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長生殿內,皇帝看著麵前那厚厚一摞奏疏,滿目陰霾。


    那雙鷹眼被陰翳覆蓋,周身的帝王之氣在此刻尤其讓人窒息。


    他沒想到,自己最看中的兒子之一,居然在華京養了個暗樁,用來探聽消息。


    身為帝王,他是知曉,皇室血脈,若非經過奪嫡之爭的磨礪,將來隻怕難以扛起整個江山,難以麵對朝中的波詭雲譎。


    所以對於兩個皇子之間明裏暗裏的鬥爭,他一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私養暗樁,探聽朝廷隱秘,這是足以視同謀反的罪名。


    若是做得滴水不漏也就罷了,可如今這件事被當眾揭破,弄得滿朝皆知,他身為皇帝,若是不依律處置,天威該如何安放?


    若是處置,難不成真要他砍了這逆子?


    如此一來葛家再無人牽製,隻怕要起兵擁立崇兒,逼他退位。


    此時,一雙纖纖玉手端著白瓷盞,輕輕放在桌上,安昭儀聲音柔婉,輕聲道:“陛下看了一晚上奏疏,也該歇歇眼睛了。”


    皇帝抬眼,隻見安昭儀烏發散著,身披薄紗,正款款笑著。


    他發酸的眼中才總算有了些許神采。


    皇帝拉著安昭儀綿軟的手,引她坐在自己身側,此刻唯有這般年輕的麵龐與身體,才能暫緩他的疲憊。


    “愛妃有心了。”他道。


    看了眼桌案,安昭儀柔聲問:“陛下今日的奏疏怎這樣多?”


    攬著她的腰肢,皇帝道:“不全是奏疏,還有這些,都是這次搜出來的罪證,大理寺呈上來的,看得朕頭疼。”


    說罷,沉聲一歎:“上頭涉及的許多朝中隱秘,皆是屬實,就連科舉舞弊案,竟然都有憫兒的手筆,讓朕如何不生氣?”


    安昭儀隻嬌嗔道:“臣妾大字不識幾個,看不明白這些,臣妾隻擔心陛下的身子,可莫要為了朝廷上的事動怒,否則臣妾的心肝都要碎了。”


    溫香軟玉在懷,這樣的安撫對皇帝極其受用。


    安昭儀道:“臣妾讓人燉了燕窩,最是滋補,還請陛下賞臉嚐上幾口吧?”


    說著,便抬手要去取桌上的瓷盞。


    可忽地,安昭儀的手一抖,那瓷盞掀翻了,燕窩傾灑在桌上,很快將其中一摞紙洇濕。


    她的臉一白,當即跪下請罪:“陛下!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罪該萬死,求陛下恕罪!”


    皇帝的麵色也變了,好不容易平複些許的焦躁,此刻又多添了幾分。


    安昭儀跪地瑟瑟發抖,不敢言語。


    可皇帝卻是目色一斂,看著桌案上,那些從春風樓搜查出來的信紙,目光逐漸變了。


    隻見信紙上的字,竟在那湯水間洇散開,字跡也隨之模糊。


    他顧不得此刻花容失色的安昭儀,隻拿起那封信細細瞧著。


    隻見這封信所寫的內容,是六年前他為他的皇長女擇婿時,幾位備選駙馬的私下言論。


    按理說,這封信是六年前的東西,看信紙,也的確已經陳舊發黃。


    可陳年的筆墨,是不會沾水即洇散的,除非……這封信是最近才寫下的,上頭的筆跡,是新的。


    想到這裏,他又將幾封不同時期的信件,都用湯水沾濕了,筆墨卻都同樣散了。


    而今日朝堂之上,憫兒那般極力喊冤。


    難不成,這些所謂的證據,真是偽造的?


    “安昭儀。”他冷聲。


    安昭儀背脊一抖:“臣妾在……”


    皇帝道:“你回去吧,朕乏了,今晚不必留下來侍寢。”


    愣了一愣,安昭儀如獲大赦:“是!臣妾告退。”


    待安昭儀離開後,皇帝又喚了聲:“彭慧。”


    大太監拱手一拜:“奴才在。”


    “明日,讓無憂進宮一趟。”


    ……


    錦繡宮。


    正殿的大門關上後,安昭儀的神色陡然一變,早已沒有了剛才的戰戰兢兢。


    她隻緩緩坐下,那張堪稱絕色的臉漫起了笑意。


    她對貼身宮女道:“讓人傳話給珹王殿下,就說本宮已然將此事辦妥。”


    宮女垂身:“是,娘娘。”


    須臾,安昭儀眼中細不可察地覆上一重溫柔:“還有,讓殿下好好珍重自身,宮裏的事情,自有本宮盯著。”


    ……


    次日早朝後。


    長生殿。


    霍無憂進門時,皇帝正陰雲密布。


    他眨眨眼,用口型問彭慧:“怎麽了?”


    彭慧卻隻是搖搖頭,不語。


    見狀,霍無憂一拜:“不知舅舅召無憂,所為何事?”


    卻見皇帝冷哼一聲:“跪下!”


    霍無憂當即毫不猶豫撲通一跪:“舅舅……”


    “誰教你的規矩?誰是你舅舅?喊陛下!”


    隻見霍無憂倒抽一口涼氣:“陛下,臣知罪!”


    皇帝的麵色這才好轉幾分:“那你說說,你何罪之有?”


    霍無憂訥訥,隻悄然抬眼瞧皇帝:“還請舅……陛下明示。”


    皇帝恨鐵不成鋼地罵道:“朕讓你去盯著春風樓那案子,你盯了什麽?!”


    霍無憂也叫屈:“陛下,臣千真萬確死死盯著,就差塗育顯出恭時不曾跟去了!”


    卻聽皇帝道:“你盯著大理寺卿,那大理寺少卿可也一並盯著了?”


    霍無憂怔住:“您也沒說要盯他……”


    “難不成是朕的錯!”


    “是臣!”霍無憂連忙道:“是臣罪該萬死!”


    皇帝悶哼了幾聲,這才稍稍平複怒火。


    他問霍無憂:“你說說,春風樓中的那些信件是誰搜出來的?”


    回憶了須臾,霍無憂道:“臣跟著塗育顯搜了一圈,最開始什麽也不曾發現,後來……是大理寺少卿另帶人搜了,才從我們先前遺漏之處,尋得那些信件……”


    忽地,他一驚:“難道是那些信件有問題?”


    皇帝不置可否,又冷哼了一聲。


    他隻問:“這些天,可還有別的什麽進展?”


    卻見霍無憂麵露難色:“有是有,隻是……臣不敢胡說。”


    “哦?”皇帝道:“說清楚。”


    霍無憂這才道:“就是那些到春風樓鬧事,說他們逼良為娼的那些人,渾身上下都是疑點,臣就審了審,果不其然,根本沒有逼良為娼這檔子事,他們都是被人指使上門鬧事的。”


    皇帝沉色:“誰?”


    霍無憂壓低聲音,小心翼翼道:“他們說,指使他們的人,正是……恭王表兄。”


    隨即他又道:“可恭王表兄為何要汙蔑一個妓館?臣以為是那幕後指使之人刻意攀汙,想以此陷害,臣定要再嚴審他們幾天幾夜,定要他們吐出實話!”


    “你真這麽以為?”皇帝的神色略有懷疑。


    可霍無憂道:“自然!恭王畢竟是臣的親表兄,臣怎會信不過他?塗育顯大人也說,此事存疑,所以便沒有讓那幾個受審的人對供詞簽字畫押,臣也以為,當審清楚了再說,否則若是冤枉了表兄,這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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