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健心裏後悔不迭,窗子碎了,大門也碎了,她嚇死了,可他該怎麽安慰這種夢裏的破碎?


    “不怕了,寶貝,不怕了,你是做夢了……”他低聲安慰,把她的頭摟在胸口上,輕輕吻著:“我在呢,我抱著你呢,誰也傷不到你。沒人敢砸我們家的門,是我逗你呢。”抓在他腰帶上的手終於慢慢鬆了,他把她扶起來,那人眼神空洞地看他一眼,一隻手胡亂地擦著眼淚,一隻手還是緊抓在他皮帶的絆扣上,眼裏的淚潸潸而下,根本擦不幹。他緊張起來,不知道怎麽會這樣,他沒見她這樣哭過,她不愛哭,她向來是嬉皮笑臉伶牙俐齒的,再不也是雲淡風清什麽都不在乎的。“阿雲,你醒了嗎?剛剛是我砸的門,傻瓜,是我——”


    “我以為是他們回來了。”那人擦著眼淚,神情茫然:“我明知道不是的。可是,那些人一下子回來了,那些年月一下子回來了……”停下來,呆呆看著他:“我以為是我醒了。那裏才是真的……”


    他聽不懂這是什麽話,卻莫名的難受,她的樣子也讓他心慌:“阿雲你怎麽了?”他慌亂地給她擦著眼淚,“你是被魘住了嗎,你說的是誰,誰回來了?”他捧起她的臉,“我是阿健,沒有別人,你看我,我是阿健啊!”


    那個人就看他一眼,喃喃地:“我以為我是媽媽……”滿眼的淚倏然落下來,他的心猛地一揪,雖然一時搞不懂這話是什麽意思,卻能感到莫名的辛酸,忙摟緊她,輕輕地拍著:“寶貝,不怕了,是我不好,我不該嚇你,沒有別人,誰都沒有,我會保護你的。不怕了。”


    “阿健——”那個人抱住他,又哭起來。


    冰雲是被偉健抱回屋的,她嘴裏說著:我不怕了,我醒了,我知道是你了。可是下邊她的腿在抖,她的牙齒在抖,舌頭在抖,她怎麽也控製不了那抖,舌頭被牙齒咬得生痛,她感到她的下頜已經被抖得僵硬了,那僵硬抽著她的神經,她便忽然大笑起來,一直笑,一直笑,任阿健怎麽叫她也刹不住那笑。她心裏的痛和嘴上的笑反差太大了,她眼裏的淚便狂落下來,原來走了那麽遠,她還是走不出曾經的噩夢,原來不論怎麽偽裝,她還是這樣的不敢相信幸福。


    “你抱我回去吧,阿健,我忍不住啊。”她還能理智地說出一句話來,那個被嚇傻的人就一下子把她抱起來。


    她被抱上三樓,放到床上,從院子到床上這一段距離,那個溫暖的懷抱將她從夢魘抱回現實,她終於不再抖了,隻感到渾身乏力。偉健倒來半杯黃酒,她捧著喝下去,感到舒緩的溫熱在血管漫延,周身抽著的神經緩緩舒展,恐懼終於慢慢平複。床邊的人一直沒有說話,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幽黑的瞳仁裏裝滿了緊張和關切,她的手被他握在手裏,一種訴說的欲望撲向唇邊:


    “我不到三歲的時候,父親去逝了。”


    偉健看那個人終於安靜下來,目光望著遠方,好像看向遙遠的歲月之源。


    “他是一所省級醫院的組建者之一,醫院建成之後不久,他就病倒了,三個月後,便撒手了這個世界,撇下了我、姐姐和他心愛的妻子離開了。而那個家,也隨著他呼吸的停止一起坍塌了。”


    他隱隱歎息,默默把她冰涼的手放在嘴邊親著,希望能給她一些安慰。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母親是典型的b型血人,單純癡情,中年喪夫之痛徹底把她打垮了,她精神上的創傷還沒有恢複,蒼天又隨即摧殘了她並不強健的身體。有一天,她在下樓的時候跌倒了,滾下樓梯,跌壞了腿,癱在了床上,而家裏是不到三歲的我和剛滿五歲的姐姐。”


    偉健不能想那是什麽樣的日子,他不說話,知道她心底的痛需要傾訴,那讓她心悸的、悲傷的源頭。


    “我和姐姐有時會被打發到醫院那些叔叔阿姨家吃飯,會講好聽話,而媽媽——”她垂下眼睛,久久沉默:


    “我不知道別的小孩三歲前的記憶是什麽樣的,我隻有零散的片段,我甚至不記得媽媽病了。我能記得她坐在炕上帶著我和姐姐玩抽王八的遊戲,輸了的刮鼻子。說:‘我刮你的鼻子你怎麽不笑啊?’答:‘因為我怕輸。’我被刮的時候總是會笑,刮別人的時候恨她們都不笑。”清清的眼淚靜靜地淌下來,流成一道蜿蜒的痛,他握緊那隻冰涼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記得我和姐姐總是生病,尤其是我,總是吃藥。總是打針,有時候半夜都要去醫院,屁股都打硬了。我第一次打針不哭是媽媽不在家,姐姐帶著我,醫院裏一位認識的阿姨來家裏給我打,我趴在炕上,撓炕板,忍那種打完之後半天腿都動不了的痛。後來阿姨表揚了我。她們都不知道其實我哭了,但用撓炕板把眼淚抹掉了。從那以後,再痛的針,我都不哭了。在胳膊上劃井字都不哭。”


    偉健想哭,他覺得眼睛酸的難受。


    “一年以後,在親戚的介紹下,我們隨母親到了繼父家。那是一個很遠的小鎮,而我們走進了那個家庭,從此便與歧視和屈辱結下了不解之緣。仿佛父親的早逝是我們活著的人的一種過錯,吵架的時候小朋友們要罵:你是後爹!後爹!你媽是瘸子!因為媽媽嫁給繼父的時候,丟了拐杖還不能自如行走。我後來才知道,她的腿不隻是骨折,還有骨膜積水,那是需要臥床休息的病,但因為必須走路,所以不斷反複,一直不好。”


    偉健想抽一支煙,這樣可以掩蓋歎息。


    “繼父是工人,是個整天和木頭打交道的鋸手,不識幾個字,隻會拉鋸。繼父有四個兒子,最大的十八歲,最小的八歲,我們在那裏生活了十四年,最後被他們趕出了家門。可憐母親終於沒有完成她要把我們拉扯到成年的心願。”說話的人臉上掛起一個有些嘲弄、有些淒苦的笑:


    “媽媽怎麽也想不到,她委曲求全十四年,求來的卻是我們一生難醒的噩夢,即使離開也無法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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