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嚐試著為那些無法通過自己努力擺脫賤籍身份的帝國臣民尋找出路。


    對於樊河這一代人而言,就算所有人都能預感到,並看見帝國正在為了不久之後的結構性的改革進行著各種準備。


    但是十年的漫長等待,注定這條天子為這些罪卒規劃好的道路,卻不屬於我們這一代舊日的遺種。


    樊河同自己的孩子飲下了這杯酒。


    入口溫熱,在胸口滾燙燃燒,驅散全身的寒意。


    他看著麵前這個自己的長子,盡管是第一次飲酒,卻也隻是臉色微微有些紅潤,額頭冒汗,並沒有出現任何眩暈的跡象。


    好男兒——


    他心中安穩了許多,飲酒不一定傷身,但卻無疑可以讓他日後能夠較為安全的渡過鐵嶺那些熬人的漫長寒夜。


    雖然野獸皮毛和溫熱的鮮血也能夠提供一定的熱量,但對於這些常年以三五人為一組駐守堡壘的衛士而言,他們並不一定每次在外出執行任務時都能那麽幸運。


    能夠在一場惡戰之後將自己裹在厚厚的熊皮之中,把滾燙的鮮血澆灌全身,吃掉那些還未凍結的血肉,走過那些漫長艱辛的回程道路。


    麵前年輕人麵色雖然稚嫩,但那堅實的胸膛和寬廣的脊背。


    注定會成為比自己更加強壯的戰士。


    未來是屬於他們的。


    窗戶在小木屋外的寒風中發出咚咚的響聲,將寒冷和黑暗抵擋在屋內的光明之外。


    屋內的爐火燒的通紅,這個四口之家舉杯酣飲著,人們此刻忘卻了一切的煩惱,盡情的享受著在艱苦的生活之中這片刻難得的歡愉。


    在窗外寒風的呼嘯之中,房間內的人們手牽著手,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一齊唱著動人的歌謠,舞動著身體,以驅求散世上的嚴寒和饑饉,祈求光明早日降臨人間。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


    泌之洋洋,可以樂饑。


    豈其食魚,必河之魴?


    豈其取妻,必齊之薑?


    豈其食魚,必河之鯉?


    豈其取妻,必宋之子?”


    那繁華宮闕終究不是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渴望隻不過是安穩的生活,相互扶持的伴侶,足夠的食物……


    但就算是這些,對於這個世界的很多人而言卻也依然是奢望。


    正處於萬壽宮的蒲團上閉關打坐,盡力將自己調整到最好狀態,好讓自己在下一次在另一個世界的漫長閉關中多上幾分成功破關的概率。


    待到窗外黑夜散盡,熹微的白光順著窗戶撒了進來,樊河將扶在自己身上的妻子抱到了床上,蓋上了他外出戍守時攜帶的唯一的一張鹿皮毛毯後。


    他擦幹了眼角的晨露,最後看了一眼蜷縮在避風的角落裏熟睡的孩子們,眼中露出了幾分不舍,但終究還是毅然戴上了行囊,邁步走向那動蕩不定的遠方。


    “出車彭彭,旗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征戍遠方是他的使命,他不能逃脫,也不敢逃脫。


    當人們看見那些懸掛於各處,堪比城門的巨大怪獸的屍首被錦衣衛們拉著招搖過市,傳首九邊。


    就連最桀驁不馴,殺人如麻的武將也要心驚膽戰的匍匐在地,高呼天子聖明,再也不敢有任何反逆之心。


    等樊河牽過戰馬,走到山下前往朝鮮的唯一一條小道上,郭勳已經帶著三名禁軍在此等待多時了。


    而那位推薦樊河加入這次行動的劉真劉禦史騎在一匹棕色的戰馬上,神色不知為何有些不自然。


    而那位高將軍則拿著地圖騎馬走在劉真的旁邊,正在說些什麽,但他的眼睛卻在故作無意中緊緊的注視著身旁的這位帝國的禦史。


    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直到聽到背後的響動,郭勳登上了戰馬,來到了高林的身旁,看著他手中的地圖,又看了看一旁的劉真,對高林問道。


    “朝廷怎麽突然讓我們在牛毛山休整……還有,劉禦史怎麽也來了?”


    郭勳隨口問道,昨天夜裏從欽天監突然來了密令,說遼東的遊騎在明朝邊境發現了白蓮教的蹤跡。


    疑似白蓮教在遼東的傳教團的駐地。


    讓郭勳他們先在此處駐紮著手調查,順便等待欽天監的援軍抵達,一同入朝。


    “說是當地有道觀向欽天監舉報有妖邪作祟,疑似附身人體,操縱人身為惡……”


    高林說道,他和郭勳對視,很顯然,兩人都並不相信這個解釋。


    “這些老道們到底又在搞什麽鬼?有什麽不能直說的。”


    郭勳抱怨了一句。


    看來對這些老道們為了自己的名聲,天天故弄玄虛的表現,郭勳心中早有怨氣。


    “倒不一定是他們不願意講……畢竟遼東的曆史遺留問題實在是太過於複雜……各種勢力魚龍混雜,他們雖然知道事態嚴重,但也不一定真的清楚在當地究竟發生了什麽?”


    高林安慰道。


    “不過昨天我讓女真遊騎去朝鮮傳信的過程中,順路搜集了一下那些所謂“鮫人淚”的信息,得到線報說在最近在朝鮮邊境的黑市上,一些外道野狐禪不知道從哪裏又搞到了一批所謂的“鮫人淚”,就在牛毛山附近,到時可以先去看看。”


    此時他故作隨意的扭頭看向了一旁在等待馮保的過程中沉默不語的劉真。


    “哦,對了,我記得劉禦史的老家就在牛頭山附近吧!”


    而聽到高林的話,郭勳也將目光投向了劉真。


    感受著兩人的目光,劉真隻能點頭。


    這位身穿青袍,麵容儒雅的儒生剛剛顯然凝視著東方朝鮮邊境的方向,隱隱有些愣神。


    但此時麵對高林的提問,清醒過來,扭過頭,回到。


    “確實如將軍所言,我的老家確實出自牛毛山下的牛毛鎮中——不過是帝國邊陲一個普通的小鎮罷了。”


    “牛毛鎮雖是小鎮,但正德一朝竟能一連出七位進士……也算得上人傑地靈了!”


    高林說著,而聽到這話,劉真那張留著短須的白淨麵容閃過了一抹外人不易察覺的警覺。


    而當他聽到牛毛鎮這個名字,其眼中下意識閃過的驚懼糾結,更是被高林盡數收入眼底。


    “聽說劉禦史是向王閣老主動申請,來到這遼東苦寒之地駐守,如此年輕,竟然有如此擔當,真可謂是國之棟梁,在下實在是佩服……”


    高林緊盯著身旁這個自從正德十五年王守仁入朝之後,已經在此處駐守了數年的年輕士子。


    宛如忠誠的獵犬注視著窺伺著黑暗中窺伺羊群的餓狼。


    而聽到高林的話,眼前的劉真的表現愈發的沉默。


    他沉默半晌,方才說道。


    “身為臣子,為國盡忠乃是分內之事……將軍何必如此大驚小怪呢?”


    “願君常記此言……我與汝共勉……”


    高林說著,話中意有所指。


    他沒有再管身旁愣住的劉真,回頭,馮保的馬隊已經從鐵嶺上下來,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此時正騎著戰馬,走在最前方,兩側除了有兩名隸屬於黃錦治下的禦馬監統帥的騰驤四衛禁軍護送之外,還有六名鐵嶺衛指揮為其挑選來的鐵嶺猛士護送。


    馮保並不在意這些鐵嶺猛士的真實實力如何。


    重要的是讓天子知道自己在認真貫徹帝國減少賤籍的政策。


    而看到馮保走來,眾人紛紛揚起了馬鞭,開始動身前往牛頭山追查白蓮教逃亡朝鮮的殘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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