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11月,羅餘縣就下了一場大雪。大雪將一切景色都淹沒在白色的濾鏡下,包括少年羅初那凍得青紫的臉。


    學生們都因為這場大雪而異常興奮,放學的鈴聲一響,就如鳥獸四散,嘰嘰喳喳討論著雪景。隻有羅初抱著一根冰冷的筆,還埋頭在寫作業。


    實際上她倒不是多愛學習,隻是想拖延著多蹭一蹭教室裏的暖氣。


    “羅初!”自小學就認識的好朋友餘果子站在教室門口,一臉興奮地向她招手。果子穿著一個鼓囊的橙色羽絨服,厚圍巾把自己裹得結實,整個臉上隻留出兩個圓圓的黑豆一般的眼睛。她此刻宛如一顆新鮮飽滿有彈性的橘子。


    羅初洗得發舊的單薄校服下麵,穿著一層雪青色的舊毛衣。舊毛衣領子裏戳出羅初那光溜溜凍得發紫的脖子。猛一看去,整個人像凍在冰麵上的一株殘敗蓮蓬。


    眼見教室了人都走光了,餘果子便走進來,嘖嘖說道:“這麽冷的天,你還穿這麽單薄!”


    羅初輕輕咬了咬嘴唇,笑道:“也不是很冷。”


    餘果子道:“去年冬天零下二十多度,你也是穿這身硬扛過去了。今年更冷,你還是穿這身。”


    羅初把手圈成一個圈,哈了一陣,才走出教室。


    二人結伴同行,在路口處分別。


    路口往南是新修的公寓區。果子父母為了她讀書,專門買了這裏的房子,聽說花了十來萬。果子是獨生女,別說讀書這樣的大事,就連買襪子,她爸也給她買最貴的。


    路口往東是即將拆遷的舊房區。拆遷計劃因種種原因後置,於是主人家便低價出租。這每月六十塊房租的破屋子,就是宋瓊瑤和羅初的家。


    廉價的出租屋可比不得明亮的教室,屋裏沒有暖氣也沒有空調。屋頂是用報紙糊起來的,屋外大風呼嘯之時,屋內也嘩啦啦地響。窗戶既打不開,也合不嚴,隻能用紙板和膠帶勉強封起來,夏天進蚊子,冬天進雪水。


    小小的房子裏放著一張書桌,一張床,一個櫃子。還有些算是能認得出的、叫得上名的家具。其餘的東西,都靠各種各樣的奇妙的東西組合在一起。


    餘果子曾在羅初家開了眼界——用舊雜誌訂起來的小凳子、用衣服碎片拚接的床單、用舊毛線紮成的枕頭套等等,仿佛一切東西都是可以反複利用的。


    記得有一次學校大掃除,要求帶衛生工具,羅初被分配到帶一個拖把。餘果子從後老遠瞅見羅初和一個大頭孩子一同走——還納悶向來獨來獨往的羅初怎麽有了別的小夥伴了——走近一瞧才發現,那哪是人啊,那是羅初倒著持一把用破布紮起來的拖把在路上走。


    遠遠望去,那拖把和羅初輪廓相似,頭大身子細,宛如雙生的姐妹花。


    這個拖把用鐵絲將幾片破布纏在一根棍子上,可以說幾乎沒有成本。餘果子瞧著拖把愣了半天,說道:“這玩意兒,你做的嗎?真是想不到的創意。”


    家裏沒有地磚,自然也就沒有拖把。但已經被分配了要帶拖把,無可奈何之下羅初硬著頭皮紮了一把。


    去了學校,自然免不了有一番嘲笑。同學自由地把羅初的拖把傳來傳去,當作一種新鮮玩意兒嘖嘖稱奇。羅初紅了臉,也不敢爭辯什麽,就這樣一直紅著臉到晚自習放學。


    盡管已經深夜,宋瓊瑤卻還沒有下班,她在一個工廠做女工,拿著計件製的酬勞。這工作損壞了她的腰椎和眼睛,如今工作效率越來越低下,不得不用時間來彌補。


    羅初用凍得僵硬的手指把爐蓋掀開,倒了些煤球進去,幾簇黃藍相間的小火苗在爐腔裏麵幽幽跳躍著。羅初頗有技巧地捅了捅,這火便一下子顯得亮了許多。


    外麵傳來了一陣自行車響動的聲音,不用問就知道,是宋瓊瑤回來了。羅初站起來,打開了門。宋瓊瑤穿著一套緊繃在身體上的藍色棉服,那是她的小姑子羅長欣施舍給她的。這可憐的母親紅著眼睛,像是一頭睡不醒的母獅子——她確實因為腰痛幾夜都沒有睡好。


    宋瓊瑤的睫毛上還掛著霜,她的身體也僵硬如同冰雕。進了屋,宋瓊瑤吩咐羅初道:“倒點開水來,我可凍壞了!老天爺也不想讓我活了!媽的!”一邊說,她摘下手套把手搓在一起取暖,羅初聽見了她那幹裂皮膚摩擦時宛如幹草折斷的聲音。


    倒上水,宋瓊瑤彎著腰把有凍瘡的手放在溫水裏,閉著眼睛深深吸了幾口氣,想起什麽一般地問道:“最近學校沒有什麽補助金可以要的嗎?”


    羅初憤恨宋瓊瑤將自己的學業當做另一種來錢的路子,隔幾天就要問一次。羅初淡淡說道:“沒有。”


    大約察覺到羅初不樂意,宋瓊瑤教訓起來:“我告訴你,別使勁拗你那大小姐的脾氣!學校裏的錢,你一筆不錯給我拿回來!老把自己臉麵舉得高,舉高有什麽用,能換回一口吃的嗎!”


    父親去世快三年,三年裏宋瓊瑤沒有一天是溫柔的。


    羅初已經習慣了宋瓊瑤的暴躁。


    先前還要嚷幾句,哭兩下,後來發現無論如何喚不起瓊瑤的舐犢之情,隻好鍛煉自己充耳不聞的能力。


    如一個機器一般,羅初熟練地下麵,撈鹹菜,擺碗筷,然後麵無表情淡淡道:“吃飯吧。”


    涼水就要下掛麵,否則煮不爛。可惜今天火不好,煮出來的掛麵都坨了,簡直就是兩碗麵糊。兩碗清湯麵糊,伴著幾顆秋天曬好的茄子塊,隻要能咽下去,就是好飯菜。


    一碟粗鹽醃的秋蘿卜,滿是筋絲兒,可以當做口香糖來吃上半個小時。好在今年醃製的時候斥巨資下了許多辣椒粉,總還算得上是很下飯。


    羅初狼吞虎咽地吃著這蘿卜麵條,填飽自己因為餓了一天的肚子。


    每日的早餐隻有幹裂的饅頭,想換口味但口袋裏又絕無一分錢。若不吃那如同木頭一般的饅頭片,就隻能幹餓一早上。今天早上,終於連饅頭片都吃光,從早到晚,羅初沒有吃過一點東西,因此這碗麵條,讓羅初倍感能量。


    兩碗麵條下肚,鍋底連一絲絲湯水都不剩。母女兩個肯定是沒有吃飽,但也並沒有再吃的意思。


    羅初匆匆洗刷完碗筷,床上的宋瓊瑤已然鼾聲陣陣。天冷難熬,羅初也鑽進被窩去,大約是今日大掃除費了些力氣,羅初很快就模糊了意識,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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