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出生廣東道廣州府,幼時候學文,文義通達,家以為天才,求名師以教之,餘不敢不盡命,好在,人勤,天亦有所償,餘二十三歲中舉,二十七歲會試第一,殿試第四,舔為庶吉士,入翰林編修,修書數年,入東宮,曾為孝宗帝講讀,因守孝故,三年而歸,後為東宮詹事與楊廷和同教先帝武宗讀書,意氣風發時,曾覺天下事無我不可為者,天下難無我不可解者。”


    “梁老頭兒,你年輕時有恁厲害?”陸斌不假思索就甩回去一句。


    “你小子莫要不相信,老夫先後為兩任皇帝講學,冊封過安南國王黎暉,當年劉謹得勢的時候像依仗著老夫修大明會典的事把我官帽子敲掉,老夫轉手把明孝宗實錄修成,叫他想招惹我也得掂量掂量。”


    “那確實厲害。”陸斌甚為敷衍。


    “可惜,無論是修書,還是冊封國王,其實都不是什麽正經的事情,老夫這麽多年做官生涯,數過來數過去,現在轉過背去一瞧,發覺若是硬要挑出什麽可以說出口的功業,竟然是勸諫武宗,以及當年武宗要打仗時,老夫跟蔣冕連夜追武宗這件事情,說起來是兩件,其是歸根結底是一件,而且還沒能做成。”


    “先帝出兵打仗這件事,小子不認為那是錯的。”


    “那當然是正確的事情,與小王子的這一仗遲早都要打。”梁儲點了點頭,竟讚同道。


    “那為何梁老頭兒你還這麽耿耿於懷?”


    “打的時間不對,再推遲個五年左右,其中至少得有四回秋熟,待到糧倉足滿而天下豐腴的時候,再打,就對了。”


    “可北疆百姓何辜?”


    “是,北疆百姓是慘,滄州一代百姓,北通州一代百姓,哪一家近三代人沒有被擄掠至草原大漠的?又有那個地方沒有姓氏斷絕的慘事?可我們在弘治時已經選擇了以北防換內安的政策,就應該徹底執行,直至國朝緩過勁來,中途而改,無力的拳頭打出去,終究體現的是虛弱不勘之一麵而已,既打不疼,也打不怕,你看著吧,老夫可以斷言,不出十年,還會有北人南下擄掠!”


    “您以及閣老們預想中,這一仗該當何為呢?”


    “打仗,就必須得亡其國,滅其種,絕其苗裔,毀其宗祠才行,四年前去世的李公曾與老夫提及一件事情。”


    “什麽事情?”


    “他說,成化犁庭這件事情應當隔兩代帝王就來一次,外族人,僅僅是臣服那是不夠的,應當殺到他們的青草幾代人的牛羊都吃不完,這樣,國朝才能夠安穩向上的發展。這句話,我無比認同。”說著梁儲眼中表露為無情,冷淡,平靜,十分平和,甚至好似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朝著陸斌又道“當然,這僅僅是對於以遊牧為生的韃靼人,對於沒有固定居所之人才是如此,如建州女真這種,有自己固定營盤,地方還能叫漢族苗裔生存的地方,該殺幹淨的必須得殺得一個都不剩才行。”


    一番言語,讓處於陽光之下的陸斌也聽的冷汗涔涔“我以為儒家,總是叫人平和才對。”


    梁儲聞言,用非常奇怪的眼神打量著他“左傳也是儒學的一部分,裏麵有一句話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旁人讀的死儒,蠢儒,講求呆仁癡義,你陸斌以後要掌握權力,怎麽能呆板呢?”


    “可平素儒生們不總是說教化嗎?小子也以為這並非沒有道理,漢時的匈奴,唐時的吐蕃,不都最終漢人化了嗎?”


    “嘿!哪家囊蟲,竟然把個偏門當正理來講?漢人化!漢人化,不打的服氣了,哪裏會有什麽漢人化?”


    “何意?”


    “你記住了啊,這是我的前輩教授於我,我今教你,你要銘記於心的道理。”


    “小子受教。”


    “漢人化,指的是,讓渴望成為漢人的成為漢人,而不是讓不渴望成為漢人的,成為漢人。”


    “何意?”


    “簡單來說,就是讓不喜歡漢人的,不想成為漢人的去死好了,反正土地和人,我們一般隻需要一樣就夠了。”梁儲說著幾乎殘酷的話語。


    “這真不像是一名儒生該說的話。”


    “以前有公羊儒學的時候,還提倡大複仇呢,十世之仇,雖百世猶可報也。”梁儲說著自己就歎了口氣“有空的時候,別貪玩,你選擇的路子,我不懂,但儒書要義你還是需要讀一讀才是,你必然不會成為大儒,可儒家學問,你要明白才行。”


    陸斌一頓,內心疑惑終於無法忍耐,直接出言問道“您是第四個這樣說的人,王陽明王先生,我的老師周先生,楊公以及您都叫我學儒,此究竟為何意?不瞞先生,我平素也讀論語,孟子這些書,四書五經都打算通讀一遍,怎麽您一眼瞧過來,還是叫我去學儒學呢?”


    “你想想,儒學傳承至今有多少歲月了?”


    “從先聖夫子禮教世人起,至今大約有兩千年了,可不能這麽算,因為儒學興,乃文景之時興於天下,距今大約一千六七百年的樣子,而以科舉選官時論之,則更近。”


    “後又有宋時程頤,周敦儒,朱熹補之,天下生員以皆為儒學門徒爾,你看儒學傳承比國朝的時間還要悠久,儒學的根基比秦長城還要牢固,天下皆儒,你若是不去了解,不去掌握,又怎麽能走出自己的道路呢?至於其他的事情,老夫不能直接對你講,有些道理,隻有自己了悟了,才算是自己的,通過旁人告訴,終究差了一層體悟,好了,城門洞子已經到了,瞧,那一處馬車,那個年輕人就是楊慎。”


    遠處,一個也算不上年輕,略有些肚子,青白儒生服遮著看不出來,臉龐白淨有須,從麵相上來看,這是個文氣十足的半中年男人,在一輛馬車近前杵著。


    對於梁儲來說,這當然是一個小年輕,其路還長著呢,可叫陸斌湊上前去,一個兄字是無論如何也講不出口。


    “梁公,後生楊用修,恭候多時了,敢問這位小朋友是?是梁公家中後輩嗎?”


    “不是,不是,老夫要是有這等不孝子孫,恐怕死了也要把棺材板給踹開,這位小子,就是把老夫攆下來的陸斌,年幼,未取字。”梁儲臉上不無鄙夷之色,可又在嘴角處掛著笑容。


    楊慎臉上立刻堆起不悅之色,明明白白展現在陸斌麵前。


    “小子陸斌,見過楊...厄...楊兄。”


    “你小子,說話怎的這般幹巴?”


    “梁老...老先生,我能把這聲楊兄說出口就不容易了,這位楊兄,看年紀快趕得上和我爹拜把子了,叫我稱他為兄。”


    “哎呀!可惡心死老夫了,你還是直接稱呼我老頭兒我還順耳些,你叫他一聲兄長怎麽了?方才,他媳婦,我侄媳婦黃娥在邊上的時候,你不一口一個姐姐叫的親熱嗎?現在把黃娥丟在城吏司,見了她丈夫,就這般不是人的德行?”


    楊慎臉龐立刻扭了扭,他道是自己老婆怎麽不見了呢,本來應當是黃娥扶著梁公出來溜達才對,怎麽就換成這等小子。


    可還沒待他楊慎問一句自己老婆的下落呢,這小犢子反倒是跳著腳,差點兒沒把脖子掛到樹上去的叫起來


    “什麽!那黃姐姐,居然是這老菜兜子的媳婦?不是!!!老牛吃嫩草啊這是!”


    楊慎忍無可忍“黃娥與我乃兩情相悅,是吾白頭偕老之妻也,怎的到你這小子嘴裏,就這般不堪?”


    “嗯,敢問,人家怎麽就,就,看上您這,這......”


    楊慎就這麽瞅著陸斌,他想知道這丫挺能憋出啥話來。


    好在,陸斌是個擅長審時度勢的,楊慎一副自己敢說詞兒他就敢上手的模樣,他理智的住了口。


    這倒不是他就怕了這廝,畢竟肚子裏還打算著把他老婆留在城吏司裏頭,這會兒得罪死了也不好。


    “說啊,看上我這啥?”


    “當然是您這文質彬彬,書生意氣最能夠讓女子心動嘍。”


    “哼!欺軟怕硬,擔不得事的小子!”


    “好了,你們兩日後還有的處呢,老夫不想管也不想看,好了,就這樣吧,老夫也沒有什麽要言語的話給你們。”梁儲笑著坐上了馬車。


    送別梁儲,原本該有很多官員,甚至得有他的門生跟死了親爹一樣哭過一場。


    可一是因為樹倒猢猻散的緣故,一則是因為多半有人琢磨過味來的緣故,送別的人隻有楊慎這個後生以及陸斌這個明麵上的對手。


    “可惜晚輩沒能夠多多請教梁公,梁公當年也曾為首輔,為天下文人牛耳,晚輩思量至今也想不明白,為何,為何您選擇這樣的方式離開。”楊慎趕忙恭恭敬敬抱拳言道,執的是書生之禮,也是打從心底敬佩。


    “用修,你還年輕,當你擁有足夠閱曆的那一天,你就會明白這個道理。”梁儲看了一眼陸斌,笑著又囑咐道“你小子不要老盯著書文,你身上就是匠氣太重了,你別被這小子氣著,記著老夫講的,一定要去城吏司看一看,順著心走一回試試,別在你爹那老頑固手底下困死了。”


    “小子記著。”


    “好了,老頭兒,我就不送你到家了,你享福去,有空記得給我寫幾封信,當然,我要是有什麽要問的,也會寫信問你,信錢都你來掏,你老頭兒肯定有錢,別扣扣索索的,我才真沒錢呢。”見楊慎這廝說完了,陸斌表露出隨意的態度。


    “嘿嘿!老夫爭取多活兩年,你小子的誌向,可要盡早叫老夫看見,別逼老夫寫一首示兒給你,叫你給老夫燒紙!”


    “嘿!你等著吧,老頭兒,我肯定不會燒給你!”陸斌沒好氣的回道。


    “臭小子!”


    梁儲笑罵一聲,讓車夫趕車前行。


    窗簾子拉下,梁儲沒有在回顧了。


    他也不怎麽想要回顧,就像是他的一生一樣,忙活了一輩子,最後羨慕的,反而是不得善終的於謙於少保,這何嚐不是一種奇哉怪哉的事情呢?


    靠在車內牆壁之上,梁儲整個人都縮在角落裏,一個本來已經不複高大身形,肉消骨老的老人,此時縮成一團之後,就更加顯得消瘦了。


    可不這樣蜷縮著,又當如何呢?


    沒有了官職,沒有了責任,沒有了權力,沒有了意氣的老人,同樣也失去了在心枷麵前伸拳展腳的本事。


    與陸斌的聊天,是他唯一能夠獲得溫暖的地方。


    那許是一份希望的溫暖,因為也許有陸斌的努力,或許自己平庸的過錯就能夠得到些許彌補了。


    可......陸斌彌補的,隻是亡羊補牢而已,以後也許會好一些。


    但以前呢?


    以前已經死去的,以前可以被自己拯救的,以前那些看不見但能活生生感覺到的眼睛,充滿死寂,死寂中帶著哀求的眼睛該如何辦才好呢?


    他沒有盡到一個官該有的擔當,這是他一整日也沒有任何資格做任何事的主要原因。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背棄了自己身為讀書人的原則。


    先聖寫就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編織成道與理。


    這些道理曾深深刻在這副軀體上指望著他拯救黎明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


    可惜,這副軀體內背負著的是一個沒有太大用處的靈魂,時至今日,已經再也沒有機會,去將軀體變成史書上長青不朽的身影,叫人瞻仰了。


    想著想著,梁儲心中塊壘化成了鬱氣。


    驅使著他從,自己年輕時,母親給自己編就的舊背囊裏取出紙筆來,在顛簸中,好不容易將墨抹開,一字一句寫道:


    《癡願早春來》


    舊情餘春春風來,隻覺春意曉。


    楊柳抽芽草青蔥,何兒見暖風?


    原是苦寒待春到,燕也來修巢。


    都說是春送燕歸,皆言春意好。


    春意若知笑人癡,原來人已老。


    人老不改癡心橋,隻盼癡願了。


    癡願冰雪早歸籠,陽融久霜冬。


    徒歎朱門凍死骨,春意果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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