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虎嗤之以鼻,切一聲拍拍膀子,“有啥區別?”


    “不都是讓你把老子壓下頭?一個意思。”


    季春花沒再吭聲。


    她又定定的盯著段虎老寬老寬的肩頭看了看,乖乖地趴了上去。


    段虎起身,背著她順著小樹林往前走。


    他們腳下是坎坷不平的土地,她卻覺得很穩,幾乎沒有半點顛簸。


    隨著天色逐漸灰暗,霧氣逐漸變重,


    季春花垂下絨絨眼睫,睫毛上落下潮濕的水汽,隱約打顫。


    “段虎。”她冷不丁地叫他一聲,在他耳畔。


    語氣中莫名透出幾分小娃子撒嬌的黏糊勁兒,與他昨夜醉酒以後如出一轍。


    他清醒了,她卻好像不清醒了。


    分明方才珍姐問她的時候,她還覺得腦瓜可清醒,掰扯得可明白。


    可不知道為啥,現在她突然覺得腦瓜子有些發沉,胸口也堵得慌。


    段虎粗聲粗氣的回:“叫你爺們兒幹哈?”


    季春花肉乎乎的指尖摳著他肩膀,試探道:“我... ...要是我想念書,想學習的話你會支持我嗎?”


    她很緊張。


    雖然知道他很疼她,已經是她沒敢想象過的疼。


    又不忍覺得他這麽個粗莽的性子,可能會對念書學習這種事情不屑一顧。


    她害怕他會回答些讓她更難受的話,但還是忍不住想問。


    “啥玩意兒?... ...”段虎蹙眉,“你說搞文化啊?”


    “啊。”季春花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然後急道:“就是搞文化。”


    “我要是想搞文化,你會咋想?”


    段虎扯扯嘴角:“想搞你就搞啊,反正隻要你不去搞啥野男人,想搞啥老子都沒意見。”


    “... ...”季春花哭笑不得,她一時沒回答,心底的不安卻散去不少。


    隨後想起劉大姐說的那些話,眼眸中又不忍透出幾分暗色。


    聽到那些話的時候,季春花頭一次覺得季大強跟許麗那樣的人也很可怕。


    是跟能害人性命的季琴不一樣的可怕。


    他們竟然說,憑啥要叫她讀書。


    她本來就跟他們不親,每天耷拉個腦瓜不樂意說話,誰知道她心裏尋思的是啥。


    要是懂得多了、會的多了,保不齊會有亂七八糟的想法,再也不受他們的管教。


    他們還說,他們給她飯吃,養活著她,可不是為了將她翅膀養的越來越硬,一出家門就能徹底飛遠,做白眼狼的。


    那他們是為了啥呢?


    季春花已經不用再問。


    答案清晰明了。


    他們想捂住她的眼,堵住她的耳朵,讓她認命。


    讓她全無希望和熱情的麵對未來,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被他們奴役,且不會產生任何反抗的欲望。


    他們並沒有像季琴那樣害死她,但也同樣逐漸殺死了她。


    而後來,她也像他們希望的一樣,心裏黯淡無光,木然僵硬、渾渾噩噩。


    她沉默寡言,連收拾自己的心思和心氣兒都沒有,他們卻又會罵她。


    罵她陰沉,罵她晦氣。


    季春花暗暗歎息,惡心到胃裏一陣陣的翻滾,但她不會再產生讓自己苦苦掙紮逃脫不開的恨意。


    她不是想放過他們,而是想先放過自己。


    季春花努力想將心情放得輕鬆一點,


    抿抿唇在沉默許久後有些突兀地發問:“那、那你偷偷去搞勞動,還要跟村委會的人交代我的事情,是因為害怕我找野男人嘛?”


    這個問題還是不可控製的糅雜著她的恐懼。


    她不想段虎也是另一個想要捂住她的眼,捂住她耳朵的人。


    盡管她知道,他說的事情跟她想的事情、季大強他們做的事情不是一碼事。


    可她突然害怕再有任何人想要控製她,想要將她困在牢籠中,無論是因為啥。


    段虎又說了一句:“啥玩意兒??”


    語氣張狂又不屑,甚至末了還透著荒唐笑了兩聲。


    他嗬嗬道:“老子也是真服你,偷聽都不帶聽全活兒的。”


    “好話不說第二遍嗷,你聽清了要是再問,你看老子收不收拾你的?”


    說完這句,他施恩般輕慢道:“我就是為了不想叫你那麽累。”


    “本來你現在天天總掙歪著要做飯要刷碗的老子就不樂意... ...但你總扯啥不幹就不踏實那狗屁話,我就叫你幹了。”


    “可是吧,好歹你累還是累咱自個兒家裏了。”


    “搞勞動這事兒不一樣... ...”


    段虎深濃漆黑的眉心蹙起,擰眉瞪眼的,瞅著特別不講道理。


    “我也知道搞勞動這是好事兒,但我心裏就是不痛快。”


    “你想的是幹好事兒,那還有好些人不是那麽想的呢?就你這死老笨的,我不用問都知道你去了指定得幫這個幫那個,累的要死要活... ...還得傻麽嗬嗬樂呢。”


    “你說像話麽?嗯?”


    “老子娘們兒擱家裏刷鍋做飯的我都不樂意,出去還搞啥的無私奉獻,你尋思尋思,是不是這個理兒。”


    他說的煞有其事,季春花也認認真真的聽著,可聽完以後卻覺得啥道理都沒有。


    她一個沒忍住就問:“你說不叫我無私奉獻,可你也做奉獻了啊?”


    “我剛才聽到嘞,你都把男同誌那隊明天應該幹得活兒幹完啦,還... ...還刨了好些坑呢,你這不也是在做奉獻嗎?”


    “... ...”段虎瞬間被噎住。


    很快,就氣急敗壞一般,蠻橫不講理地怒罵:“你他娘的哪兒這麽多話!”


    “啥,啥玩應就奉不奉獻的,你掰扯那麽清幹啥?反正你想奉獻,那你奉獻跟老子奉獻有啥區別?”


    “咱倆是兩口子,是一家兒,咱媽說了,夫妻本來就是一體。那老子奉獻了,就是你奉獻了!你就不用奉獻了!聽懂了嗎?!”


    他急吼吼地粗啞著嗓子一口氣說了好多話。


    季春花卻越聽越想笑,最後徹底忍不住了,趴在他肩頭上笑得直顫悠。


    她豐腴飽滿的身軀打著哆嗦,斷斷續續道:“你,哈哈,你這說的是啥屁話呀?”


    “像熊娃子一樣胡攪蠻纏的,哈哈哈。”


    段虎都愣住了,


    緩過來以後直接橫眉立目,火冒三丈,“誒呀我艸?”


    “肥婆!你他娘的出息了是不?都敢罵老子說話是放屁了?”


    “艸!你給老子下來。”


    “你老實兒讓我打你辟蛋兒兩下,這事兒就算完。”


    “不然的話... ...”段虎咬牙切齒,惡狠狠地威脅:“老子就把你扔這兒,叫大野狼一會兒給你叼走吃嘍!”


    季春花又沒憋住,衝著他凶煞的側臉如刹氣皮球一樣噗了一聲,


    咧著嘴兒濕著眼得意忘形道:“哈哈,我才不信呢,你嚇唬我。”


    “你才不舍得叫大野狼把我叼走吃了,你自己還要留著吃呐哈哈哈——”


    “哈哈... ...”


    “... ...哈。”


    “... ...”


    漸漸的,


    在段虎的徹底沉默中,季春花放肆快活的笑聲也隨之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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