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儲非常享受這種場麵,老邁的身軀甚至不顧及腰背的感受,徑直找了個地方就這樣坐下,背抵在院牆角落裏。


    當然,也有令他感覺到不爽的地方,比如老師的教學水準實在是太過差勁,連三字經也教的不入善境。


    教導孩童怎麽可以隻念誦書文而不通讀其意呢?


    這真是叫人難以忍受的失誤。


    可真正最叫人難以忍受的是,他梁儲,作為一名曾經的官員,他沒有什麽作為,沒有出色且自豪到可以說出口的政績,因此並不具備直接走進去,教訓教書之人的資格。


    這真叫人感到遺憾啊。


    可這種遺憾已經沒有辦法進行彌補,至少年邁如他已經想不到任何辦法進行彌補。


    梁儲聽著聲音,既覺得胸懷裏充斥著不甘,可又被希望這種心緒塞的滿滿當當。


    “陸斌小子,你幹的很不錯。”


    “老頭兒,你傷感了?”


    “有點兒,嘿!你還打聽起老夫的話頭來了!來,扶著老夫,老夫要尋一處亭子作一坐。”


    陸斌臉上全是無奈的神色“您這老腰不行,就不要找硬地頭坐了成不成?找個甚的亭子,我屋裏頭有墊了軟毯的躺椅,去那兒成不成?”


    “誒!不妥不妥!老夫可是儒生,談論事情怎麽可以軟臥榻坐呢?況且這裏讀書聲朗朗,叫老夫跟個病人癱坐,豈不羞愧?”梁儲嚴詞拒絕,甚至還狐疑的打量著言道“老夫方才來的時候就瞧見了,那東頭好大一亭子,你這後生,莫不是覺得,老夫連坐一坐你家涼亭的資格都沒有?”


    陸斌沒好氣的回嘴道“你這老頭兒,叫我一番好心全塞水裏去,隨你吧。”


    雖然話是這般說,可莫名覺得此時此刻這梁儲老頭兒莫名其妙的還算順眼。


    “這位...這位姐姐...您盡可以去廊子西頭小隔間裏拿一盆炭火來,那是我母親給我備的,我端不動,請姐姐您去端來,別讓這老頭兒凍著。”


    “咳咳!後生,怎麽不叫你這城吏司的人去搬呢?卻叫我這侄媳去搬?還有,自己母親給你用來暖身的物件,卻給予老夫來用,怕有些不妥吧?”


    “老頭兒,你就曉得盯著讀書的小孩兒們,卻不瞧見,我這城吏司哪兒有空閑人手?把這些小的養好都要嫌人手不夠呢!我母親咋了?我倒是有母親照顧,他們沒有,然後讓他們瞧著我有,我這事情還能做的下去嗎?”


    梁儲備懟的發不出聲,一身好心情,被壓到肚子裏去,頓時顯得有些悶悶不樂“你說的對。”


    “好了,你這老頭兒都退休了,還做出這幅叫人瞧著都不爽利的樣子作甚,您老人家以後日子就隻剩下天倫之樂要享,還要看著這裏不爽,看著那裏不痛快,你有那麽多時日操心這裏那裏的嗎?”


    梁儲一口氣差點沒憋過去,老臉漲得通紅“後生,有你這般說話的嗎?先前一口一個老頭兒,夫也就不計較了,你現在的話,有盼老夫一句好的沒有?”


    陸斌義憤服軟的意思都沒有,直接懟道“還不是好話啊?叫你莫操心,叫你享福,叫你多活幾年,還要怎的?”


    梁儲一見這德行,更是半點兒客氣的意思都沒有,也不知從哪兒抽出來半根樹枝,就要敲陸斌的腦袋“我對不住這些個小子,還打不得你嘞?”


    “哎呀!好了,好了,梁老頭兒,你揍我作甚,我又不是你孫子,坐著歇息行不行?我怕了你了!”


    “不是我家孫兒,老夫便打不得了嗎?哼!”


    話雖然這樣說。


    可終究是因為年紀大了,動作稍微猛烈一些,老人就氣喘籲籲起來,好在,身體康健是毫無疑問的,額頭上直接就能看到出了一些細密的汗水。


    “你喝口水的!”陸斌解開腰間一水囊遞給梁儲


    梁儲接過水囊,一口喝下,發覺是尚溫的甜薑湯,因為內中用的是上好整貂鼠皮子製的水囊,外層又裹了厚布,這才教裏麵湯水到了現在都是溫的。


    梁儲有些不好意思,人活得久了便能夠曉得,這必然是這孩子他娘親為其準備的。


    這就好比當年讀書時,自己老娘總喜歡在放粥小籃子上蓋十幾層布,毫不嫌棄累的慌,又好比老妻,在自家兒子出門時,總喜歡把盛水的竹筒子緊一緊嘴兒不至水露出一樣。


    男兒,女子總也關注不到這點兒細節,但母親行。


    “老頭兒!這口水給你喝,是因為怕你在我家歇菜,而不是因為,我真個就服了你管教!”


    梁儲臉差點沒繃住,無奈道“你小子就缺德吧,就是有人對你生了點兒好感,記你一點兒恩情,憑你這破嘴,也能全丟光嘍!”


    可話音剛落,嗖!一聲,就見道陸斌動若脫兔一樣躥了出去。


    一把將一小的給拎住嘍,然後見得陸斌動作嫻熟的給比他也小不了二三歲,隻是身子骨瘦弱的小兒撣著灰。


    “又摔了吧,這個玩意就不能著急,先要慢著走,學會了走之後,然後才能夠想著跑幾步。”


    “斌哥兒,俺,孟大叔今日給俺打的木腿,俺沒忍住,就跑了,還以為俺真有腿了呢。”


    “哪兒有這麽容易,要這麽容易,你斌哥我也不至於這幾天愁的掉頭發了,諾,要記著我教你的。”


    “知道,知道,護住頭,捂住襠,遇到尖的就臥倒,遇到坎坷就打滾!”


    “乖孩子,去吧,中午吃紅燒肉,每人能吃兩大塊,你問問小武他們幾個,願意的話就出來吃些。”


    “小武弟弟,他......好,俺跟其他幾個天天都去試一試,總有天叫他出來,不擱房裏憋著。”


    ......


    走回來時陸斌看到梁儲出神的看著,也不知再想些什麽。


    “梁老頭兒,想什麽心思呢?”


    “你管老夫的?那木頭做的假腿,是你想出來的招兒?”


    “翻古書看到的,以前不也與這種想法嘛,可古書上的方,大多都是直通通一根木杵子了賬,所以我跟家裏一原來做打鐵營生的叔叔商量了一下,做了些機巧的玩意,不過,唉,腿腳還好說些,胳膊沒了的,我就真個是愁死了也想不出來法子。”


    “也不錯了,最起碼,剛才那小子眼裏那個靈動勁,總算有了生機了。”


    “好不容易吧,還是得想法子,這些小子裏頭,這個算是好的,還有不好的,您老還沒有瞧見呢!”


    “就比如說那個叫小武的?”


    “是,媽的,那殺千刀的死和尚,狗日的畜生!老子給他割三百刀還是少了,就該給他皮扒下來!”還不待梁儲問,陸斌破口大罵起來,內容極血腥又充斥著絲毫不摻水的暴虐。


    但梁儲並不直接反對這種怒火,而是問道“怎麽了?那個小武,沒法兒把他生念勾出來?”


    “手腳經都斷了,舌頭還給人沒了,整個院裏,就他我絲毫辦法也沒有。”


    “可惜了。”


    “可惜什麽?”


    “可惜你隻曉得一種刑法叫殺千刀,你應當多等待一些時日,讓老夫來出主意,老夫曉得怎樣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梁儲臉龐雖然平淡,可雙手卻不自覺捏成拳頭,骨節也泛出白色。


    而言語之中露出凶恨,殘酷的意味,終於讓陸斌保持不住好奇,輕聲呼喚道


    “......梁公。”


    梁儲得聞這句梁公,輕輕笑了笑


    “你這小子是不是想要問,怎麽今日的我,跟閣老時的我大不一樣?”


    “是。”


    “這叫養氣功夫,其實,我這一生無數次升起想要殺人的念頭,可從沒有叫什麽人看穿過。”


    “不,小子不是問這個......”


    “你現在應該想要知道的是,為何老夫能輕易的從那個位置上下來,不做任何留戀對吧?”


    “是。”


    梁儲臉龐上浮現出一抹輕鬆之意“原因很簡單,是我要這麽做的。”


    “您在這件事開端的時候,與陛下相爭的時候,就有這個意思了嗎?”


    “差不多吧,當時的想法是借這個機會,將張鶴齡手頭上一些勢力攏到我手邊上來,然後借勢成為次輔,不過,那個叫黃偉忠的跳出來之後,老夫查了查這幫子人老底子,嘿嘿,終究是騙不得這一顆心呐。”梁儲摸了摸胸膛,發覺能感受到它的跳動,這讓他自豪的笑了笑。


    “您查到了什麽?”


    “就是他們這檔子事情,孌童,青樓楚館,人牙子買賣這些,我手底下的門生故吏也有參與的,楊廷和那老家夥現在應該在找法子把他們給清掉。”梁儲朝著遠處,另一個蹦蹦跳跳的瘸腿小子怒了努嘴,而後冰冷且森寒的言道“其中,比較嚴重的幾個,已經不在人世了,老夫本來打算全鏟除掉的,可惜,楊廷和那老東西,什麽事都喜歡穩著來,老夫叫他趁著老夫退休,不必顧及老夫名聲,全部腰斬棄市,他也不幹。”


    “您為什麽要這樣做,您應當明白,這種程度的風波,應當動搖不了您的位置才對,我本來也沒打算動搖您。”


    “因為老夫老了。”


    “不,這絕對不成理由。”


    “不,這就是原因,老夫說的是,老夫這顆心老了,老夫行的道路也老了。”


    “小子不解。”


    “老夫年輕的時候選擇了平庸這條道路,這在弘治帝的時候,在正德帝的時候,不算什麽大事,因為國朝沒有頹像,老夫按部就班,順天時,應前人退而老夫繼之,可保一路平坦順遂,但這種道路,以及這條道路上的我,在這個時候卻不可以繼續存在,因為國朝已有傾頹之相,正需要有出眾的人,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您選擇了楊公?”


    “是的,我選擇了他,我承襲前人,後續之人亦將承襲與我,將退之前原本該由我挑選我這一派之中某一人來接替位置,或許不能入閣,但六部之中,總能存下接續的種子,可現在,我沒法挑,他們也沒法子去選,除了該門換派,成為楊廷和的馬前卒之外,無別路可走。”


    “您認為,楊公可以將這個國家拉回正軌上嗎?”


    “他若是還有十年首輔可當,說不得有那好運道,能打下個基礎,然後讓傑出後輩繼承其政,說不得能成就一番事業。”梁儲說著自己都苦笑起來“我在他身上能看到些希望,不多,但總好過沒有。”


    陸斌此時心中翻起驚濤駭浪,這梁儲當真不是蓋的。


    因為他判斷的非常準確,因為楊廷和假如真遏製住了嘉靖皇帝,成為無冕宰相,執政一方,過個十年,接替人高拱,張居正就要冒頭了!


    假如楊廷和有那壽數,培養個中間人過渡一下,隻要過渡到這兩位超級猛男上位,早一二十年當權的高張二人,說不定還真就有機會,把大明王朝給摟住了。


    “梁大人當真是慧眼如炬。”


    “少學老頭兒說那老氣橫秋的話,老夫做你祖爺爺都夠,你朝老夫說這個。”梁儲好懸沒給氣死,這小子啥都好,可惜就生了張破嘴!


    “誇你還誇不得了!”陸斌翻了個白眼“不過,您就因為這點兒希望,便把寶全押上去啦?”


    “不,老夫向來喜歡兩頭下注。”梁儲笑起來,這是他今日笑的最滿意,最雞賊的一次。


    “兩頭下注?您老人家莫要說在我身上也下了什麽破賭注。”


    “聰明!”


    陸斌當即叫起撞天屈“老頭兒,你把家底都留給楊廷和那老小子了,我可啥也沒得著您好處,您這也叫把賭注下在我身上啊!”


    “嘿!你個不識好歹的混賬玩意兒。”梁儲差點沒一拐杖打過去“你當楊廷和那老小子,是傻子不成,瞧著你這有威脅的小混蛋給他搞幹涉啊!還有你現在手頭上的縣令,職位,是天上掉大白菜,白撿來的不成。”


    “哼!就這點兒好處,也就您能好意思說的出口了。”


    “呼!呼!小子,看老夫打不死你!”梁儲忍無可忍,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正是準備下手的功夫。


    “梁叔叔,小女黃娥有事耽擱了,還請原諒則個。”


    “小武?姐姐,您怎麽把他背在身上。”


    梁儲的目光被吸引過去,然後就在黃娥的背上看見一個小男孩,一個唇邊有血,嘴角有傷,臉龐消瘦,四肢無力的男孩。


    看見陸斌趕忙湊上前,急慌慌將亭子簾布兒掀下來,留出兩角通氣的空,然後接過黃娥手中炭盆兒直接點上。


    “黃娥侄媳婦,這孩子是?”


    “我瞧見這孩子在那裏一個人,可憐的很,趴在院牆外麵聽書,也想跟著念書,可惜是啞的,喉嚨裏沒舌頭,吐不得字,您也曉得,小女跟丈夫一直也沒個孩子,心中念頭起了,就消不下去,便抱著他哄了一番,他就在我懷裏哭暈過去了。”


    梁儲起身,雙手有些顫抖著想要摸一摸這個名叫小武的臉頰,可惜,此子生性過於警惕,睡著狀態下也如同貓兒一樣,臉頰輕微打著的顫抖,叫梁儲停下一切動作。


    還是沒有資格。


    一抹渾濁老淚順著皺紋就從臉上滑落,卻不待黃娥驚呼,就被梁儲止住。


    濃濃的後悔情緒,生在心頭,幾乎要透入骨縫中去。


    他不如黃娥,不能給予一名孩童猶如母親般的愛。


    可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倘若當年選擇的是於少保那樣。


    死也不背儒生義,骨似玉柱頂青天。


    倘若自己是這種人,要麽小武就能舒舒服服活在自己親生母親的簇擁之下,要麽就能夠從畫像上瞻仰自己英雄一般的氣魄。


    哪裏還會又這樣,陷入到進也不能,退也無措的悲哀中去呢?


    “梁公???”


    “無事,就是有些後悔了,當年要是剛氣一點就好了,至少不會讓你小子見了我的笑話。”


    陸斌點了點頭,絲毫客氣也沒有的道“是這樣的道理,若您當年選擇那樣的道路,也許今日小子見不到您,可小子以及小子這裏的無數晚輩,說不定會多一個榜樣。”


    梁儲笑了笑,卻顯得有些苦澀“你還是這般不會說話,不過,道理就是道理,不可能因為不好聽就不對,就這樣吧,來,讓黃娥陪一陪這孩子,你來送一送我,我今日就要啟程了,原本是黃娥送我的,楊慎也在城郭外等著我,你要見一見他,他也是個不錯的年輕人。”


    “行。”陸斌上前一步,真心實意的攙扶住梁儲的手臂,走出了城吏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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