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2月1日(5)


    曆史給我們留下了什麽


    第十章12月1日(5)


    曾幾何時,多少傷懷痛心的往事在人們的記憶中竟給淡忘了。別人眼裏不關乎自己痛癢的事,大多當成了閑暇笑談的故事。即使親身遭遇的也總有好了傷疤忘了疼感覺意識上的散失。


    莊玉玲那天放晚學回家的路上,被一群突如其來流氓小子圍堵的時候,走在旁邊的蘇方達自知沒有能力為這個美麗的姑娘解圍的。不過,男人那顆在女人受到傷害時挺身而出正義的心裏,並沒有因為他的弱小而顯得膽怯,沒有因為他的思想不夠成熟而顯得瞻前顧後,沒有因為場麵混亂而使他的頭腦失去機智。幾個流氓小子正用半是威脅,半是恐嚇的手段向美麗姑娘猥褻的時候。猛然間,像一隻瞅準了獵物的獵狗發了瘋似的衝了過去,隨之而來的像一個挨了刀子的豬一樣發出出人意料的慘叫,著實把那幾個小子嚇了一跳,再看時,他們中間一個最瘦小的被跟他一般的小子把胳膊給死死的咬住。


    不要以為善良的人就軟弱可欺,有時表現出的忍讓和軟弱隻是人性的理智。雖說他很弱小,但不證明關鍵時刻沒有豁出一切去的膽氣,不管怎麽說他還是受到了社會思想深刻的教育。一旦被邪惡觸怒了正義的神經,對這些直立行走而醜陋的家夥,做出的舉動竟是駭人的。


    蘇方達為莊玉玲解圍受到傷害倒在地上,莊玉玲不顧一切的把他抱在了懷裏。盡管他們的年齡都還幼小,但是男人的那種正義感,女人的那種溫柔體貼,恰到時機湧現得一點不比成熟的男人和女人遜色。


    這之前,他們之間隻能稱得上同村而居的鄰伴,相互之間談不上有任何一點越界的情感。蘇方達為莊玉玲受到傷害的時候,莊玉玲對他除了表漏出來的心疼、感激,還有女人天生以來那種母性的關愛,猶如春風催促下的芳草慢慢地溢湧出來。那天發生的事盡管他們再沒有提起,不證明記憶裏被丟掉。傷痛可以消除,傷疤卻永遠難以撫平。特別是那種挺身而出的勇氣和品質永遠揮之不去,特別是她在後來遇到困難和挫折,需要有人能伸手幫一把的時候,總是不經意的想到,如果有一個像他那個人在身邊,自己就不會落得這個下場。


    年歲見長,情感逐步成熟,隨之而來的並不是幸福,感情糾葛的紛至遝來,使人們的心理變得更加的複雜。我們不止一次的說過,曆經過生活苦難的人,或者為物質生活疲於奔命的人,不可能在尋求精神的寄托上,衝動到放棄基本生存的要素,在一貧如洗的境遇下依然生活的幸福。“世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


    以後,在楊林鎮蘇方達跟莊玉玲不知有過多少次單獨偶遇的機會,相互之間反倒比以前更加的拘謹,莊玉玲不知有過幾次提前有意的避開,即使兩個人相向麵對的時候,總是蘇方達先開口叫她一聲“姐”。他“姐”總是“嗯”的答應一聲,再沒多說過一句話。越是這種不正常的躲避,越是證明在彼此心裏的存在感。他“姐”的衣著,還有少女衣袖間散發出來特有的勾起年輕小子傾慕的那種香氣,以及無意中的一個表情不知使他琢磨出多少動人的故事來。


    從來沒有觸碰過愛情的閘門,愛情對於人們來說本是純潔、高尚、慎重,精神上再美好不過的事。愛情是一種信仰,具備這種信仰最基本的要素一是忠誠,二是恒久,口頭的誓言和信誓旦旦往往不堪一擊,輕易變成欺騙,隻有真打實鑿的作為才是對愛情信仰的最好詮釋。即使再窮不過的小子,愛情的勾引,幻想的野心也會壯著膽子想著在別人看來荒誕不羈的事。


    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愛絕不是平白無故的,不過從那件事發生以後,愛情的小手悄悄地開始向他們彼此心靈的深處悄悄地觸摸了過去,他們不可能無視那件事的存在,就像不能徹底的否認在相互的情感世界裏不曾為那種感情折磨得徹夜不眠。越是在彼此遇到坎坷的時候越是想到彼此的存在。


    莊林並沒有因為蘇維城的離世而對蘇家的成見有所減少,確切地說他自始至終也沒有對蘇家有過一點敵意。相反他發現女兒莊玉玲對蘇家的好感好像比以前多了起來,盡管僅憑這點好感還完全不能構建起婚姻的框架,但是誰又能知道一磚一瓦的積攢又會出現什麽樣的結果。事實上如果不是他刻意的從中作梗,極力阻止和防備莊玉玲很蘇維誠小子真的產生感情,向那種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人人一想就知道的關係上拉扯,也許他們並沒有把那層意思想得很深,即使彼此開始有了那方麵的好感也絕不可能公開。莊林這樣一鬧,非但沒有阻止兩個人之間的感情發展,反倒助長了他們彼此之間的傾慕。


    當莊林意識到僅憑強硬的手段對女兒絲毫起不到一點管教的作用時,他換了一種苦口婆心人盡皆知的說教方式。


    “人活著的目的是為了什麽?”一天晚上,莊林突然對著姑娘這樣的一問。倒是把莊玉玲頓時給愣住了。事實上這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富含人生哲理的話題,又怎麽是她一個姑娘張口就能答上來的。莊林從心裏就沒打算讓姑娘說出答案來,姑娘自己說出答案反倒攪亂了他蓄意設問的目的。


    “人活著難道不就是為了幸福嗎?吃好的嚼穀,穿好的衣服,住好的房屋,跟一個有社會地位的人在一起生活,再有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難道這不是人人想要的幸福嗎?”


    “你爹說的對,難道你爹還給你害處?要是咱天生沒有那資本就算了,但咱天生就是做小姐的身子,可不能憑著任性硬把自己往當丫鬟的命裏闖。”莊林老婆跟他一樣是抱著對女兒擔心的心裏。


    姑娘沒有說話,她需要深深地思考,事實上她對蘇方達的感激遠遠沒有達到以身相許的愛情高度。特別是生活在一個落後不很發達的鄉村姑娘,抬眼就能看到,舉步就能到達毗鄰的城市福安。多少楊林姑娘出嫁到福安。那些在福安生活慣了的女人,帶著一臉幸福,滿麵榮光的回娘家,徹底勾走了楊林女人們的心。


    “真是一個好姑娘,如果是誰家的小子娶她做了媳婦那將是多麽大的福分。”人們對她的誇讚不僅僅是她天生有著一副好長相,最主要的她還是沒有擬定婚約的處子之身。


    “人長得不但端莊秀麗,說話又是那樣的文雅和氣,造物主真是有些偏心,為什麽把這麽多的妙處都給了她,隻是不知哪個小子有那個的福氣把她娶進家門?又不知給她怎樣一個命運?”表麵上看去人們是在對一個未出嫁姑娘極盡的誇讚,在不可探知的心裏深處誰知又充滿了怎樣妒忌扭曲的變節。


    “這樣的姑娘是一定不會留在楊林的,楊林沒有迎娶她進門的條件和道理。”


    人們七嘴八舌把很多的好評送給莊玉玲的時候,一件事情的發生讓莊林再也感到不安了。盡管在楊林人們的心裏,姑娘的舉動實在不過更能讓人們看出她善良心裏的小事,但在莊林的心裏卻把事情想得歪曲不堪。


    “嬸,你沒有摔傷吧?”不是世上有那多的巧合,而是人們總愛把平常的一件小事變得認真起來。有時候,人們心裏深處的那種冷酷,在弱者受到熱心人關愛的時候,總有一種抵觸的情緒,或者抱著不懷好意的想法。一個老媽媽滑到了,一個姑娘走過去把她扶了起來,事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怎麽會呢?我的身子骨結實著呢。”老媽媽嘴裏說著違心話,心裏不知對姑娘這種熱心的關懷感到多溫暖。


    “來,我來幫你吧。”


    “這怎麽能行,你一個大姑娘家,讓別人看著會說閑話的。”


    “管他們呢,嘴長在他們的腦袋上愛怎麽說就由他們怎麽說去,我又沒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我說的是你爹。”


    “嬸,你不要那樣小心,就是我爹看見了也不會說什麽的。”


    楊林埋在地下的自來水管道出現了嚴重的腐爛,不得不進行一次徹底的改造,橫七豎八挖滿了一道道的深溝。為了不使楊林的人們因為停水而給生活帶來困難,就又暫時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排隊到水井裏挑水的生活。取代轆轤的是不停運轉的抽水機。蘇方達他娘用水已經節省到連衣服都不敢洗的程度,還是連做飯的水都沒有了,她並沒有把這些力所能及的事都推到兒子身上,就像她說的這些事還難不倒她,當她挑著滿滿的兩桶水離開水井按著原路往家裏走的時候,腳下的石子就像很不甘心受到重壓滾動了一下,老婦人重重地摔盜了,桶裏的水灑了精光。一個姑娘趕忙過來扶她起來,幫著自己擦掉了身上的泥土,接著又去接滿了水桶,任憑她怎樣婉言相拒,執意要幫自己挑回去。這可是楊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把人們集中在一起的時候。


    “玉玲,嬸知道,你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姑娘,但是事兒複雜著呢,遠沒有咱們想的那麽簡單,說實在的,我們家達兒不是那樣的,家裏日子過得過得破爛連我自己都沒一點的辦法,人長得那個樣子你也看到了,盡管世上沒有哪一個當娘的說自己兒子不好的道理,我也還是要說,如果你能看得上他簡直讓楊林的傻子都會出笑出聲來。”姑娘幫著老婦人挑水往家走的時候,跟在旁邊的老婦人邊走邊小聲地嘀咕著跟她說。對於老婦人來說,早已不記得自己曾經還有過財主家女兒的身份。


    “嬸,說這些幹啥?達兒是一個好人,以後一定會遇到一個合適的能幫你把家裏的這些活給擔過來的人。”


    “玉玲,我想跟你說……”姑娘幫著老婦人把水送回了家裏,走出院門正要離開,老婦人一下拉住了姑娘的手,嘴裏的話還沒有說出來,那邊上傳來了一個老男人的聲音。


    “玉玲,玉玲,……”就這一個聲音,足以讓老婦人嘴裏正說的話,心裏想說的話都徹底地噎住了。


    “嬸,什麽都不要說了,我爹在叫我了。”姑娘離開的時候,回過頭來又送給了她一句,“嬸,其實你錯了,我爹沒你想的那樣壞。”


    老婦人不知道姑娘最後說出的話到底是啥意思。


    “唉!多好的姑娘!隻可惜我的兒沒有那個命啊!”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要離那家人遠遠的,小心別人會說閑話的,有時候唾沫星子會活活把人淹死。”老婦人隱隱約約聽到那個老男人在對自己女兒的斥責,如同順著嘴噴出的唾沫星子濺到了她的臉上一樣,痛心的眼淚比她挑著水桶摔在地上還要難受。


    “我又沒做什麽,難道看著那麽大歲數的老人跳著水桶摔倒在路上,我剛好在旁邊走過就理都不理嗎?”姑娘停頓了一下,在他爹還沒有開口的時候接著說,“我知道你的心裏是咋想的?那樣的事是不會發生的,我還沒有傻到輕易去踐踏自己幸福的程度。不過他們家的達兒的確是一個好人。”


    “好人?我跟你的看法可不一樣,那樣的也能算是好人,那家境富裕,體型健壯,長相不賴的又該怎樣說呢?”姑娘知道別人給她介紹的福安市裏的那個人在她父親的心裏已經是再滿意不過了。她沒有再接著說下去。


    ***


    媒人,似乎從來沒有人看成是正當的職業,但在很長的曆史裏一直充當著婚姻重要角色,沒有媒人的婚姻反倒成了世人反詰的詬病。多少婚姻以媒人的好惡做評判,多少媒人又以自己的好惡和利益的厚薄而生成好惡的評判。這種把自己命運交由別人來把控,別人為了微薄的利益極力撮合的婚姻竟然持續了幾千年。不可否認,時至今日,在利益的驅動下,很有人費勁唇舌,把媒人又嫁托給了金錢。


    有一點可以肯定地說,作為一個父親的莊林,對女兒的疼愛是無可厚非的。除了為女兒一生的幸福去著想,再就是女兒嫁得一個好姻緣,也能給全家人博得一個好臉麵、好聲名。媒人介紹,莊林嚴格的把關,為女兒擇定婚姻的那個人除了讓他們一家人感到滿意,無論是身材、長相、學識和家庭的表象,同樣博得楊林姑娘和媳婦的羨慕,完美堪稱是無可挑剔。至於脾氣、秉性、家庭成員的融合度卻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憑著女兒天然的身材和長相依靠婚姻來改變命運有什麽錯嗎?他確信,玉玲性情的溫,為人善良,隻要那個男人對她好,一定會死心塌地做個賢妻良母的,跟那個男人好好把日子過到依依永終。


    隻要能給女兒帶來幸福,莊林甘心豁出一切,除了不要一分錢彩禮,搭上幾十年辛苦積攢起來的積蓄給女兒做嫁妝也是情願的。一切可能影響到女兒未來幸福的障礙都被他悄悄地挪開了,如果不是因為害怕女兒跟蘇方達真的走在一起,會對以後的生活帶來巨大的傷害,他才不會輕易去觸及那個早已隨著逝去人帶走的秘密。


    莊林早前跟玉玲講起過蘇家人過去的那些經曆,卻把那段連筋帶骨的隱情深深地埋了起來。當女兒真的跟蘇家小子扯上那種關係的時候,讓他感到某種不安和恐懼,但他絕不會把這種複雜的心裏向任何人透漏一點,哪怕是跟自己生活多年的老伴也瞞得死死的,至於事情真的會不會有他想的那樣複雜和嚴重,沒有確切的科學依據。這樣的事如果放在過去的封建時代也許會被人們當成佳話來傳揚的。


    莊林是一個經於世故的人,在他跟姑娘說出那些幸福理由的時候,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人生的幸福是全憑物質來支撐的。幸福最重要的基石是彼此相互深厚的感情及諸事的理解和寬容。即使他家跟蘇家沒有那層關係,讓他從心裏接受蘇家的小子做他的女婿,也是絕對辦不到的,這種相差懸殊的亂點鴛鴦譜,無論從哪一點說來他都不相信姑娘跟他在一起是會幸福的。


    人任何時候不能忘記過去的,過去是曾經走過的路,過去的生活越是充滿悲慘和苦難,留下的烙印就越深。


    盡管莊林極力反對玉玲跟蘇維誠家的小子攪合在一起,他的心裏跟蘇家卻永遠都不可能徹底分得清的。有時對蘇家的抗拒力越強,心裏感到跟蘇家的關係越加的親近。蘇維誠被小鬼子遺留下來的炸彈給炸死了,清明節,早起的人發現了一樁很不尋常的事,四野一片黑寂,居然有人偷偷地到蘇維誠的墳上燒起了冥紙。接著坐在那裏跟地下的人說了好多的話,原本是一件聽來使人害瘮的事,聽到的卻是跟蘇家平時不怎麽友好莊林聲音,卻讓人感到奇怪。也許隻有他還在想著帶著那句“會好的”的話離開了這個世界的人。至於在那邊的世界裏過得到底好不好卻沒有人知道。直到天以微明怕有人路過莊林才離開,至於他的心裏到底有一個怎樣解不開的結,楊林沒有人知道,除了曆史有些久了,再就是知道過去的那些人早已不在了。莊林不知道蘇維誠對過去是不是知曉,相互竟沒有說起過。他猜想是知道的,如果不是蘇維誠的母親跟他說起,他是永遠不會知道的,正因為蘇維誠的母親跟他說的,不可能不跟蘇維誠說的。


    讓莊林永遠都想不到,他跟蘇家來到楊林完全是因為解放前最艱難時候的戰爭帶來的結果。


    ***


    戰爭!可怕的戰爭!曾經使多少人平靜的生活被可怕的噩夢而驚駭,曾經使多少的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戰爭硝煙早已散去,溫暖的陽光下人們幸福的生活著,心裏卻永遠不會忘記戰爭曾經帶來的國之痛傷;無數壯烈的靈魂在持久的戰爭中被化做一縷縷青煙,大地的泥土裏摻和著他們的血肉,被他們軀體肥壯的泥土衍生了碩碩的糧食,茵茵的綠草,參參的樹木,壯美了鄉村和城市。


    戰爭!人們的心裏永遠都不會忘記曾經給多少無辜的人們帶來戕害;心底有愧的人才去做可笑的事,惡意篡改那段早已成為事實的曆史,企圖用謊言掩蓋那段曾經留下的罪惡。炮火的餘音,永遠震顫著在那個時代幸存下來的人,以及所有後代人們的靈魂。那段戰爭的曆史早已被史學家用血和火的文字寫進了教科書,教育後代,那是曾經落後的恥辱、無能的代價!永遠不要忘記超脫戰爭範疇侵略者的殘忍,無辜平民的沉痛!


    戰爭!應該震醒的是--民族的靈魂!隻有民族的靈魂得到強有力的焠化,才是震懾敵人最有力的武器。世界無時不刻都潛藏著多變危機的戰爭,不要過多的痛恨敵人心態的獸性,手段的殘忍,要反思的是自己缺少民族凝聚的剛性,骨子裏貪生怕死的懦弱。


    ***


    一個晚上,確切的說是一天的夜裏。黑漆漆的世界勸慰楊林的人們放棄了手裏的活計,即使再輕手輕腳也能攪到這裏夜的寧靜。莊林裹在被窩裏正打算到夜的夢鄉去探幽神魂離幻的世界。一個人的敲門聲突然傳了過來,穿好棉衣起來看時,沒想到是蘇維誠。


    “我母親叫你去一趟。”這之前,莊林從不知道自己跟他家還有什麽瓜葛。


    “一個藏在屋裏一年多不出屋即將入土的老婦人突然叫自己幹什麽?”莊林心裏盡管抱著極大的不情願,還是跟著去了。


    一個家把日子過得這般程度簡直談不上什麽臉麵。糟爛的楊木支撐著兩間土房隨時都有垮塌的危險,微弱的麻油燈好像隨時都有熄滅的可能。一個穿著一身黑色棉襖棉褲長得像幹癟老黃瓜一樣的老婦人佝僂著身子倚在炕上,身邊守著一個火盆,除了火盆還有幾個泥陶瓦器,大多不中用了。夜已經很深了,天又那麽冷,早該蓋著厚厚的被子,靜靜地睡下,養好精氣為明天的生活做準備。也許她的心裏有一種預感,那就是一旦躺下,或者睡了過去,再也感受不到明天的日出跟今天的日落有什麽區別。唯一延長自己生命最後存活的辦法,趁著自己還算清醒,把要說的話,要做的事做好最後的交代,這一刻過去,也許再也沒有機會了。


    莊林心裏有些疑惑的是,支配老婦人思維的也許不再是清晰可辨的神經,說是依附在她身上悠悠欲去的魂靈也未嚐不能使人相信。正因為有前一種想法的猜測,接下來發生的事倒讓他有些不相信事實,老婦人的感覺和頭腦都還很清醒,知道埋在火盆裏灰下未燃盡紅紅的木炭能給她帶來的溫暖,有人走進屋來,跟著闖進的那股寒風使她打了一個寒戰。


    過了一會兒,老婦人才從翹起核桃一樣的嘴裏吐出一股略微有點嗆人的旱煙。吐字清晰地說。


    “蘇維誠,”她不像平時叫他兒子誠子,連名帶姓鄭重的叫著他的名字。“你出去吧,把門關好,別讓外麵的風可著勁的往屋裏灌,冷死了。”出去的人及時關嚴了門,屋裏的溫度一點沒有得到改變。為了蘇維誠成親,蘇家在老屋的旁邊又新蓋了一處泥土房,老婦人不願意搬到新房裏去,說老屋裏到處裝滿了親人過去的影子。


    又過了一會兒,老婦人幹柴一樣的手緊緊地攥著那支長長的煙杆,用了全部力氣在的鐵火盆上沿當當的敲了幾下,敲掉了煙鍋裏麵的煙垢,咳嗽了一聲,說,“莊林,你把我的煙鍋裏裝上煙,點上火我告訴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


    莊林想不出老婦人有什麽不知道的事要告訴自己,人既到了這個地步,哪怕跟自己毫無關係,總是要有些同情心的,按著老婦人的話,莊林在老婦人的煙鍋裏裝好了煙,借著火盆裏的炭火使煙鍋燃了起來。隨著老婦人慢慢地一吸一停煙袋裏的火星也跟著一紅一暗。


    “你來的時候,看到今晚的星星還亮嗎?”


    “剛好是晴天,連平時模糊的星星都看得清晰。”


    “那就好,這樣的夜晚上路也許是老天對我最好的恩賜。”


    莊林不明白這麽晚把自己叫過來,難到就是讓他來聽一個將死的老婦人滿嘴可悲的胡話。老婦人並沒有看莊林一眼,也許她模糊的雙眼早已失去了對事物還原清晰本真的能力。


    “你也許從沒想過,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跟你有著親近血緣關係的人,那個人不是別人,不是在遠不可及的地方,就坐在你的麵前。跟你同在楊林生活了幾十年的,也許再也見不到明天太陽的老婦人。不過,這個時候你表現出來的不應該是驚訝,而是鄭重其事真誠的叫她一聲‘姑姑’。盡管你從來沒叫過她一聲‘姑姑’,幾十年來她每天不知在心裏叫過你多少聲‘親侄子’。


    不要以為我的頭腦是糊塗的,在沒有把隱藏了幾十年的事情交代清楚之前,我是不會糊塗的。如果今天再不把這件事情告訴你,恐怕就帶到永遠不為人知的世界裏去了。


    你是不是認為我的日子活得很貧苦,很可憐。那我告訴你,我其實活得很舒心、很幸福,我之所以感到幸福的原因就是因為我還能活著,而且使自己的生命活到了即使死去也感到幸福的時候,人活著最大的幸福莫過於從心裏感受到隻要還活著就是幸福,隻有在那個年代幸運活下來的人,才真正明白和感受到我說的那種幸福到底是什麽。


    對於在地獄和苦難中逃命幸存活下來的人,難道還有什麽可奢求的?能親眼看到中國共產黨把小日本從海連灣趕出去,從中國趕出去,就是再大的幸福;能親身感受到窮人得解放,有機會過上自己當家作主的日子,就是再大的幸福!再大的幸福莫過於使自己從心裏感覺活得開開心心!”


    莊林沒有想到被楊林土地生長出來的,沒經過一點熏製滿含嗆人旱煙熏染形同骷髏一樣的老婦人,在說到這些話的時候,精神頓時回到了他曾經熟悉的,她壯年時代的樣子,那時,她的年齡跟楊林別的女人比起來都顯得大,但她的幹勁卻不比任何人差。如今她老了,不是貧寒和疾病把她折磨老了,八十多歲的生命周期該使她老去了。生命,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在相同的時光隧道裏穿過,有誰能做到像老婦人這樣,活著就是幸福,死去亦是幸福。即使在生命的最後時間裏,寒冬,黑夜,老邁,死亡一點也奈何不了她興奮的情緒。


    莊林沒有插上一句話,就像坐在老媽媽身邊的孩子,聽著她娓娓道來故事。不敢打斷和錯過其中的任何一個情節,為了使屋裏的溫度變得暖和一點,莊林輕輕地拔了拔火盆上麵的覆灰,露出了埋在下麵的紅紅的炭火。


    ***


    那時候,海連灣西山腳下有兩戶人家,門前分別栽著一棵槐樹,據說兩家人一起從關裏逃荒來到海連灣時栽下的。兩棵槐樹都長得枝繁葉茂,家人也人丁興旺。蘇維誠他爹一共哥四個,除了蘇維誠的爺爺個個都體格強壯,日子過得好像有多大的壓力都不會壓倒。誰知道小鬼子來了,侵占了中國,侵占了海連灣,鬼子野心太大了。對沒有力量反抗,或者根本沒想到反抗,逆來順受慣了的人根本算不上是戰爭。小鬼子像到了自己家一樣,很容易在海連灣站穩了腳,海連灣成了鬼子把控的世界。在海連灣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挖煤礦、修鐵路、建房屋,小鬼子把自己當成了的主人,真正的主人成了受他們驅使的奴隸,到處抓壯丁做苦役,防止反抗和震懾反抗到處殺人,越是貪生怕死越是沒有反抗的人們越是早早的死去,死亡的場麵越是悲慘。小鬼子來到海連灣的目的好像就是殺人,殺起人來毫不手軟。貪吃的野獸在吃飽的時候還能停下撕咬的齧齒。很多人聽到小鬼子的腳步聲,見到小鬼子的身影,嚇得連路都不敢走,大氣都不敢喘,站在那裏哆嗦成一團。唯有等著小鬼子舉起屠刀想怎麽砍殺就怎麽砍殺。比小鬼子更可怕更痛恨的是那些漢奸,很多的人為了活命心甘情願去給小鬼子當漢奸,幫著他們禍害自己人,因此更多的海連灣人既是死在小鬼子的手裏,又是死在了這些做了漢奸自己人手裏。


    蘇維誠的三個伯伯跟鄰家王家的一個小子還有他的父親都被鬼子抓了壯丁。沒有被抓壯丁的也在等待著被抓的命運,在小鬼子的刺刀和槍口下可想而知的命運隻有一個,鬼子絕不會因婦孺孤寡心慈手軟,海連灣到處彌漫著恐怖和死亡的氣息。越是害怕死亡,死亡就越像影子一樣緊緊地跟著人們,走到了哪裏就追到了哪裏。


    每個人心裏都在做著逃亡的打算,誰又知道外麵的世界比海連灣好到了哪裏去。一旦沒有逃出鬼子和漢奸的魔爪,就更慘了。被那些極力討好鬼子的漢奸多想在鬼子麵前表現自己的能力,尋找升官發財的機會,被他們發現或抓住,會當成靶子,殺一儆百,嚇給人看。各種各樣的人都露出了猙獰的麵目,很多時候人們心裏害怕的不是小鬼子,是藏在鬼子後麵的所謂的自己人。


    與其都在這裏等死還不如逃走,這個沒有辦法的辦法很多人都想到了,真正做到並不是一件容易事。逃走比留下來還需要更大的勇氣。蘇家跟王家也是一起從關裏逃荒才來到海連灣的,為了活命不得不再一次從海連灣逃出去。蘇維誠的奶奶領著還沒有被抓去當壯丁的蘇維誠的父親,王家最小一個小子,另外還有王家的一個女孩,王家最小小子的姐姐,兩家唯一的女孩,一起逃離了海連灣。


    那時候,人活得太殘了!太苦了!世界無邊的廣大,卻沒有一條讓人活下去的路可走!熙熙攘攘的世界怎麽就變成了充滿哭泣和哀歎的幽幽冥府!走到哪裏,眼裏到處看到的都是死亡,索命的鐵鏈隨時都會奪走人的生命。為了活下去人們不得不離開經營了幾十年的家業,漫無目的躲藏,躲到哪裏又不是同樣的世界!多少人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四個人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沒有心情在乎太陽的升起和落下,新一天太陽的升起跟前一天晚上落下的時候一樣,看不到任何希望。不知走了多遠,憑著人的體力,從家帶出來的幹糧再也難以支撐饑餓和寒冷地勒索,實際並沒有走出多遠,再也走不下去了,再走下去隻有死亡,不是被餓死就是凍死。


    蘇維誠的奶奶死了,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還要難以生存下去的時候,人們沒有多少悲傷,相反認為死去的人到充滿極樂的天國去享福了。


    西遼河旁邊有一片走不到頭望不到邊的楊林,三個人把蘇維誠的奶奶在那裏埋葬了。茂密的楊林,野兔蹦蹦跳跳的跑來跑去,使人想不到的是楊林裏的野兔活得比人還要自由。


    有了這片茂密的楊林做掩護,剩下的三個人再也不想出去了。離開這片楊林,誰也不能保證自己能活得下去。早先聽人說,人原本跟自然的其他物種一樣是野生的,危難的時候逼迫著又回到了自然。為了活命,人又跑來跟野獸來爭奪生存的地盤。蘇維誠的父親帶著王家的姐弟挖起了地窨子,蓋起了窩棚,在楊林的空地開墾了菜園和莊稼地。想到那時候,如果在看我現在住的房子一定不會感到那麽破舊,跟那時候比起來你就知道我說的幸福不是沒有來由的。


    王家姐弟最應該感謝的應該是蘇維誠的父親,他除了有勤勞的本能,最主要的是能在最艱難的環境裏找到生存下去的辦法。物質匱乏代表不了貧窮,貧窮也不能代表人就不能活下去。隻要天上還有太陽,地裏還能長出野草來,灑在地裏的種子同樣也能長出禾苗來。蘇維誠的父親很會種地,再貧瘠的土壤在他勤勞的鋤頭下都能長出蓬勃的莊稼來。在生命尚且難保的時候,吃再大的苦也算不得啥。幹旱的時候鋤地,防止禾苗曬的幹枯;水澇過的時候鋤地,防止禾苗被澇死。陽光暴曬下離開土壤的雜草是最不容易做活的。鋤頭下麵有水,鋤頭下麵有火。隻要地裏還能長出雜草來,勤勞的人就不難種出糧食來,隻要有了糧食人就不愁活下去。幾千年甚至幾萬年早已在人的骨子裏練就了對待苦難的堅強和韌性。隻要人還活著就能找到活下去的辦法。


    越來越多的人逃命來到了楊林,楊林救活了越來越多到這裏逃命的人。人們用砍倒的楊林蓋起了房屋,剩餘的枝杈成了人燒飯和取暖的的柴薪,砍掉楊林開墾出來了莊稼地。楊林的名字代表的不再是一片廣大茂密的樹林,徹底的變成了到處炊煙升起的村莊。


    那時候,王家小子的姐姐已經嫁給了蘇維誠的父親。等到外麵的世道太平了,蘇維城的父親跟著王家的小子回到海連灣的西山,到那裏去找尋自己的家人。


    小鬼子徹底走光了,海連灣的西山早已不再是以前樣子了,兩棵槐樹早不見。那兩家人的院子跟別的地方一樣密密麻麻的堆滿了土包,‘丘墓蔽山岡’。沒有人知道這些土包裏埋的是誰?到底埋了多少人?‘白骨丘山,蒼生何罪?’。


    從那以後蘇家跟王家在清明的時候就到那個埋滿土包的院子裏麵去祭奠死去的親人。


    王家小子那年清明從海連灣西山祭祀回來以後,得了一場重病。有人說他是染上了屈死鬼魂的晦氣,屈死的鬼魂最愛作弄天生體質弱的人。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死法,不久王家的小子死去了。在王家小子姐姐的主張下,王家小子的媳婦領著剛剛出生的一個男孩就嫁給了楊林一個姓莊的人家。


    那以後,兩家人再也沒回過海連灣的西山。


    世道然然,讓那些屈死的靈魂都安靜的死去吧!盡管在他們死去的時候給親人們留下了無比的哀傷,再多的哀傷又有什麽用?毫無民族氣節的任人宰割,活著又跟死去有什麽兩樣?存在與死亡並沒有為這個人世間起到過一點有用的積極的作用,唯一的作用讓那些有著民族氣節的人實在不能隱忍下去了,激發了民族的骨氣,即使死也要換做另一種死法,沒有後一種人的犧牲,又怎麽能得來今天生活的安泰和幸福。


    好好的想想吧,咱老百姓的身後如果沒有一個強大的國家做後盾,老百姓活得就像地上的草木,人家想怎麽踐踏就怎麽踐踏,想怎麽砍伐就怎麽砍伐;如果沒有一個強大的國家做後盾,在人家的壓榨下生存,咱老百姓活得哪裏還談得上做人的尊嚴。如果沒有一個強大的國家做後盾,老百姓就像地上的沙土,遇到一點的事兒就蒙蔽了頭腦,就像遇到風暴揚起的沙土,頓時迷惑了方向。隻有國家強大了老百姓才有好日子過。隻有國家強大了……。”


    莊林在旁邊靜靜地聽著,老婦人的聲音越來越小,有一會兒停了下來,攥在手裏的煙杆也掉在了炕上,身子倚在那裏不動了,莊林以為老婦人永遠的走了。


    “老媽媽!老媽媽!”莊林頓時慌忙了起來,大聲的喊叫著蘇維誠,“蘇維誠快過來。老媽媽不行了。”


    事情對於莊林他來說太突然了,需要時間去思考,以為老婦人也在思考。


    過了好一會兒,老婦人幽幽欲去的靈魂也許被莊林叫聲給牽住,嘴裏輕輕的吐出了一句讓莊林還能聽得明白的一句話。


    “我不是什麽老媽媽,是你的姑姑,你的親姑姑……”。


    ……


    老婦人走了,走時臉上還掛著微笑,也許正向她說的她感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很幸福,即使離去也沒有好遺憾的。


    莊林跟蘇維誠一起埋葬了老媽媽,就連莊林的老伴都以為蘇維誠那晚把他叫去是為了幫忙給他母親穿上最後的殮衣。莊林從來沒有問過蘇維誠知不知道他母親跟他說的那件事,兩個人依然像從前一樣各自安生的過著各自的日子。蘇維誠知不知道也無所謂了,蘇維誠也走了,隻有莊林自己心裏知道跟蘇家的那層的那層關係了,正因為有了這層關係才真正成了蘇方達跟莊玉玲之間的障礙。


    老婦人沒有給莊林留下叫一聲姑姑的機會,等到他想叫姑姑的時候姑姑已經走了。其實老婦人並不在乎莊林叫不叫她姑姑,在她的心裏他永遠都是他的侄子,即使他不再姓王,隻要他的一家人丁興旺,難道不是他王家的福分嗎?就像沒有人知道給海連灣人帶來悲慘命運的具體是那些日本人,沒有知道他們都叫什麽名字。


    老婦人沒有留下遺憾帶著幸福走了。卻把遺憾留給了莊林,該輪到他每天在心裏千呼萬遍的叫她姑姑了。死亡的是肉體,永生的是靈魂。姑姑這個名字並沒有隨著老婦人的離去從莊林的心裏帶走,老婦人臨終前對他說的每一句話時時在敲擊著他最深處的靈魂。


    ***


    事實真像沒有揭露之前,眼前看到不過是一片虛幻迷茫的景象。心中憧憬的那種美好,不過是一種毫無現實意義的猜想和預測。時間或早或遲總把事實的真相揭露給世人,任憑世人對不公平不公正的事各盡其說去評判。無論表麵偽飾得多麽奢華、氣派、正直、率真,欺騙終究是欺騙,偽詐終究是偽詐,即使最初的想法不一定是那麽齷齪,但在時間的侵蝕和磨礪下,還是忍不住露出了貪財、好色、陰險、狡詐、凶很、毒辣的本原。貪財的失去了良知和純真;好色的失去了臉麵和聲譽;陰險、狡詐失去了本性和天理;凶狠、毒辣倒是還原給野蠻時代的獸性。


    事情的變化總是超乎人們的想象之外,“憑著女兒的身段和長相嫁到了福安城裏一個富有的家庭,難道這不是理所當然嗎?難道人生的幸福有什麽理由不屬於她嗎?女人的命運隻有嫁得好才算是好,難道這樣的選擇有什麽錯嗎?“命運反複無常,事情的發展讓莊林感到始料不及。


    “為什麽會是這樣?難道當初想象的美好和幸福都是虛無的夢幻的,到頭來還給自己的卻是一場空,還有沒有真理可講,還是咱們認為的真理根本就不是真理。”當莊林跟老伴還在五年前的記憶裏尋找女兒出嫁時場麵的奢華和氣派,女兒的命運處境再也不是以前的樣子了。


    五年,一個孩子從孕育到出生已經快四歲了。五年以後的一天裏,莊玉玲又回到了楊林,這一次回來的不再是她一個人,多了一個四歲的女兒跟在身邊,這一次莊玉玲又回到了五年前沒有結婚時的樣子,又一次把娘家當成了自己的家,她離婚了。


    五年,她到底經曆了怎樣的人生?當年離開楊林的時候,是一個人,回來的時候卻是兩個人,五年前離開楊林的時候是何等的榮光,這次回來的時候卻帶回了滿臉的憂傷;五年時間顛覆了她的全部世界,那時候人們對她投去羨慕的目光;如今再看看,曾經羨慕的情態一個個都變成了冷嘲熱諷的臉龐;好像別人的婚姻直接妨礙到了他們的生活,影響到他們餐桌的飯香;特別是那些未娶媳婦男孩的父母更是對她多加了一分小心,恐怕自家的小子被她這個剛剛被拋棄的小寡婦給勾去了魂兒。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一個二婚的女人帶著一個拖油瓶被娶進家門,計劃生育最嚴的時候,為了躲逃計劃外生育不知使多少家庭負債累累。一對夫婦隻生一個好,他們絕不能接受自己沒有孩子卻幫著別人把孩子養大。


    卓文君新寡遇上司馬相如,說又能說新寡的女人就失去了魅力,誰又能說新寡的女人就由她來承擔造成婚姻家庭破裂的全部責任。別看這個新寡的女人體質跟以前比起來有點瘦弱,但是眉宇間堅定的意誌,一點也沒因為她的處境影響她的氣質,跟以前比起來反倒更加顯得成熟。世俗的眼光總是被利欲熏心而障目,有誰真正賞識那些不被生活和現實壓倒的女人,才算是真正有魅力的女。


    對於楊林的人們來說,一個人的結婚和離婚算不得什麽大事,隻是為了好奇的心裏舍不得放棄湊熱鬧的場麵。


    福安城區的熱鬧就像投進水麵的石塊,隨著蕩起同心圓的水波,越向外擴張水波圓圈的麵積越大,哪家小子娶媳婦氣派的場麵,有時被人們傳揚的很遠。這樣場麵一旦在楊林出現,人們怎麽肯輕易錯過。


    莊家的姑娘出嫁了,人們照樣的擠出了家門搶著看熱鬧,說說笑笑。少不得有人借機趕湊在一起偷偷地打情罵俏。女人們盡其可能的把自己裝扮一番,盡其顯得花哨風騷,力爭證明自己還有勾引男人的姿色,把勾引更多男人眼神堪稱風騷不減當年為能事。男人也大著膽的使用各種下流的手段撩撥估計能上自己圈套的女人。


    “你還是跟你的老婆好好的過日子吧,你老婆跟你過得已經很不相意了,我可不想跟你去受那種沒完沒了的活罪。”


    人多混雜的時候,一個男人正在用一種下流的手段偷偷地撩撥鄰居家長相俊俏的媳婦。沒想到鄰居家的媳婦非但沒有鑽進他的圈套,反而當著大庭廣眾直接的把他的醜事給揭穿了。


    “你認為這樣做有意思嗎?不必要拿著這種話來顯示自己的清高,我可不搭你的一點交情,都是一個村子裏住著誰還不知道誰是啥樣?”


    被鄰居家媳婦揭穿的男人,還有被男人的媳婦揭穿的鄰居家的媳婦似乎並不在乎這種有意的惡搞。在人們的笑聲中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顯然人們並不完全是為了給新出嫁的姑娘來真心祝福來的。


    清一色長長的豪華迎親車隊顯擺著男方家資的闊綽,從莊林家的門口一直排到了楊林的街邊。這樣的場麵對一雙雙圍觀的眼睛,特別是那些已經出嫁的或者沒有出嫁的女人來說,並沒有流露出太多的羨慕。無論是親身經曆過的還是親眼看到過的,一樁樁一件件表麵看似幸福美滿的婚姻,到頭來就像軟皮蛋蛋殼一樣,經不得多大的磕碰,輕輕地一動就破裂了。婚姻的門檻早已約束不住人們感情的自由。


    五年前楊林的那場婚姻同樣也改變了另一個人的命運。莊玉玲婚前的忠告,使蘇方達慢慢放棄了收廢品的行業,跟著吳愛民幹起了電廠安裝的技術活。廢品不是垃圾,廢品是把有利用價值的東西再回收,各個家庭回收來的廢品不盡相同,很多家庭把堆積多年的書籍拿出來賣掉了。唯有知識是永遠不會落後的,對於崇尚文化始源的人來說,越是陳舊的書籍越顯得珍貴。對於不愛讀書,不懂文明源脈的人不懂得家藏古傳書籍的珍貴,先人視為珍寶的書籍,到了不愛讀書的後人手裏,被視為垃圾換取薄利的事例不在其少。一堆堆珍藏多年的書籍,為了博得一點點酒肉輕而易舉的流落到收廢品人的手裏。


    蘇方達放棄了自己的情感,對於他來說是沒辦法的事兒。心裏深愛的玉玲出嫁了,即使玉玲沒有嫁出去,也不會跟他走在一起的。除了玉玲楊林再沒有一個姑娘肯跟他多說上一句話,不要說他一個收廢品的,即使比他各方麵條件優越的小子,在現實麵前也不得不低下了頭。


    男兒生來做棟梁,卻為兒女私情愁人生。


    不管楊林的家院蓋得多氣派闊綽,也抵不上城裏麵積窄小的住房。世上並不缺少顏值靚麗女人,紛紛湧進了城裏。有多少女人把青春貌麗當成資本,為了財富和權勢,甘心去做男人盡情享用的玩寵。


    女人因為稀有,被男人寵愛的無比嬌貴,放縱自己的情性盡情地去找尋快樂。把自己的青春和顏資當成了資本,豈肯白白浪費,表麵上是男人在玩弄女人的感情,實際又何嚐不是女人在玩弄男人感情。愛護女人是男人的責任,事實,不知多少男人在婚姻方麵向女人低下了屈辱的頭。


    多少年輕力壯的男人,抱著美好的向往,憑借自己的辛苦和努力來改變自己,改變家庭,改變社會,沒想到到頭來自己的辛苦和努力卻得不到應有的回報和賞識。被現實擊成齏粉。甚至開始懷疑古之由來宣稱勤勞的美德到底錯在了哪裏?


    多少血氣方剛的青年誌士舍棄了尊嚴,屈尊於權貴;多少才子佳人難以逃脫現實的衝擊,落入追逐財富的漩渦。伉儷雖有深愛之情緣,難做秦晉長久之夫妻。“嫁女牟利,明目腆顏,”雖出自自己之情願,狐鼠微物以亂世俗之美德。


    當物質的東西在人們的心裏顯得越來越重要的時候,情感在人們的心裏卻顯得越來越淡薄。孰不知,物質的東西容易得來同樣容易失去。


    死心塌地的生活不是啥壞事,蘇方達除了一心跟吳愛民學手藝,沒事的時候便開始讀書。收廢品收得了很多書,倒成了他打發閑餘時間的寶貝,古文的,現代文的,實用技術的,種植養殖的,什麽書都有,什麽書都讀,遇到不認識的字就查字典。多虧上了幾年書,識字不多,到學會了查字典,找到了讀書的門路。他沒打算在讀書裏麵找到出路,隻是想打發自己無奈的寂寞,失落後的空虛。


    直到有一天,蘇方達他娘回來說,“有一樁事我聽來心裏咯噔一下,想不說給你,又怕你早晚會知道的。”


    “什麽事?竟還防著我?”


    “要說是多好的事,竟是好景不長。我一聽的時候卻有點不敢相信,倒是玉玲娘實話實說了,說玉玲離婚了。”


    蘇方達一乍聽到這個消息,先是一愣,接著問,“因為什麽?”


    “這樣的事,人們隻能見到結果,究其原因除了她本人,誰能知道的清楚。”


    這件事對蘇方達的感觸很大,天地良心在人家心裏不知多麽悲痛的時候,他的心裏卻是極為不能說出口的高興。為了使自己這種心情不被人看出來,包括他的母親,他幾天幾夜把自己關在屋裏不停地看書,實際一頁書都沒看得進去。


    倒是讓他娘為他擔了不少心,以為他是在為莊玉玲的事而傷心。連他娘都出麵安慰他,說他傻。他也在心裏說他娘傻,哪裏知道他不是傷心而是高興,從來沒有過像現在這樣高興。


    這種高興絕不是幸災樂禍,是那種積蓄許久的愛的力量的噴發。


    有一件事擺在了蘇方達的麵前,那就是,跟著北星能電公司去新加坡幹工程的消息已經定了下來了,離開家的日子也趕在了眼前。沒有機會讓他跟莊玉玲重新續接前緣,或者說重新開始建立新的感情。


    讀書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有時候表麵看似失去了機會,實際一種新的機會卻在悄悄地的出現,當很多機會出現的時候,考驗自己的是,能不能穩穩地把握住。


    ***


    莊玉玲婚禮氣派的場麵給莊家撐足了臉麵,一切都是拿來做給人看的,真正生活跟這些卻沒有一點牽連。莊林跟他老婆不止一次去福安說去親家家看閨女,事實隻去過一兩次就再也不願登親家的門了。閨女嫁到那家,圖的是人家有身份有地位家資豐厚。那樣的家又哪裏看得上在他們眼裏家境貧窮又沒有文化素養的莊稼人。


    莊家人沒想到的是,玉玲婚姻真正破裂的原因竟是因為她女兒的出生。為了自己的臉麵和名聲,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又怎麽會做出重男輕女的事,在外人的眼裏表演出生男生女都是自己骨肉的情態。甩給莊玉玲的卻是再也無法承受的嫌棄和討厭。當然,誰也不能保證生下的假如是一個男孩,婚姻就永遠是幸福美滿的。盡管女兒的長相一點也沒遜色於母親的美貌,對於那樣的家庭他們怎麽會喜歡一個女孩的降生,國家公平的政策裏絕對沒有可以寬容富裕的家庭允許超生的道理,相反倒是因為國家公職公務人員,計劃生育超生被免職的例子隨處可見。那樣的家庭一對夫妻隻限一個孩子,有時不知把女人的命運推向了怎樣不公平的地步。莊玉玲的女兒降生了,一家人絕不會希望不久將來家裏幾代人的積攢落到一個跟這個家庭旁不相甘的男人手裏。可想而知莊玉玲接下來的日子在這個家庭受到了怎樣的不公平的待遇。無數的屈辱和忍耐使她一次又一次回想起以前在楊林的生活,不止一次夢裏出現過那個在苦苦追求自己,曾因自己而帶來傷害的小子。她不願意回到楊林,是無法麵對被自己看不起而拋棄的他。


    楊林是她的家,福安給她帶了來太多傷痛,除了楊林又能去哪裏?


    “玉玲姐,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五年來,蘇方達第一次跟莊玉玲見麵。如果不是再有幾天就出國了,也許沒有那麽大的勇氣來到莊家主動見她。這一次,蘇方達在莊家院外等莊玉玲,莊林看到他,他擔心的事沒有發生。跟著玉玲出來還有那個長相跟他一樣俊美的女孩,小女孩見了陌生人怯生生的,他見了莊玉玲也跟小女孩一樣怯生生的。


    “玉玲姐,我是來感謝你的。是你的話讓我改變了人生,放棄了收廢品的行業,幹起了工廠機械安裝工。明天我就出國了。”蘇方達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盯著眼前這個五年未見一麵,無論神態相貌跟以前比起來都判若不同有些陌生的女人,無論生活給她帶來多大的打擊依然沒有改變她根深蒂固的美麗氣質。


    “我知道。”莊玉玲這三個字說出的時候,盡管隻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得到。即使思維再不敏捷蘇方達也能想到,盡管他們一直沒有見麵,自己的事情卻早就到了她的耳朵。


    “一個人在外要照顧好自己,時時注意安全,我知道那種登高作業的活是很危險的。”盡管她的表情像平常人一樣,隻是形式上表現簡單的問候和關心,蘇方達心裏對她的感激還是超出了平常人的問候。


    蘇方達並沒有向莊玉玲說過出去幹活的性質,但她早就知道自己是在什麽樣性質的工作。說來她的心裏並沒有失去對自己的關心。


    來找她的目的是什麽?難道隻是簡單的問候嗎?那樣來不來又有什麽意義?無數日夜的煎熬、期盼和等待早已使他攢足了如果有機會一定不能錯過當麵表白的勇氣。


    “玉玲姐,你有什麽打算?”


    “我,”說出我,莊玉玲停了一下,“能有什麽打算!過一天算一天!”


    “我是說你對以後有什麽打算?”


    莊玉玲知道蘇方達來找自己的目的,就憑他直言麵對現實的勇氣和言語表現出來的神態,讓她看到了跟五年以前不一樣的蘇方達。一個人健壯的骨骼和體質是依靠水穀上的糧食,改變一個人精神和氣質依靠的卻是書籍方麵的糧食。


    在蘇方達沒有敲響蘇家的大門之前,她確沒有想過那件事,剛剛從前一道婚姻的門檻邁出來,心裏還沒有徹底平靜下來,還沒有想到以後的路應該怎樣的走下去。受到一次嚴重的心理傷害,甚至不再去想跟哪個男人再一次組合家庭的事了,沒有出嫁前那種高傲的心裏早就變得平淡了。她需要好好的撫養自己女兒,不要讓自己的女兒在以後成長的路上受到委屈和不公平的待遇,能夠滿足這樣條件的男人對於她來說幾乎使她失去了希望。


    “隻要你不再嫌棄我,我現在有能力養活你跟你女兒。我能讓你跟你女兒過上好日子的。我永遠都會對你跟你女兒好的。”她沒想到蘇方達能會這樣坦言的表白,他沒嫌棄自己是一個帶著女孩的二婚女人,反倒說隻要自己不嫌棄他。難道他天生有什麽讓自己嫌棄的嗎?難道他天生就不如連自己親生女兒都拋棄的男人嗎?以前的時候,自己曾經那樣的看不起他,他到底哪裏不如那個拋棄了自己的男人?莊玉玲沒有說出一句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難道這是默認嗎?”蘇方達回到家的時候,心裏還在嘀咕。自己說的再清楚過了。


    “玉玲姐,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我,從此以後我每個月給你交電話費,給你跟女兒打生活費。”


    小女孩的媽媽把自己的通信留給他的時候,依然是同樣的表情。


    小女孩的媽媽想到的不再是他一個人,不再是一個家庭貧富,她需要一個真心對自己跟自己女兒好的男人。她不再是為自己活著,一定程度是為了女兒能夠良好的環境下健康的成長。女兒離開了自己的親生父親,或者說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給拋棄了。需要一個像父親一樣的男人來疼她愛她。這樣的男人除了蘇方達不再信任別人。


    蘇方達實在不舍得離開楊林,不住地回頭看去,母親見到他時回過頭去悄悄地擦著眼淚。除了母親,他還在尋找另一個人。不,另外兩個人,在自己第一次長久離開家的時候,多麽希望他們來為自己送別,那樣他將帶著多大的幸福離開楊林。每一次回過頭,看到的都是母親在向他招手。


    “難道真的就沒有任何希望了嗎?難道自己說的話不夠明白嗎?難道她依然像五年前一樣對自己鐵石心腸嗎?”蘇方達帶著疑惑坐上了開往福安火車站的班車,心神攪亂地想著,“即這樣,為什麽在自己跟她要聯係方式的時候,卻一句話都沒說就給了自己?”


    “叔叔,你怎麽才來?我們都在這等了很久了。”蘇方達走下班車的時候,沒想到他期盼的母女早在車站裏等候了。


    “放心的去吧,家裏有我呢。”女孩的媽媽跟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蘇方達流淚了,許久的追求終於實現了。揮手離別的時候,他多想跟她擁抱在一起,多想跟她……


    為了生活他不得不離開了家,他突然感覺自己肩上的擔子有些重了,心裏卻塞滿了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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