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2月24日這天下午,徐懷峰和往常一樣坐在申山博物館的辦公室裏整理著各種檔案,新一波寒流就要到了,一定要盡快再檢查一遍館內溫度濕度環境,確保所有文物安全過冬。


    正在他專心工作時,桌子椅子突然晃動起來,他以為自己犯暈了,可好像眼前的書櫃也在晃動,“地震啦,快跑!”他聽到有人從門外走廊跑過,終於明白了怎麽回事。


    可是他沒有跑向外麵,反而朝裏麵在跑,他一定要先確認那幅畫,那幅鎮館之寶。


    走到半途,徐懷峰迎麵遇到了穩步快走過來的館長裴卓,“老徐,快出去,畫沒事。”


    “唉,好。”徐懷峰轉身隨著館長走了出去。


    外麵平地上,同事們正聚成一團討論著地震,館長朝他們擺擺手,“大家都散開吧,注意安全。”


    徐懷峰聽到同事們說有的地方房子都塌了,才突然感到一陣驚恐,連忙朝家跑去。


    本來他上下班是騎自行車的,但此刻路麵不穩當,又有些混亂,他就沒有騎車,直接跑回了家。


    看到家裏的房子安然無恙,他才鬆了一口氣。周圍轉了一圈,才在人群裏找到了林慧,他好像突然發現老伴老了,有了白發和皺紋,一時忍不住眼眶濕潤了。


    “唉,你們家老徐回來了。”旁邊的人推了林慧一把,林慧才轉頭望見他。


    老徐慢慢走過來,林慧也慢慢朝他走去,兩夫妻挨到一處,都沒有開口說話。老徐突然抱住了林慧,林慧一開始有些難為情,街坊們都在旁邊看著呢,但也沒有推開,手也不自覺地挽到老徐腰上。


    “老徐,你說寬寬那裏應該也沒事吧。”


    “嗯,學校那裏沒出事,放心吧。”


    到了晚上,地震停了,但大家還是不太敢回屋裏睡,都露宿在曠地上。


    “你們有看到我們家寬寬嗎?”徐家夫妻倆沒有等到兒子回來,已經開始四處詢問,又不敢走太遠,怕和回家的兒子錯過。


    “電話線路通了嗎?”


    “申山大學那邊有什麽消息嗎?學生們都回來了嗎?”


    他們焦急地打聽著各種消息,卻沒有一個讓他們安心。


    申山大學的學生都陸續回來了,可是他們家寬寬還是不見蹤影。終於,他們找到了寬寬的同學郝磊一家。


    “郝磊!你有看到我們家寬寬嗎?”


    “徐無衣今天下午請假了,沒有去上課啊,他還沒有回來嗎?”


    “沒有,他請假幹嘛去了?”


    “我不知道,我是聽尹老師說他請假了。”郝磊略帶歉意地說,也開始有些擔心起來。“哦,尹老師剛剛就在那邊,你們可以去問問她。”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夫妻倆快步走過去,心裏同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好,尹老師,我們是徐哲水的父母,您還記得嗎?聽說他下午請假了,他有說去哪裏了嗎?”


    “咦?他不是回家了嗎?他說是家裏有點急事請假了。”


    林慧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身後的老徐扶了她一下。她再堅持不住,順勢倚倒在老徐的懷裏,哭出聲來。


    “哎,你這是幹嘛?他不一定出事了啊!”老徐也有點慌,但還能穩住。他扶著林慧往回走,避開人群,他們互相攙扶著走,都默默流著淚。


    小雪已經停了,他們就披著被褥並肩挨著在空地上枯坐了一晚,誰也沒有開口說去找兒子,也沒有誰勸對方休息一下。他們不敢說話,怕一開口就不可避免要提到寬寬,怕一提到他的名字就會害死他。


    第二天一早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打到身上,沒有一絲溫度,空氣比夜晚還冷,老徐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他回到屋裏熱了一些飯和水,翻出了寬寬所有的照片,遞給了林慧,“吃點東西,我們出去找吧。”


    林慧望了他一眼,一晚上沒睡的眼睛有點腫,有疲憊,有哀怨,更多的是痛苦,是無法言說無處表達的痛苦。她沒有回答,卻接過東西,站了起來,稍微活動了一下,走了出去。


    老徐緊跟上去,寬寬,你一定要沒事啊,他在心裏默默祈禱著。


    他們第一次發現申山原來這麽大,好幾天了,他們跑了好多地方,先在那些臨時帳篷裏找,也在路邊抬過的屍體裏找,向救援人員打聽,也往各區的殯儀館跑,在玻璃牆上的“地震死亡人員名單”裏麵找。


    全部一無所獲,他們開始生出一種希望,也許寬寬隻是離家出走了,他也許已經離開這座城市,所以並沒有在這場地震中遇害。有一天,他終會回來,回來笑著擁抱他們,告訴他們現在這些都是虛驚一場。


    他們帶著這點卑微的希望回了家,地震已經過去了,人們都早就回了家,也許寬寬也已經在家裏等著他們了。


    回到街道口,他們立即察覺出了鄰居們異樣的神情,是同情,是憐憫,中間還夾雜著一些看熱鬧和獵奇的眼神。


    到家門口,謎題終於揭開了。是一張公安部門的通知單,讓他們去認領屍體。


    一路上他們很忐忑,兒子確實是死了,這給他們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上澆了一盆冷水,可是為什麽是公安局?他到底出了什麽事?帶著疑惑和哀痛,他們來到了公安局。


    “這是他的遺物,裏麵有學生證,你們可以再去確認下他的遺體。”


    “他到底出了什麽事?”


    “車禍,司機我們也找到了,但不是他的責任。”


    “什麽意思?”


    “是徐無衣主動衝過去救一個女孩而被撞的。”


    “救一個女孩?”


    “是的,她叫楊依依,這是她們家留下的信息,你們可以借此找到她們。”


    “我的孩子?他怎麽會?”林慧一時無法接受這個說法,她沒有去接警察遞過來的紙條,而是拽緊了老徐的手臂,“老徐,你說,他為啥呀?”


    老徐隻能埋下頭流淚,給不出任何回答,是啊,為啥啊,他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要這樣傷他們的心。


    艱難地邁開步子,他們跟著警察去了停屍房。他們走後,周圍的人紛紛議論起來。


    “唉,那女孩也蠻可憐的,據說她爸爸和小叔都在這次地震中死了,隻剩她和她媽了。”


    “她媽媽還蠻年輕漂亮的。”


    “漂亮有什麽用?什麽也不會,也沒有工作。”


    “那她們以後怎麽生活?”


    “靠撫慰金和喪葬費唄。”


    “那能撐多久?據說他們家的商貨都全毀了,要賠好多錢的,都不知道能不能還完。”


    “大家都別說了!”一個老警察憤然嗬斥道,隨後又小聲嘀咕了一句,“這都叫什麽事啊!”。


    聽到他這麽說,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人人都愛八卦,但也不乏同情憐憫之心。


    另一邊,徐懷峰和林慧已經見到了兒子的遺體,顯然已經被整理過,看起來像是睡著了,隻是麵色是無一絲血色的慘白。林慧當即跪地嚎啕大哭,她心裏的最後一根弦徹底繃斷了。老徐也淚眼連連,說不出話來,更無力阻止妻子。


    最後還是民警上前拉起林慧,又多番安慰,雖然此時任何言語對她都毫無意義,但總算讓她停止了哭泣,從小的良好教養與習慣,讓她此刻也不忘記不能給別人添麻煩。此時地震剛過,外麵一片混亂,多少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他們都在等待著救援和幫助。


    老兩口仔細檢查了孩子的遺物,並沒有特別的東西,就是學生證,一些零錢和家裏的鑰匙。他走了,沒有留下一句話一個字。


    根據市裏的規定,他們安排了火葬。


    停屍那晚,老兩口沒有通知其他親戚,就兩人對望,在屋裏枯坐了一晚,守了兒子最後一程。


    這晚,外麵的雪下了一夜,他們沒有說一句話,不僅麵無表情,好像連身體都沒有動一下。連日來的奔波早已經讓他們的身體疲憊不堪了,但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感到體力不支,也沒有生病,隻是麵容蒼白無色,行動有些虛弱無力。


    第二天出殯,因為昨夜一場大雪,空氣仿佛被冰凍過,隨微風入骨刺寒。街道上、樹上、屋頂上都還有不少積雪,道路上結了冰渣,顯得很濕滑。


    徐懷峰抱著兒子寬寬的骨灰,雙肩和手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激動,微微顫抖著。腳下也走得格外小心,他很怕摔跤,怕骨灰散落一地,就無法拾起。


    他今年55了,再有5年就可以退休了。他30歲才遇到21歲剛當小學老師的林慧,兩人性格相投,很快就結了婚,婚後又過了5年才有了這唯一的兒子,大名徐無衣,小名寬寬,正在申山大學念大四,明年畢業就21歲了,已經分配了工作,前途正一片光明,怎麽突然就。。。。。。


    地震剛過,各種救援補給、醫療殯葬、消防清理工作都在緊張進行中。沒有特別告知親友,徐無衣的葬禮上還是來了很多人,大多數都已經知道了他死亡背後的故事,不知道的來了也都知道了。大家都在輕聲歎息,默默議論。


    老徐抱著骨灰盒,繞著葺好的墳頭轉了幾圈,才小心翼翼放到已燒熱的“暖穴”中。落葬師封穴的那一刻,林慧突然哎了一聲,老徐回過頭握住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示意停下動作的落葬師繼續,一切再無可挽回了,林慧終於忍不住伏在老徐肩上沉默地哭起來。


    老徐看著林慧抽動的肩膀,環抱住了她瘦小的肩頭,再次近距離看到了她頭上的絲絲白發,他們已經老了,也正在邁向那個終點,一家人大概不久後就會再團聚了吧。


    葬禮之後,夫妻倆突然接連病倒了,來勢洶洶的流感擊垮了他們的健康,一時間上火潰瘍,腰酸背痛,胃脹心慌好像都突然冒了出來,休養了一個多月才好,病好後,鄰居們發現他們好像突然老了十多歲。


    他們再沒有流過眼淚,但生活裏也再不會有歡樂和色彩了。


    老徐在家休養了一段時間後又回到博物館去上班了,林慧也回到了課堂上,盡職盡責地扮演著一位人民教師的角色,他們的生活好像終於恢複如常,但實際上他們已沒有生活可言。


    葬禮之後不久,一個小女孩兒曾找上門來,他們一眼就明白了這就是寬寬舍命相救的那個女孩。她相貌出眾,標準的鵝蛋臉大杏眼,雖然才15歲,身上卻已經有了一種成熟風韻。


    她此刻被凍得渾身發顫,好像是孤身一人冒著風雪走了很遠的路才趕來。


    夫妻倆沒說什麽,很禮貌地把她請進了屋。她在徐無衣的牌位前燒了炷香,又再三叩拜,才接過茶水喝了一口。


    這口熱茶一下子解凍了她冰封般的身體,她凍結的淚水也不受控的自然滑落,還來不及開口,她已經淚如雨下。


    見她這般模樣,老徐和林慧的眼眶也濕潤了。


    “對不起。”楊依依終於哭著說出來。


    “姑娘,好好活著,別想太多,別掛著負擔。”老徐有些哽咽。


    依依似乎聽懂了,抬起頭,望著他們,堅定地點點頭。


    再沒有什麽多餘的話可說了,從一開始警察告訴他們兒子車禍的事,遞給他們依依留下的紙條,他們就知道,不怨她,這是個陌生的女孩,她與寬寬沒有任何恩怨瓜葛,都是命。如今看著她也為此事如此難受,他們還有什麽能說的呢?


    楊依依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了,她還有很長的返程要走。


    出門時,林慧遞給她一把傘,“擋擋風雪。”


    “嗯,再見。”枝知接過傘撐開,雪真的開始下起來了。前麵的路還很長,她已選擇要堅強,未來的路就像她這一路走來,要步步踏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無衣之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蓑衣竹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蓑衣竹杖並收藏無衣之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