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冬苒被自己心底的起疑刺激得渾身發毛,卻不敢顯現在麵上。她自然地接續上之前停滯的動作,翻開相冊,狀似不經意般誇讚:“好,那我看看。哥哥你動作可真快!”


    任秋時似乎沒有聽懂她的弦外之音,隻曖昧地笑了笑,應和道:“你吩咐的事情,我哪有拖拉的道理。”


    任冬苒放棄繼續試探他,既然目前來看他對自己沒有惡意,那就暫且先將這份怪異擱置一邊吧。她翻看著本應記錄著自己點滴回憶的相冊,卻發現最開始的照片便已經寫著上初中的年份。


    她有些不解地望向任秋時,對方讀懂了她眼裏的疑惑,摸了摸鼻子解釋:“你應該也知道……我們家那種情況,小時候根本就不會拍照片什麽的。所以……這已經算是我能夠找到的記錄最全的相冊了。”


    任冬苒了然地點點頭,放任自己陷入為數不多的回憶裏。


    任秋時看著妹妹恍如沉思的側臉,不禁開始猜測她會在回憶裏看到些什麽。是短暫歡愉的友誼?還是雞飛狗跳的家庭?抑或者是……日漸變質的兄妹之情?


    他仰起頭闔上眼,他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任冬苒時的景象。


    那一年他七歲,爸爸是心理醫生,媽媽經營外貿,他出生於一個美滿的三口之家,有著還算幸福的童年。


    某個尋常的傍晚,鑰匙捅進鎖孔,利索地旋轉了幾圈。大門像往常一樣被打開,生活卻再也回不到門開之前。


    像往常一樣在廚房忙碌的媽媽遙遙地喚了一聲:“回來啦——”而他也一如既往地叫了聲“爸爸”,然後放下手中的作業熱情地迎到門口,卻意外地撞見半掩在男人身後的小女孩。


    對方身材矮小,穿著一條簡單的白裙。她留著可愛的蘑菇頭,臉上卻帶著有違年齡的警惕。


    任國梁擠出個笑容,進門摸了摸任秋時的頭:“這是你的妹妹,任冬苒。來,你們倆先去房間裏玩會兒吧,爸爸有話要跟媽媽說。”


    任秋時尚未理解爸爸口中“妹妹”的含義,以為這不過是年紀大小的代稱。他懵懂地點了點頭,向任冬苒伸出手,卻得到了對方的冷冷一瞥。他有些悻悻地縮回手,隻覺得這個女孩黑漆漆的眼眸像是不帶溫度似的,讓他在盛夏感到了莫名的寒意。


    最終二人還是被任國梁趕進了臥室,任秋時不習慣同伴冷漠的目光,便熱情地向對方展示自己的玩具,試圖緩解彼此的關係。


    可任冬苒的嘴就像是上了鎖一般,她麵無表情地看著任秋時討好般的舉動,最後在對方因為尷尬不得不停頓時冷冷地吐出一句:“所以,就是你害死了我媽媽?”


    突兀的問題將任秋時砸懵,他不明白這個女孩的惡意從何而來,更不理解為何自己會突然背上殺人的罵名。他張了張口,思緒卻被突然撞開的門打斷。


    平時一向溫柔和善的媽媽此刻突然變成隻會尖酸刻薄的怪獸,輕蔑地指著這個陌生的女孩,從嗓子眼裏擠出一聲銳利冷笑:“哦?這就是那個小三的女兒?”


    彼時的他還不知道媽媽口中“小三”的含義,他驚惶地看著身旁比自己矮小不少的女孩,卻隻在她的臉上看到了漠然。


    有關二人初次爆發的爭吵的回憶早已模糊,此後數年,幾乎每天都要上演的爭執一遍遍覆蓋著他記憶裏的創傷。


    那個看似平穩和諧的三口之家,其實早在那一天之前,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分崩離析了。


    盡管方素梅有千般不願意,任冬苒卻依然在這個家裏紮了根。


    從此,飯桌上不再有其樂融融的晚餐,每個人的隻言片語中都夾槍帶棒。


    任秋時隱隱知曉家庭的變故大概是源自父親的錯處,便隨著母親的態度一起,故意擺起臉色冷落這個名義上的“妹妹”,甚至還放任二人並不光彩的關係暴露人前。


    是她破壞了自己的家庭,區區流言蜚語……是她應得的。


    那個時候的他還不知道小孩子的惡意會愈演愈烈、謀劃成一場不染硝煙的戰爭,他隻是想借別人之口、讓她為自己強行介入他的家庭的行為付出一些代價。


    雖然兩人同處一個屋簷下,甚至同住在一個房間裏,隻靠一道薄薄的簾子簡單阻隔,卻幾乎沒什麽交流。任國梁飯桌上言之鑿鑿的“交流學習”,從未有人真正踐行過。


    二人關係的轉折出現在十歲的一個雨天。


    那天,他和往常一樣背起書包放學回家,卻因為沒有帶傘徘徊在教學樓內。他躊躇許久,望著愈加激烈的暴雨,最後還是決定去問問自己名義上的“妹妹”。


    自從任冬苒和他進入同一所小學,長達小半年的同學非議已經差不多能夠消退他心中的不忿,他漸漸意識到,介入這個家庭也並非她的本願。若是能夠借著這個機會彼此和解……好像也沒什麽不好。


    那是他第一次主動去找自己的妹妹。


    一年級的教室在另一棟教學樓,可當他走到妹妹教室時,卻隻看到了她的書包孤零零地留在課桌上。


    他疑惑地在走廊裏轉悠,卻意外聽到女廁傳來了不小的動靜。


    後來的事情也沒什麽值得贅述的,隻是任冬苒當時的模樣從此成為他的夢魘之一。


    女孩被幾個人架著,裸露的皮膚上有著大大小小的傷口,烏黑的發絲一綹一綹的沾在額前。雖然渾身狼狽,但她看向他的眼神卻有如利劍,似乎能夠直直刺穿他心底所有的不堪。


    回家的記憶變得模糊,他隻記得任冬苒濕淋淋地坐在床上,自己則沉默地半跪著幫她塗藥。


    這麽多年以來,他一直以為自己占據了絕對正義、任冬苒才是那個“有罪”的人。


    可看著當時的任冬苒……他實在說不出抨擊的話來。


    如果她十惡不赦,那麽他的手上也同樣沾血。


    貼上最後一個敷料貼,他蹲在任冬苒膝前,猶豫許久,最後還是向自己的良心低了頭:“對不起……你還願意把我當哥哥嗎?”


    那天他沒有等到回音,女孩的熱淚滴在了他的掌心。


    當時的任秋時以為,這個破碎重組的四口之家會像他們兄妹二人冰釋前嫌一樣逐漸走向溫馨,卻沒想到,這是他在這個家庭逐漸坍塌前作出的、最明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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