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衣開始通過剝玉米練習專注。


    他像以前住在山腰時那樣,每天早起,不過以前的他是去接引殿前等待。現在他已經進入山中了,他每天從金頂的白舍走到萬佛閣,然後去裏麵剝玉米。


    甚至在他還是徐無衣的時候,他就沒有見過徒手剝玉米的了,那時候人們已經在用工具或者機器剝,因為用手不但傷手,效率還極低。當然這些都是曬幹或者烘幹的玉米,如果是新鮮的玉米,他可能用手也很難剝下來。


    最開始吸引他的就是那些人剝玉米時的投入神情,連他們的到來都沒有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們都完全專注於自己手上的玉米。


    “他們怎麽做到的?”出來之後無衣好奇地問大師。


    “隻要用心練習,你也可以。”大師回答道。


    於是從那天開始,他就一直在練習。剝玉米很簡單,其實這裏所有人做的事情都是這樣簡單重複,不需要思考的。也許他們隻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追求一種相同的心理狀態。


    因為有之前兩年的打坐冥想經曆,無衣很快就投入進去了,達到了那種忘我的境地。每天他都充滿希望的來,帶著心滿意足回去。他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心裏變得平靜,對這裏再沒有那麽多問題。


    他也時常關注木木,雖然他們幾乎再沒有說話,但他知道他每天都去做了什麽,木木去了那條瀑布,也去了靜室,他甚至去練了字,也和無衣一起剝過玉米,但他似乎總沒有定下來,沒有想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有時候無衣也不免為他擔心起來。


    後來有段時間,無衣再沒有看到他,隻知道他早出晚歸,但完全不知道他去做了什麽。有次出門後他看到木木在前麵走著,於是跑上去問道:“你去做什麽了?”


    無衣本以為有了什麽他不知道的新項目。


    “去林中散步。”木木放慢了腳步,跟他並排走起來。


    “一整天?”


    “嗯。”


    “看什麽?”


    “看自己。”


    無衣有點疑惑,並不是不懂他這句話的意思,隻是不明白為什麽他突然就變了,之前他還是那麽風風火火的,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平靜。剛開始他還在為這裏生活條件太優益,不夠苦累,懷疑無法鍛煉心智。怎麽突然就可以整天整天的在林中思考自己了?


    “不要一個人獨處想太多,容易走極端。”


    “心無法平靜,到哪裏都無法停止思考。你剝玉米就可以不想了嗎?”


    無衣本想說是啊,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說不出口,他剝玉米時確實沒有任何思考啊,為什麽不敢正麵回答。好像他害怕一旦回答後,他就再無法保持之前的狀態了。


    木木沒有等他的回答,徑直走上岔道,往林子深處走去。


    無衣沒有追上去回答,隻是默默繼續前行,好像他們剛剛沒有談過話一樣。


    可是開始剝玉米時,無衣意識到,一切都變了,木木的一句話就擊碎了他忘我的假象。


    他可以在剝玉米時專注隻剝玉米,就像他之前在接引殿前冥想,他也能放空自己。可是這隻是一種逃避,在這之外,他仍舊要麵對真正的生活,而如果他永遠放空自己,那就相當於完全放棄了真實世界,也放棄了真實的自己。


    他害怕忘記曾經的回憶,又擔心忘記所有的回憶,問題始終在那裏,從來沒有解決。


    他從此再也無法安心得剝玉米了,這不是他來此的目的。


    無所事事的他也開始和木木一樣在樹林裏閑逛。他曾經告誡木木不要一個人想太久想太遠,那樣隻會迷失,這是他作為徐無衣時,用生命得到的經驗教訓,可現在他似乎又別無他法。


    這天他看到涼亭裏的一歌大師,於是走過去。


    “怎麽不剝玉米啦?”


    “那對我沒用。”


    “哦。”大師似乎並無異議,很順暢得就接受了他的話。


    兩人就此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兒,無衣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大師,如果回憶使我們痛苦,而忘記回憶又讓人害怕,應該怎麽辦才好呢?”


    “你可以選擇是否忘記嗎?”


    “假如是可以的呢?”


    “為什麽確定是回憶帶來痛苦呢?為什麽確定忘記回憶就一定不痛苦了呢?你的痛苦到底是什麽呢?”


    “不知道,大概是憎別離吧!”


    “那你應該明白過去的已經不可挽回,你真正害怕的是未來的別離。”


    “也許吧。”那些逝去的人和事,他在經曆別離時其實就已經放下,而這些之所以還困擾他這麽多年,是因為他明白自己還有很多的未來,還會不斷反複經曆相同的傷痛,這種西西弗式的懲罰才真正讓他害怕。與其說是糾結要不要忘記過去,倒不如說他是在糾結要不要放棄作為人的基本感情。而那樣的自己豈不是成了一種怪物,那樣的自己他也是無法接受的。


    “你知道杞人憂天嗎?”


    “什麽?”他並非不知道杞人憂天的故事,對他來說這仍是耳熟能詳的,讓他詫異的是困惑自己好幾代的事情居然被說成不過是杞人憂天而已,這太過分了吧!


    大師似乎也明白他的憤怒,繼續解釋道:“你陷入自己的思維陷阱裏太久了,太過自信以致心已入魔,你已經開始認為可以自由掌控自己的記憶和情緒,這才是你最需要麵對的問題,而不是那些表象。”


    無衣陷入了沉思,是這樣嗎?這些話似乎有些耳熟,是不是有人也曾經這樣提醒過自己?可是後來自己開始與世隔絕,與他人越走越遠,失去了所有外物參照,於是越來越專注於自己的內心,以至於現在他毫無負擔地覺得可以隨意改變自己的內心。


    “當然能隨意掌控自己的內心是一種強大的能力,但這也是一柄雙刃劍,沒有人能絕對把握它。”


    “為什麽?”無衣沒有多想,直接反問道。


    “這是我們的思維模式決定的,我們隻能察覺到底層的思維,而不可能思考思維本身。”


    無衣點點頭,他明白大師的意思,這是人自身的局限,不可能在當下突破,除非我們徹底改變了。


    “所以,不用再糾結過去,也不必畏懼將來,更不要再幹涉內心,你隻需要專注當下,順其自然,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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