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包是個菜農,住京郊,平日裏主要營生是給大覺寺菜地種菜,以及在城中收集黃白之物——也就是掏糞的。


    莫要看著營生不怎麽招人待見,可正經是一門能養家糊口的生意。


    大覺寺邊上菜園子就有自家一攏菜地,因為地肥蚯蚓多,這地裏青菜,芹菜,白蘿卜可水靈!


    每次有貴人來大覺寺上香,保不齊就得有家裏管事,廚娘看上這菜顏色。


    平日裏五六文能賣得一斤的菜,就因為水靈,還沾了佛爺爺的福氣,開個十五六文錢的價,連還價都不帶還的。


    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這要不是平日裏去城裏,去做那不招人待見的活計,去澆灌,去施肥,叫那菜地真個能淌油星子的話。


    哪兒能有這般賺錢的好營生,輪得著他這等平頭小老百姓去?


    為此他有了一個老婆,一雙兒女。


    老婆,不漂亮,但賢惠。


    兒女,不靈醒,但孝順。


    雙親中,老父已經過世了,因為有一口薄皮棺材,有一處自己選的墳塋,所以走的時候沒什麽遺憾。


    這大概是他鄭包這平平無奇一生當中最值得驕傲的事情之一,因為薄皮棺材的錢是自己攢出來的。


    而且如果兒子以後要是有出息,想必他可以比自己更驕傲一些。


    母親還健在,但身體不是很好,煎藥熬藥是一筆沉重的開銷。


    自己還算支付的起。


    除去每一季要給收菜人一筆菜金。


    不知在哪位先生那裏聽過,好似菜金這個詞兒不是說種菜收菜繳的費用,但鄭包不管許多,就願意這麽叫著。


    娘的,官老爺們連菜裏麵都要摳出黃金來,可不就這麽叫嘛!


    再出去每年要交給大覺寺一筆香火錢。


    身上也能省下散碎錢,家裏又有積蓄,頂多也就是家裏孩子比旁人少一兩件衣裳,桌子上少一兩碗飯而已。


    自己和妻子則更是不必在意,家裏大人,身體早已長的定了型,多吃少吃,那自然是無所謂的事情。


    隻是郎中住的太遠了些,有個著急的地方一時也請不到家中。


    這叫鄭包頗覺得為難。


    可老母不介意,老母甚至連藥也不想煎,總覺得那份錢,換了油餅,糖葫蘆串,燒肉喂進孫兒的肚子裏,才叫劃算的事情。


    然而這就叫鄭包更覺得為難了。


    好在,家宅全賴妻子,她教導有方,自己雖然沒工夫教導,可自家的小人兒終究是沒有長歪斜,不僅不要他奶奶偷摸攢的些納鞋底錢,還曉得看著他們的奶奶,叫她老人家,按照郎中開的方子,十足十將藥喝了去。


    就這麽點兒小事情,已經足夠叫鄭包每天掏糞的工作,充滿幹勁了。


    日子還算幸福,他是個知足的人,他認為自己這日子已經足夠好了,京城居大不易,能有一片屬於自己的居所,一個歸心安家之宅,已經是這個世上難得的喜樂了,不可奢求太多。


    嘿嘿,這可不是他鄭包說的,是廟裏師傅,掃地遇見時隨嘴丟出來的一兩句話,雖然人家老師傅也嫌棄自己臭烘烘,但誰叫這話那般符合自己呢,便也記著了。


    挑著擔子,也不避諱旁人投遞過來的嫌棄目光。


    這種目光多了去了,他鄭包還盤算著等老娘身體將養好些了,在弄一輛推車呢。


    這點兒嫌棄都經受不住,還怎麽掙錢呢?


    討生活嘛,能有什麽磕磣的呢?


    現今他在盤算一些事情,譬如大覺寺邊上小乞丐越來越多的事情。


    因為大覺寺是大寺,內中不少僧人都是有正經度牒的僧人。


    尤其是方丈,以及幾個胡子花白的老禪師,都是貴人可著勁要求,指了名要見的人。


    每次都要在禪房中暢談一兩個時辰,臨走還得求佛讖,供奉香火,燈油,最後再施舍一番,求個佛緣,才算好的。


    因為有施舍這一過程,因此這就讓許多日子過不下去的小乞兒到這邊來討飯吃。


    這其實是一件非常無可奈何的事情,京城也免不了有活不下去的爹媽,往年光景還算不錯的時候,這等乞兒就沒缺少過。


    如同野草一樣,每年冬天都消失掉一些,每年春天都多出來一些。


    原本,這等乞兒不算什麽,因為這些個毫無根由,苦非自身因,難自他人起的可憐人總叫人同情不已。


    在家中老母尚且身體康健,老父也在世的時候,莫說是他那喜歡發善心的妻,就是連自己,也是要時不時救濟一番,以圖心裏有個安穩才成。


    鄭包甚至到了現在還記得自己當年,因為施舍了吃喝,然後把擱糞桶的柴房給幾個小童子居住一番,足叫四五人成功渡過冬天,據說還有個樣子頗秀氣的小子被貴人看中,當了書童。


    雖然不是什麽好事情吧,但至少活了命,有了個頗不錯的前路,能過些好日子去,指不定要比自己家日子還好過活些。


    這件事情,他跟廟裏小僧人,僧仆吹噓了好久,那會兒有不少小沙彌都用憧憬的目光看他,隻覺得他鄭包是做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當然,自家兒子以後要是做別的什麽老爺家書童,自己得第一時間打死他。


    他老鄭雖然臭烘烘,可也不是啥名聲也都丟到茅廁裏去的人。


    家裏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


    除非是像別的老爺家,家中親近人相仿,這書童是從小就擱一起長大,以後是要幫襯著做事的管事,這也是一種不錯的前途。


    不過憑借著他爹這副臭烘烘形象,鄭包覺得,還是多讀幾年書,認字發家的可能性大一些。


    而今世道頗有些折磨人了,似這些個乞丐兒,失親子,便連野草,卻也是不如了。


    都值得同情,都是命苦到不能再苦的小孩兒,紮堆乞命,命便也不值錢了。


    鄭包自覺隻是市井小民,管活自家人便是他全部的責任。


    所以現在他再也不會提及以前跟小沙彌提及的,那些個關於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話題了。


    更陰私一些,更惡毒一些,鄭包甚至逐漸開始認為,這些乞兒,正在幹擾他們家的生活,貴人們施舍給多了,管事家買菜就沒了那許多開銷,興許會開始還價,興許會直接不買,這是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發生的事情,而家裏尚有一位老母親,需要用不算便宜的草藥來養護身體,所以說小乞兒之流是不是不該......


    “攜老扶幼民生署!救災防病衛生署!做工找職司業署!護衛街巷城管科!百姓一聽,百姓一瞧,是個好衙門!!!”


    遠處突然傳來如一陣騷動,抬眼望去,隻見到有不少人匯聚在遠處,人頭竄動之下,鄭包都愕然了,誰嗓門這般大,從那頭隻竄了半個街道,還叫自己這避諱人的挑擔漢子聽見?


    挪過去幾步,鄭包並不敢離人群太近,生怕讓一些衣服幹淨的人沾上他,這不僅僅是因為怕叫人見了,都投遞過來異樣目光,還是因為他老遠就瞅著幾個衣服素淨的不像話的,一看就曉得不是一般人......


    偏生巧的是,跟著那聲音一唱一和的還就是這些個小子。


    “你說的啥東西嘛?”


    “就是,就是,你誰個?弄啥嘞?”


    隻是叫人不解的是,這些素淨衣裳的小子們,似乎來自不同地方,雖然努力說官話,可言語總帶著鄉音。


    “我是城吏司,民生署宣傳部的,我叫趙常安,湖廣道襄陽府人 ,這城吏司是新開的衙門。”


    聞聽此言,想扭頭就走的人,立刻就占了一大半,可畢竟涉及一個官字,這外城區又都是正經百姓居多,一時半會兒間,竟都麵麵相覷起來。


    “唉,散了,都散了吧,這等官差,最是不講信用,豈能輕易相信?”


    “就是,這年頭兒,哪兒有官能沾得一個好字?”


    可能是與他常年察言觀色有一定關係,鄭包發現一個非常有趣的事情,說這等話的,可不是那地痞流氓,也不是周圍聚攏的老蔡,老丁他們,而是穿著素淨衣裳的小夥子。


    “誒,眾位鄰裏鄰居們,可別介這麽說,這城吏司裏頭,上下約莫有四五百人,可是沒一個是官員,全部都是跟大家夥兒一樣,沒事做便是平頭兒老百姓,不瞞大家,我爹就是個種田的,天天都念著我回家種那幾畝地去,可我不幹,我瞅準了這個機會,一頭紮進去,盡然能成城吏司宣傳部一宣傳員,每個月白吃白喝且不說,幹了活兒,居然還有工錢拿,您說這稀奇不稀奇?”


    三言兩語間,頓時目光又匯聚過來。


    “你說的倒是好聽,咱窮人家的孩子,哪兒有你這麽幹幹淨淨的?分明還是誆騙!”


    “唉,我哪裏想這麽幹淨?打柴燒水多費錢,我又不是不曉得,這是衛生署那邊的條例,諾,你們瞧,就是這冊子上,我指著的規矩,進入城吏司,這些條例都得遵守才行,好容易有這般好的事情做,怎麽能輕易就因為一點兒小錯就淘換了去?”


    “這幹淨,也能上規矩?是什麽道理?”


    “誒!可不能小瞧了這個條例,可不簡單!”


    “怎麽個不簡單?燒柴洗澡的不簡單?”


    “嘿嘿,你還真別說,當真就是燒柴洗澡的不簡單,這可是神醫小王郎中祖傳的防疫秘傳醫術,要不是為了懸壺濟世,人小王郎中可都不一定願意拿出來!嘖,你們恐怕不知道小王郎中是哪個吧?”


    “小王郎中?”四周有人逐漸撓起了腦袋,有些印象,可怎麽也想不起來。


    “這小王郎中可是神醫!今年可有七十高齡!老人家父親王郎中,可是整九十高壽才過世的,又是郎中世家,他老人家是第十八代傳人,代代都是高壽,人能沒有長壽秘方?大家夥可長點心吧,人老可是為了積陰德,攢功德,要不然人家家傳的法子,憑啥供咱們這等破褂小戶?”


    “嘶,小哥兒,這小王郎中,究竟是誰?老漢我走街穿巷,賣糖人兒這麽多年,可都不曾聽聞過啊。”


    這回問話的,就不是勞什子素淨衣裳的人了,正經是一個有貨車的老漢。


    “小王郎中你都不認識?他老人家有兩個女徒弟,兩個女徒弟原來是逃難的,跟了小王郎中學醫,現在在街坊裏專門給人瞧病,教人強身健體,叫招娣,跟盼娣,可都有人叫她們為女菩薩!女相公!”


    “哦!我就說我是在哪兒聽過這個名號。”


    當即有人望過去“老小家小二子!你曉得是誰?”


    “大伯,你忘啦,我頭裏才跟你說過,你小侄孫子,頭幾天不是額頭燙的能燒水,就是兩女菩薩搭救,開了藥煮了水,用了柳木根子做藥引,直接把你小侄孫兒救活了,連藥方子都是敞開了叫我看,隻可惜俺大字不認識一個,俺問女菩薩看上我家個啥,盡管都拿走,女菩薩不僅啥也沒有要,還給了俺一調理俺兒子身體的方子,前兩天不還尋俺那認字的堂哥看來著嗎?”


    “哦!對對對!是有這麽個事兒,你小子真是個不識好歹的,人啥也沒有,你竟然真就什麽也沒給沒說!我警告你啊!你這幾日要尋尋人女菩薩,找不著,俺代你爹抽你!”


    “原來是她啊!!!我說怎麽這麽熟悉。”


    “哦,對對對,女菩薩是說過,她們二人還有一老神仙師傅。”


    四周頓時議論開了,許多人不知道女菩薩是誰,可隻要有熟悉的人知道,頓時事情就有了真實性,況且又是郎中,又是菩薩,又是高壽老神仙的,一下子叫人熱絡且信任了起來。


    “誒!小哥兒,你這沒有官,叫個啥子衙門嘞?”


    “這個衙門,不會又找俺們要錢吧?”


    “這是管些個什麽事的?莫不是又叫咱頭上加條條框框的吧?”


    趙常安嗬嗬笑了起來“誒,俺們這個衙門啊,是個專門給辦事的衙,官不能進,吏不能進,老爺不能進,員外也不能進,誰能進嘞,沒飯折的,討生活的,衣服破的,養家糊口的最重要的是沒了爹娘的,年紀小於十五歲的小乞丐,今年冬天就要活不下去的,需一個不能少,俺們非得搭救不可!”


    鄭包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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