越死板,任憑外麵的世界什麽樣子也不關自己什麽事,反正這裏什麽都不缺,最不缺的是戰爭,各自過各自的日子,沒有一點野心打算去觸犯別人,因此愚蠢的認為,別人也不會來侵犯自己。


    盡管這個民族曾經經曆過無數戰爭的洗禮。戰馬、戰車、戰刀,一切代表時代特征最先進最有力的產物,都在戰場上發揮了最大的作用,成了攻擊敵人戰勝敵人最有力的武器。從來沒想到大海會成為戰爭和侵犯最有利的通道,在人們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小鬼子的火輪船強行來到了海連灣,威力凶猛的炮彈震裂了糊在雕工精美窗棱上沿用了幾百年的毛頭紙,街道裏四處亂竄的槍響嚇壞了躺在炕上安睡的孩子和女人,驚悚中悄悄地問出去探聽消息的男人,“外麵到底出了什麽事兒?”


    “日本鬼子侵占了海連灣,殺人放火無事不幹。”


    “咱們可從來沒去冒犯過任何人。”男人的回答似乎是世上最強大的理由,似乎是在說這還用說下去嗎,我們從來沒觸犯過別人,別人就不應該來侵犯我們。


    從來沒抱著觸犯別人的心裏,同樣也疏忽別人來侵犯時的準備跟打算。那些集納物理學、數學、化學眾多學科合成的極具殺傷力的武器一亮相,人們頓時都傻了眼。人們這才知道這些工程師、機械師、高級技工努力研製出來的東西,才是世上最可怕的奪命武器,人們這才知道自己鐵匠爐裏鍛造打製出來的家夥,隻能用作吃飯的工具,光知道吃飽了,穿暖了,把身體養得胖胖的又有什麽用?


    傅銘宇知道的海連灣,是幾十年以後的樣子,如今的海連灣很少再看到已經過去的影子,不是人們不願意把那段恥辱留住,新中國發展的大潮根本容不下那些醜惡行跡占有珍貴的土地。唯一留下在城市穿梭的有軌電車也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乘務員手裏搖響的鈴鐺,似乎在告誡人們小心列車,似乎在告誡人們,小鬼子當年侵占海連灣時,列車經過可不會像今天這樣的客氣。


    乘務員手裏的鈴鐺成了敲擊人們靈魂的警鍾。這裏不但有國家出名的海事大學、理工大學,為國家時代發展培養了一批批精強能幹的工程師和機械師,率先發展起來的重型工業,為國家富強奠定了堅實牢固的基礎。


    ***


    在人們眼裏,利民堂的災難是李明義救了一個日本姑娘帶來的禍根。其實每個人的心裏都明白,李明義救不救日本姑娘利民堂的災難都不可能躲得過去,整個海連灣都陷入一片災難之中。海連灣的災難是誰帶來的,日本人。從日本人侵占海連灣的那天開始,災難就開始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海連灣都躲不過去的災難,利民堂又怎麽可能泰然獨存。如此人為製造的史無前例的災難,豈是一個弱小的女人能左右得了的,何況她也是其中的受害者。


    “小子,叫我說你這幹的可不是啥好事。現在人們恨不得這些東西給剁碎了,扔到鍋裏煮了,你還敢把仇人帶回利民堂來。利民堂以後甭想再有好日子過了。”民族仇恨跟個人仇怨不同,無形的憤怒像湧動的潮水,不管好的壞的,恨不得把一切都給吞沒。滿臉皺褶的老夥計一向對李明義總是敬重有加地稱呼“少東家”。這天說話卻毫不客氣。


    老夥計幾代在利民堂做夥計,像李氏家人幾代都在經營利民堂,像莊稼人依靠莊稼地來生活。利民堂使老夥計旱澇保收在海連灣順順當當的生存了幾十年。看慣了無數生活的艱難,命運的悲慘;聽慣了無數撕心裂肺生離死別的哀嚎。悲悲戚戚的人們忍受著痛苦的折磨。


    利民堂的一切對於他來說就像生命一樣珍惜和愛護。老夥計從小看著利民堂的少東家長大,利民堂老東家為人厚道,從來不薄待下人,對老夥計尤其嗬護。在老夥計的心裏利民堂是值得他付出一切的地方,老夥計的父親去世後,他接替了父親的職業,利民堂的東家就是他的親人。李明義小的時候,老東家讓他管老夥計叫叔,老夥計說啥不應,說咱海連灣人是最講規矩的,主子到啥時候都是主子,下人到啥時候都是下人,不管啥時候都不能亂了規矩。


    自日本人從深海口登陸到海連灣,老夥計就像變了一個人,看到李明義把一個日本女人帶到了利民堂,老夥計就像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帶著一股怨氣把叫了二十多年的“少東家”換成了毫無禮貌的稱呼,手裏一邊替李明義帶回來的日本姑娘熬著藥,一邊毫不避諱直呼李明義,“小子”。


    李明義不介意老夥計對自己的稱呼,相反倒讓他覺得更親切。


    “怎麽會呢?她可是一個病人,咱們利民堂就是給人治病的,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救人?世上可不是什麽人都值得去救。”老夥計聽到少東家的話,非但沒有被折服,反倒把一腔的憤氣朝他撒了出來,“小子,你別跟我強了,跟我比起來你還是活得太嫩了,你站在門口看看,外麵哪個人沒有病,即使他們個個表麵看上去都還體格健壯,行走自如,但是從他們的表情上不難看出,心裏都被一塊不可言狀的症結折磨得苦不堪言。這才是真正的病,才是真正需要醫治的病,救!難道他們不需要救嗎?怎樣救?你能救得了嗎?麵對這樣的病,咱們利民堂卻束手無策,一點辦法都沒有。你這純粹是沒事找事,多管閑事。”


    老夥計說完,李明義特意朝著外麵看了看,街上行人明顯減少,人人的表情喪魂落魄,就像剛剛失去了親人,亦或是親人即將失去的樣子。盡管外麵的陽光依然明亮,但人們一點也感受不到陽光給人們帶來溫暖的感受,盡管太陽把大地照得到處一片的明亮,但是人們就像生活在黑夜裏一樣,依然看不清眼前的路,是人們的眼睛出了問題了嗎?不是,正像老夥計說的那樣,是人們的心裏找不到任何出路。


    “她跟那些害人的鬼子不一樣,她是一個好人。”李明義狡辯自己沒有做錯。


    “好人!?我可聽說了,她是魔鬼頭子加藤霸川的女兒,能說她是一個好人嗎?”


    老夥計說的沒錯,魔鬼頭子的女兒也是魔鬼,盡管她還沒有幹出一點壞事,那她到海連灣幹什麽來了,不就是打算來幹壞事嗎?老夥計這樣一說,李明義心裏也預感到自己的確不是在做一件好事,的確是自己多管閑事了,魔鬼頭子的女兒想死就讓她死掉好了,關自己什麽事。看看大街上一張張惶恐表情的臉,就知道海連灣人過的是啥日子。


    “你走吧,你已經完全的康複了。不過你走了以後,在你做壞事的時候要好好的想想,是利民堂救了你,是海連灣的人救了你。如果沒有利民堂,沒有海連灣人,在你下船的那一時刻也許就已經死掉了,對於一個死人來說,是永遠都不會幹出壞事的。”


    加藤美子的身體的確是在一點點的康複,不過她心裏的痛苦一點也沒有減輕,她不明白為什麽不在自己國家裏好好的生活,卻跑到別人的國家來攪得人家雞犬不寧。特別是在剛一下船就遇到了這麽好心的中國人,把自己領到了自己家的中藥鋪,還救了自己的命。心裏的痛苦似乎比以前更加的嚴重了。她躺在利民堂藥鋪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緊緊地閉著眼睛,眼睛裏含著淚,腦子裏感到天旋地轉,一種幻覺在她的腦子裏浮現,遼闊無邊的大海,海上的狂風掀起十幾米高的巨浪向一艘火輪船凶猛的砸了過來,大海裏,狂風和巨浪下火輪船就像小小的玩具,隨時會被狂風和巨浪撕碎的危險。船裏所有的人都驚慌了,害怕了,這是他們平生遇到最大的風浪,火輪船也許到不了地方就會葬身大海。那時候人們想到的不是火輪船要去的地方是個什麽樣子,想到的是自己的家多麽的美好。


    加藤美子的家是離廣島最近的地方,盡管廣島一樣沒有逃脫戰爭的侵襲,不過那裏還沒遭遇到更大的戰爭傷亡,人們從最初戰爭的恐惶裏一點點的適應了過來,還算滿足眼前的生活。樹木、房屋、街道、往來不斷工作、學習的大人和孩子,采購生活用品的人們。這一切就夢一樣,過去了,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活著回去。戰爭最是沒有定數的,無論再怎麽懦弱的民族都有血性剛強的漢子,為了民族的尊嚴和國家的完整,心甘情願把一腔鮮血灑在為正義反抗的戰場,這樣的人層出不窮,再凶惡的侵略者對不顧生死的熱血漢子也感到恐懼,在侵略別人的戰爭中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活到回去的那一天另當別論。


    加藤美子不願意睜開自己的眼睛,不願看到眼前陌生淒慘的世界。


    到處都是苦難的人們,一張張驚恐的麵孔,生命和家對於他們來說,沒有一點的安全可言,樹木灰土土的,綠色的葉子沒有一點生機;街道亂糟糟的,流淌著汙濁的臭水;房屋搖搖欲墜,隨時都會倒塌,發出一聲聲慘叫……。


    加藤美子經曆了一場死亡的劫難後,以為自己永遠死去了,她不怕死亡,甚至希望自己死去。但生命的召喚讓她再一次睜開眼的時候,她看到一個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皮膚略微帶著古銅色的年輕的小子,這不是天生就有的膚色,是海邊的海風和沙灘的陽光使他變成了這個樣子,是利民堂的草藥把他熏染成了這個樣子,一個壯碩健美的中國小子,是他救了自己。


    “不,我不走,我要留在這裏做夥計,我要留在這裏跟你們學治病救人,隻有我留在這裏,那些人才不會到這裏肆虐,這裏才會平安。”加藤美子躺在到處充滿草藥味灰暗的屋子裏,那顆瑟縮的心好像跟這裏的人們一樣沒有安全感,她是反對戰爭的,更何況像這種打著戰爭的幌子跑到別人的國家進行殘害和擄掠,正像她父親說的是為了帝國的利益,被迫無奈才來到了海連灣。她原以為自己會葬身在大海裏,但是她還是醒過來了,而且還是被侵略國家的一個小子給救了,家是回不去了,難道繼續去幹害人的勾當,包括去害救自己活過來的利民堂和利民堂裏的人們。加藤美子醒過來的時候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


    “不,你不能留在這裏。”


    “你留在這裏我們就完了。這裏不會再有一天好日子過的。”除了老夥計別的夥計也跟著說。


    “海連灣人們會以為我們為了自保,跟日本人勾結在一起,即使我們沒幹出一點對不起海連灣人們的事,也逃脫不了助紂為孽的幹係。”


    “利民堂可是最注重聲譽的,幾代人經營下來的聲譽不能這樣說悔就悔了。”


    這是利民堂從來都沒遇到過的一個病人,治好了病不走了,非要留下來做夥計,而且還是一個姑娘,一個日本姑娘。人們都知道,她是日本侵占海連灣最大魔鬼頭子加藤霸川心愛的女兒——加藤美子。如果她硬要留下來,還真沒有人敢硬生生的把她從這裏趕出去,整個海連灣都是小鬼子們的天下,他們是想到哪裏就到哪裏,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沒有人敢去招惹他們。


    “每個人心裏都明鏡似的,她留不留下來利民堂都完了,不是利民堂完了,整個海連灣都完了,人人連命都保不住誰還在乎身上有沒有病。就像一個人連腦袋都保不住,還在乎身上虱子咬不咬。”


    “這件事除非是老東家點頭,除此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做這個主。有老東家在,我們是不會聽你的,盡管你是少東家。”


    “老東家,你就說句話,這件事行還是不行。不過我們看是萬萬不能行的。”利民堂所有的夥計都圍在老東家的身邊。


    坐在古銅色陳年紫檀太師椅上的老東家,右手按著中間凹下去露出紫紅色木質的脈枕,一臉凝重地看了看所有的夥計,看了看少東家,又看了看站在少東家身邊的大病初愈的日本姑娘。夥計們希望從他毫無表情的臉上說出跟他們一樣的心裏話。坐在比他年歲還長的紫檀木椅上的老東家,一句話也沒說,接著把頭靠在了椅背上,閉上了眼睛,好像有太多的心事需要思考,為這件事來打擾他,使他顯得很不耐煩,沒有人知道老東家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加藤美子在利民堂留了下來。


    加藤美子留下來的原因,的確是為了打算保護利民堂的安全。日本人在海連灣到處的燒殺搶掠,奸辱婦女,到處都是人心惶惶,有她在日本人就不敢到這裏胡作非為。有她在最起碼利民堂是安全的,利民堂是安全的來這裏看病的病人也是安全的,即使那些身上沒病心裏有病的人暫時到利民堂躲躲也是安全的。


    海連灣,就像在黑漆漆夜晚行走的膽戰心驚的夜行人,看不到眼前的路是溝壑是險灘,到處都能伸出死亡的魔爪。人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麽一點不講道義人倫的世界,感受不到一點生的安全,徹底的被嚇壞了,即使有那麽一點點豆螢大小的光亮,人們就像見到了希望一樣,這小小的光亮在這樣的夜晚顯得太微弱了,甚至起不了任何作用,隨時都會被掀過來的陰風和怒浪消滅得毫無蹤跡。隻有在這樣的黑夜裏,人們才知道光亮對自己有多麽的重要,隻有在欺壓、淩辱、連自己的生命都朝不保夕的情況下,人們才知道如果有一支帶領人們敢於起來反抗,敢於帶領人們坦坦蕩蕩地活著,哪怕是堂堂正正地死去的隊伍有多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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