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開始了,周曦沐和曾澗峽開始了按部就班的授課生活,幸好治心和鹹安都乖得很,並不折磨他們的母親,白蒔芳和阮媛相互幫襯著,尚且支應得過來。三月三十日是個周四,周曦沐去農校上課的路上剛巧碰上了浦江清,突然想起張充和曾跟他打聽穀音社曲會的事兒,趕緊上前詢問。


    浦江清額頭高闊,臉龐清瘦,厚厚的眼鏡遮住凝重的眉目,厚重的嘴唇微微向下撇著,看來十分嚴肅,聽說張充和也到昆明來了,一張沉靜的臉生出明顯的笑意。


    “充和也到昆明了?那真太好了!穀音社下次曲會就在這個禮拜天,都是清華的老曲友,你叫充和一道去,大家好好聚一聚!”


    “江清兄,曦沐有個不情之請,我對昆曲十分感興趣,但一直不得其門而入,著實是個外行,不知可否帶上拙荊一道拜會各位,請教一二。”


    “曦沐,你這話說的著實見外,穀音社歡迎所有喜愛昆曲的人,更何況你也是清華人啊!這次我們在一個叫王守泰的曲友家聚會,他家住黑龍潭,不知你是否去過?”


    周曦沐搖搖頭。


    “那正好,你正好借此機會帶著夫人一道在黑龍潭好好遊玩一番。”


    “正有此意!”


    別了浦江清,周曦沐趕去農校教室上課,想著趕緊把這好消息告訴張充和,他一下課便趕去了青雲街。到了青雲街,周曦沐敲門之後等了半天都沒人出來,便擔心是不是沈從文一家已經搬家了,後來他隱隱聽到院子裏有談笑聲,接著張兆和出來開門,笑著連連說抱歉,親熱地將他迎進門去,沒想到小小的房間裏竟然高朋滿座,熱鬧非凡。


    沈從文見到周曦沐有些局促地站在門口,立馬熱情地挽著他的手臂拉他進去,給大家一一介紹。


    “曦沐,你來得正巧!我來給大家介紹一下!各位,這是聯大中文係的周曦沐,之前我在文明街夜市看上了一隻畫著奔馬的瓷碟,正是我一直苦尋不得的‘八駿圖’中的一隻,我當時愛不釋手,無奈囊中羞澀,沒想到剛巧碰上曦沐,他不光幫我跟‘古董’還價,讓我低價買到了那隻瓷碟,還把他自己之前淘到的‘八駿圖’中的另一隻割愛給我!你們說,這是不是難得的緣分!”


    周曦沐見眾人都看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連連擺手:


    “這本就是小事一樁,從文兄無需再提了罷!”


    沈從文笑笑,按下話頭,伸手向一位西裝革履的先生:


    “曦沐,這位是宗岱兄,梁宗岱,他的詩寫得是極好的!”


    這位梁宗岱先生梳著利落的背頭,圓圓的眼鏡後麵,一雙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棱角分明的一張臉和微微向下的緊閉的嘴角都彰顯出此人超出常人的自信和執拗,周曦沐上前一步,向梁宗岱伸出了手。


    “宗岱兄真是久仰了,你的譯詩集《一切的峰頂》現在還收藏在我北平的家中,你的《詩與真》我真是拜讀過許多回,裏麵許多關於詩歌的見解真是鞭辟入裏、精到至極,你書裏那一句‘真是詩的唯一深固的始基,詩是真的最高與最終的表現!’我深深讚同,一直記到現在!”


    突如其來的“他鄉遇知音”出乎了梁宗岱的意料,不由得十分感動,他眼神中睥睨萬物的高傲不見了,緊緊握住了周曦沐的手。


    “周曦沐,你倒是個懂詩的!”


    沈從文又引周曦沐來到一位溫文爾雅的先生跟前,他身穿風衣,頭戴一頂毛呢貝雷帽,闊額長臉,用柔和的目光看著周曦沐。


    “曦沐,這位是林同濟,三七年就來昆明了,現任雲南大學文法學院院長和政治經濟係主任。”


    “林先生,久仰。”


    “曦沐,幸會。”


    與林同濟握過手後,周曦沐又被引薦給角落裏一位身穿長衫、氣質憂鬱的先生。


    “曦沐,這位是馮至,跟同濟大學一道南遷過來的,去年年底才到的昆明。”


    周曦沐見眼前人竟是自己十分喜愛的翻譯家和詩人馮至先生,立馬雙手握住他伸出的手。


    “沒想到竟然能在昆明見到馮至先生,先生去年出版的譯著《給青年詩人的信》我推薦給了我所有的學生!”


    馮至微微一笑:


    “那應該歸功於裏爾克,而不是我。”


    除了翻譯,馮至的詩寫得也極好,周曦沐可以舉出《蛇》、《南方的夜》、《吹簫人》等等許多自己心愛的詩篇,但眼下賓朋滿座,周曦沐想著既然大家都在昆明,來日方長,便沒再說話。


    “曦沐兄,我四叔馮文潛在聯大哲學係教書,不知你認不認識?”


    “文潛兄嗎?雖然我們不在一個係,但大家都在文學院,自然認識呀!沒想到竟有這種緣分,實在太巧了!既然如此,以後你要多去聯大走動啊,去時一定要找我!”


    馮至點點頭:“那是自然。”


    屋裏的吳宓、錢鍾書都是周曦沐的同事,傅雷則是之前就在青雲街見過,自然不必多說,沈從文又給周曦沐介紹了香港《大公報》副刊主編蕭乾、錢鍾書在上海光華大學教書時的同事兼室友顧獻梁。


    蕭乾剛剛從滇緬公路回來,寫成了飽含深情的報道《血肉築成的滇緬路》,發表在《大公報》上,深深感動了讀者,也引發了大家的熱烈討論。


    吳宓毫不吝嗇地誇讚道:


    “蕭乾的這篇報道真的寫得太震撼了,看得我頻頻拭淚,讀罷心緒久久不能平靜,洪水、爆炸、瘴毒隨時都能要了人命,最讓我難忘的是你結尾所寫的金塘子那對夫婦,男的負責打炮眼,一天掙四毛錢,他懷孕的妻子幫他背火藥箱,一天掙三毛錢,他們已經打完了規定的一天六個炮眼,滿可以領工錢休息了,可丈夫為了公路盡快建成,便想額外多打一個炮眼,卻忘了在炸藥裏填埋沙土,夫妻兩人雙雙被炸死,妻子臨死前還指著自己的肚子說:‘救救這個小的’,實在是太慘了!滇緬公路的每一寸鐵軌下都是勞工的白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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