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火明在心裏默念了一句,“大戶。”


    這就難怪了,趙嘉敏身上的氣質很極端,冷漠時宛如冰霜,溫婉時宛如春風拂麵,大概是經曆的事情不那麽愉快,她對陌生人的防備心很重。


    這年頭大戶並不是個好的代名詞,秋火明看了看老金,又看了看趙嘉敏,他突然就懂了老金之前的那些話。


    擁有過再失去,從雲端跌入泥沼,無常才是尋常。


    老潘笑了笑,“走,進去喝杯茶,老張帶了些茶點,大家吃一點,中午還是老規矩,打邊爐。”


    “好,老張這手藝,也沒誰了,東山邊爐張……”許師傅讚道。


    老張啐了一口,“說到吃的才想到我!”


    幾個人說說笑笑往裏走,秋火明跟趙嘉敏落在後麵,“我們到前院轉轉,潘叔叔家有隻貓,我們找找看?”


    秋火明提議道,這會兒跟這幾個老頑童一起喝茶,還不如跟趙嘉敏到處轉轉,他滿肚子疑問想要問她。


    “你說的是小白吧,那隻饞貓,行啊,那我們別進去了,你跟我來。”


    趙嘉敏掉頭就走,秋火明趕緊跟上。


    兩人繞到前院,這裏有條小徑,上回潘錦城就在這裏找尋小白的,這裏原來是花園,但是疏於管理,早就雜草叢生,唯一被清理的地方就是這條小徑了。


    “這裏別進去,肯定有蛇的。”趙嘉敏說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小徑的盡頭有兩顆高大的樹木,樹下放置著一張長椅,腳下是鋪著方磚的地麵,雖然也有雜草從縫裏中鑽出來,好歹能下腳了。


    “這叫木棉樹,過了花季了,不然滿樹的紅色可好看了,它的種子的油脂可以做香皂……”


    趙嘉敏一身白裙站在樹下,她回首看向秋火明,“這兩顆樹也是從我家老宅子裏嫁接過來的。”


    她伸出手輕撫大樹粗糙的外皮,“其實,我不怪我父親了,那時候明哲保身,本身也沒錯,他是個窮小子,自家的身份沒有問題,平白無故地被我母親牽連,換成誰,都會離開的吧……”


    “我隻是覺得,我母親過世時他都不能過來看一眼,太過於絕情了……”


    趙嘉敏抿著嘴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道:“我回到羊城後,偶爾會跟我舅舅來這裏看看,這裏就是我最喜歡待的地方,潘叔叔特意留著這棟樓,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我也在試著跟過去和解,逝者如斯,人總歸要往前走……好了,我能說的都說了,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小姑娘站在樹下,陽光透過縫隙灑在她的發絲上,裙擺上,秋火明心頭一緊。


    他沒問出口的話,被對方一一洞察,這大概是他遇到過的,心思最為敏銳的姑娘了,或者這就是謹小慎微,察言觀色,沒有發生巨變之前,她原本該像個公主一般,生活在父母的關愛之下吧。


    “我……”他的聲音有些暗啞,一向能言善辯的他,竟然想不出一句可以回複的話。


    “現在輪到我問了,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趙嘉敏側頭微微露出一絲好奇問道。


    秋火明這才鬆了口氣,他上前走了幾步,拂掉長椅上的落葉,仿佛剛剛那個詞窮的自己從未出現過。


    他笑嘻嘻地說道:“說來話長,你是個插畫集,我是個半吊子作家……”


    趙嘉敏露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秋火明一屁股坐在長椅上,指著另半邊,“你坐下,我跟你詳細匯報一下。”


    趙嘉敏坐了下來,清晨的風穿過樹梢,有落葉飛舞。


    秋火明的聲音不疾不徐,“我在‘武林’上連載了武俠小說……”


    他將事情始末說了一遍。


    趙嘉敏若有所思,她看向秋火明打趣道:“星火?這名字起得不錯,最新一期的雜誌,星火兄你看過嗎?”


    秋火明搖搖頭說道:“沒。”


    “那等你看了再說。”趙嘉敏靠在椅背上,抬頭看著前方……


    秋火明正在思忖她這話是什麽意思,腳下突然冒出一個毛茸茸的東西,蹭過自己的腳踝。


    “小白!”秋火明叫了起來,他彎腰看向腳下,小白此刻已經可以叫小灰了,灰不溜秋的長毛看上去極為狼狽,唯有湛藍色的眸子依舊熠熠生輝。


    旁邊一隻白皙芊長的手指已經探了過來,趙嘉敏摸了摸小白的頭,“你打架贏了還是輸了?”


    小白抬頭蹭了蹭她的手心,舒服地叫了一聲:“喵~”


    秋火明笑笑,“它毛長,別的貓想下嘴都沒地方咬,這家夥大概率是贏了。”


    小白似乎在讚同他的話,又叫了一聲。


    片刻後,它突然向前竄去,轉眼間消失在草叢中。


    實際上自然界中,白色的物種日子很難,像白貓、白狗都是弱勢群體,野外的白貓幾乎沒有毛發是完好無損的,不是被同類揍了、就是毛色邋遢,連談個朋友都會被其它貓嫌棄。


    小白是家養的,營養好,身體強壯,這才能占據這塊地盤,長毛貓並不適合亞熱帶,很多長毛貓搞不好衛生,得皮膚病的不在少數。


    兩人正在閑聊,隻見不遠處的小徑上出現一道瘦長的身影,老金正一臉不忿地走了過來。


    “阿敏,外麵蚊子多,進來說話。”說完他狠狠瞪了秋火明一眼。


    原本老金對他的態度是和煦的,如今像是看到仇人似的。


    “舅舅,我們什麽時候回去?”趙嘉敏邊走邊問道。


    老金臉色稍薺,“吃了飯就回去。”


    “趙同學,你不跟莪一起回校嗎?”秋火明的話剛說出口,就感覺到一股殺氣襲來。


    “我要跟舅舅回家帶點東西,你先回吧……”趙嘉敏解釋道。


    “你們不是一個係的,有這麽熟嗎?”老金忍不住問道。


    趙嘉敏一愣,她看了一眼秋火明,自己好像不知不覺跟他熟識已久了,可實際上,兩個人也才認識一個月不到。


    怎麽認識的?從跑步開始,還是對方在新生開學典禮上,出那幾道數學題開始?


    她的耳根微微泛出粉色,好在此刻已經進入到木樓內部,光線昏暗,倒是沒人覺察。


    “那個趙同學,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我們一起參加了一些活動,接觸也就稍微多了一點。”秋火明趕緊解釋道。


    趙嘉敏瞥了一眼秋火明,他這話倒也不假。


    “阿敏啊,好好學習,少參加一些亂七八糟的協會……”老金叮囑道。


    “嗯,知道了。”趙嘉敏也不反駁。


    老金的神色這才恢複了些許,茶室裏,幾個人還在聊著,見他們幾個走過來,張老師笑道:“也不怪人家老金緊張,誰家閨女有這麽好看,那都得緊張……”


    這話一說出口,趙嘉敏的臉皮薄,當即就紅了起來。


    老潘怕小姑娘招架不住,連忙打了個岔,“誒,老許啊,你這徒弟今天考核的結果怎麽樣?”


    許師傅笑道:“不錯,比我想象中要強一些。”


    他指著旁邊的椅子,“火明,坐。”


    老金拉著外甥女坐在了另一邊,跟秋火明保持有效社交距離。


    “我叫許琅,以後你就正式是我的門生了,往後還要潔身自愛,否則……”他目露精光盯著秋火明道。


    秋火明一時間仿佛被巨獸給瞄上,手心微微滲出汗水,這老許有點玩意兒,這大概就是武學到了一定程度後的所謂的‘勢’。


    “否則,我就會清理門戶。”許琅鄭重地說道。


    秋火明心想,還能退出嗎?


    他環顧四周,幾個人都齊刷刷地看著他,大家都在等他的回答。


    他苦笑了一聲,“師傅你說的潔身自愛是什麽標準?我正常談個戀愛啥的,你不會幹涉吧?”


    許琅哈哈哈一笑,“隻要不持強淩弱、欺男霸女……”


    他列舉的那些例子,恰好也是秋火明不屑的那些行為,隻要不是不讓談朋友,那都可以忍,當即秋火明應了下來,“知道了師傅。”


    許琅見徒弟聽得進他的教誨,不由大喜,“中午陪我喝幾杯……”


    “好嘞。”


    秋火明答應的飛快,這才被許琅放過,他看向一旁看熱鬧的趙嘉敏,小姑娘看的起勁,渾然沒有發覺身旁的老金已經沉下臉來了。


    “那個,潘叔叔,我們是不是要去買菜了?”


    老潘搖搖頭,“你這娃倒是勤快,今天有人來送餐,大家等著就是……”


    “哦,好,我剛剛看到小白了,身上髒髒的,我去看看那它……”


    秋火明“刷”的一下站了起來。


    “等等。”老潘從茶幾下麵摸出兩條魚幹,隔空拋給秋火明,“拿去喂一下它。”


    “好嘞。”秋火明接過魚幹,快步往外走去。


    他出來沒多久,趙嘉敏也出來了,裏麵的幾個人談的話題她不感興趣,還不如跟著秋火明去找貓,隨便找了個借口,不等老金反駁,已經起身往外走了。


    老金忍了忍,到底還是沒叫她,心裏窩火,幹脆大口喝起茶來。


    前院,秋火明正拿著小魚幹,蹲在地上叫喚:“咪咪……”


    趙嘉敏走了過去,她聽到草叢裏有動靜,“小白……”她叫喚道。


    沒一會兒,草叢起伏,小白從裏麵竄了出來,徑直走向秋火明,它的身後還跟著一隻三花,三花停在草叢與小徑的交匯處,不再往前寸進,正一臉好奇地打量著麵前的兩個人類。


    “喲,你媳婦啊?”秋火明丟了一個魚幹給小白,一邊看著那隻有些膽怯地三花。


    他將手裏的另一根魚幹丟了過去,三花蹭的一下跑了沒影。


    小白慢條斯理地吃著自己的那份魚幹,對身後的事情毫不在意。


    “你媳婦跑了,你還不去把它叫回來……”秋火明教育它道。


    “噗呲,你以為它聽得懂啊。”趙嘉敏笑道,“等一會兒,那隻三花還在觀察我們呢,等它覺得沒危險,就會出來了。”


    果然沒一會兒,三花再次從草叢裏探出頭來,試著用前爪將地上的魚幹勾到草叢裏……動作憨態可掬,著實可愛。


    “看這架勢,等到秋天,小白就得當爹了。”秋火明瞅了一眼小白的兩隻毛茸茸的鈴鐺。


    “可惜學校不能養貓,不然可以收留一個小崽子。”趙嘉敏直起腰。


    “你經常來這裏,你認得潘錦城嗎?”秋火明問道:“這人現在在我們班,小子特別倔……”


    趙嘉敏笑道:“當然認得,打小就認得,不過長大後隻見過一次麵,也不算熟,他還有個雙胞胎姐姐,叫羅錦繡,在中大讀書,我跟她的關係倒是更密切一點,他見到他姐就像老鼠見到貓似的,小時候,我們常常打趣他……”


    “他們不是一個姓?”秋火明問道。


    “一個跟父親姓一個跟母親姓。”趙嘉敏解釋道:“以前有段時間流行這麽給孩子起名,現在隻能有一個孩子,怕是不能這麽做了……”


    “有兄弟姐妹,遇到事情還可以商量……”趙嘉敏笑了笑,“嚴格說起來,我現在也有了幾個弟妹,隻是他們大概不知道我的存在吧。”


    秋火明暗道,等以後的政策穩定了,金家的很多東西如果能拿回來的話,怕是對方還是會來巴結的,就是這麽一來,這人就太無下限了。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是他們不夠坦蕩,跟你無關,你這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借你吉言,小時候隻要他們回鄉下,就會把我送走,我住過很多地方,姑姑家也住過……小時候我不懂,還以為是自己又是哪裏做錯了……”


    秋火明貓下腰看著終於被三花貓拿到手的小魚幹,突然說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是……是我表哥的故事……”


    “他從出生就被放在老家跟著爺爺奶奶過,這是個大家庭,他有叔叔、伯伯,還有眾多的堂兄弟姐妹……”


    “他6歲才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母,還是因為他差點死了,他們才出現的,後來救回來後,他們又離開了,他們丟了很多錢給他,他們說他們在外拚搏都是為了他好,他信了。”


    “他在老家被人稱為沒人要的孩子,他就跟人打架,打輸了回家還要挨罵,打贏了也好不到哪裏去,還要被揪著耳朵去道歉。”


    “老家的人不注重教育,尤其是對他,沒人管他讀書好不好,他就拚命自律,他不玩遊戲,每天看書,他想考個好大學,想讓父母為他驕傲,想以後給父母很多錢,讓他們不再背井離鄉,他很聰明,終於考上了大學……”


    “他拿著錄取通知書,第一次去找自己的父母……”


    “我表哥……他後來說,原來父母早就離婚了,他們各自成了家,有了可愛的孩子,他早就被遺忘了,即使麵對麵,他們也沒認出他來……他捏著通知書……轉身去念大學了。”


    秋火明想起前世,6歲那年的那場突入其來的病,瀕臨死亡的感覺,跟那天在異鄉拿著通知書的感覺幾乎一摸一樣,以前家對他而言是他的念想,以後,他再也沒想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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