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下的樓梯,又是怎麽出的寶衣閣。


    腳踝沒有崴,沒有跌倒,摔得一把老骨頭鼻青臉腫,對於他來說,既是一種幸運,也是一種不幸。


    因為這讓他全部的心神,不會因為身體上有痛楚而轉移,隻能沉浸在陸斌如訴似泣的悲傷中,無法自拔。


    他不知道,為何自己這個頑劣的徒弟,會對死一個小人物這樣幾乎堪稱稀鬆平常的事情耿耿於懷。


    他一個半輩子童生,也無法理解,為什麽一個可以稱之為半個上層的家族子弟,會對自己所在的階層產生幾乎懊喪若死的情緒。


    唯一能夠知道的是,這個頑劣的家夥,一定沒有走上歪曲道理,違背道德的道路。


    這讓他愧疚於自己扇出了那一巴掌,因為正在認認真真踐行儒學理念的陸斌,自己即便作為老師,也沒有資格動手。


    儒學五常:仁、義、禮、智、信。


    這個學生能夠做到的,比自己這個先生要多得多。


    甚至周清還覺得,如果不是這個小子太過於散漫,愛胡鬧勝過書籍的緣故,自己便沒有什麽可以教導他的地方了。


    唔,為什麽,自己不希望他們走上那些殘害百姓,卻能夠讓自己過的滋潤的道路呢?


    這明明會讓學生們在物質上的生活更好不是嗎?


    為什麽,自己剛才的情緒會是憤怒中帶著惶恐呢?


    這明明不關自己的事,數年前的自己甚至不會關心這一切,但現在怎麽會關係呢?


    為什麽,自己在被弟子質疑的時候,內心會產生愧疚呢?


    今天,到目前為止,自己的行為,已經徹底違背了一名讀書人作為老師的準則。


    這個時代的先生,從沒有聽說過,犯了錯誤還會向學生低頭的。


    但是他卻這樣做了,而即便這樣,仍然不能讓淤塞的心緒暢通半分。


    周清逐漸走至了教學的所在,趙常平非常乖巧,沒有因為老師離開而放鬆,一板一眼的在那練字,這點令周清感到無比欣慰,這孩子將來有機會的話,可以試一試學者,或者科舉的道路。


    他與另外幾名頑劣分子不一樣,他為了給母親寫信而讀書,這是孝順的行為,為此他的心中甚至擁有一份信念,在支撐著他不斷前進。


    這份信念如果能夠恒久存在他的心中,那麽無論是做什麽事情,他都能夠持正心,存正念從而心緒平和,始終如一。


    慢著,嘶!自己的信念是什麽?


    自己是為了什麽而教?是為了什麽而學呢?


    轉瞬之間,周清想清楚了前麵那個問題的答案——為了符合心中的儒學道義,為了讓這些貧苦的農家子,流民子們有書可念,為了小常平可以踐行他心中的孝!


    這是非常高尚的理由,周清認為自己餘生若是為此而埋葬的話,便夠得上被十世以後的子孫一瞻的標準。


    但,自己為什麽而學?


    自己的前半生,究竟是為了什麽,才會走上念書,學理的道路呢?


    周清不曉得,也想不太明白,橫渠四句,自己也念誦過,每每有讀書人一念,他便也跟隨著念誦,可,也隻剩念誦的用處了,其中味道,再咀嚼千遍,自己也不能品嚐出其中味道,因為對於他,對於天下間絕大多數的讀書人來說,連橫渠四句的釋義,也是需要背誦的內容。


    因為,隻要你比旁人多會上這麽一句,多曉得一種解析方向,也許他便是命中注定的落榜,也許自己就是僥天之幸的中舉。


    好吧,這樣的思考已經有些偏離的正軌,思緒扯了回來。


    周清的腦袋中又開始想著周家,想著周家的秀才,舉人們,想著他們的佃戶,他們的良田,想著他們仍舊不滿足,到荊襄等地買糧食的事情。


    一麵麵或者枯瘦,或者骨瘦如柴,或者麵無人色的臉龐如同連珠穿一般,閃過來,而後又閃過去。


    一絲瑟縮之感突然湧現,周清現在非常好奇,自己是怎麽做到在一群流民家的孩子麵前,理所應當的去享受一聲聲恭恭敬敬的先生?


    “先生,斌哥兒做的事情沒有壞的地方,您別責怪他。”


    周清的目光一下子被拉回了現實,見著趙常平之後,下意識摸了摸他的腦袋


    “斌兒已經向為師解釋過一番了,你這渾小子,也不,也不分說個清楚,叫為師出了好大醜,為師,為師還打了你斌哥兒一巴掌,也不知這一巴掌打傷了他沒有。”


    “那沒事,隻要說清楚就好,斌哥兒抗揍!”


    “你們這些個小子,當真是,太有想法,老夫在你們這般年紀的時候,也不怕你們笑話,還在家裏玩泥巴呢!”


    “先生,我們不喜歡那些孩童之間的遊戲,我如果不是年紀太小,我也要和朱厚熜,和陸斌一起做事。”


    “為什麽?”


    “我的話,是想我哥哥,我爹別那麽累,然後讓家裏日子再好過一些,我爹有事沒事的時候就嘮叨,說他這輩子沒別的打算了,最大的想法就是造間有瓦片的屋,再有幾塊肥田,最後臨了的時候,有孫子在邊上哭,到時候見了爺爺奶奶,見了娘親的時候,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吹噓了,我覺得我爹的願望,跟著官府是沒有希望的,唯獨在斌哥兒,在朱厚熜後麵做事,才有一些完成的希望。”


    “原來如此,官府也未必就不值得信任,如果有好的官員,你們可以用賺得的錢財,在安陸周遭鎮子購買田產,開墾之後,傳諸子孫後世。”


    “先生......天下隻有佃戶,沒有農田,即便有農田,遲早也會成為佃戶。”


    這也許不是事實,卻是趙常平稚嫩而坎坷的人生,至今為止唯一能夠看見的事實。


    “唉,目前的世道確實是這樣,如果是我朝太祖時,這樣的事情便不可能發生。”


    “太祖的朝代距離我們已經太過久遠我沒有經曆過,但現在的體會確實真實不虛,所以我隻能相信斌哥兒他們。”


    “哦?你想通過什麽方法,拿到你父親夢寐以求的田地呢?賣身於陸家嗎?”


    “不,我爹可能有這樣的想法,我兄弟倆不會這樣做。”


    “為何,朱厚熜不是對你們有救命大恩嗎?陸斌不是讓你們破鏡重圓嗎?天底下難道還有什麽事物能夠償還這樣的恩情?”


    “先生,恩情是恩情,救命的恩情,在有需要的時候,可以用生命去償還,但我們不可以成為任何人的奴隸,我就是我,是獨立的我,是自主的我。”


    “這是,陸斌說給你們聽的?”


    “是的,先生,斌哥兒常對我們說,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做一個有思想,有尊嚴,有人格的人。”


    “人格?”


    “就是自我。”


    “自我?”


    “就是,自己的想法,能夠表露於人前,不屬於任何人,隻屬於自己的想法,那代表著,我不必服從於任何人的想法,代表著我必須自己去判斷事物的好壞,斌哥兒為此還說過一句,對了!人是萬物的尺度!”


    “哪怕想法是自私的?”


    “哪怕想法是自私的。”


    “這可不成啊,自我是什麽東西,人格有是什麽事物,為師我現在還沒有弄明白,那也許是好的,也許是壞的,但自私這件事情不行,明白嗎?倘若有能力,心中不能隻裝著自己,要將手伸出來,拉旁人一把,這樣,你以後才不會感到愧疚。”


    “愧疚?我把自己的日子過好,為何要感到愧疚?”


    “因為,還有很多的人日子過的不好,所以要愧疚,聖人雲......算了,老師我現在心中就有愧疚,年輕時隻考取了童生的功名,就失去了進取之心,然後眼中就隻有錢財風雅二字了,我也像是你斌哥兒一樣,見到過許多苦難,見到過一些像是你們,你們父親這樣,無書可讀,無學可進,無田可耕,無家可歸的人,倘若,我能夠做些什麽,雖然憑借我的能力,做不了太多的事情,但是隻要做了一些事情,哪怕隻讓一兩個人重新回到不用忍饑挨餓的生活之中,那麽今天我扇你兄長的那一巴掌,就不會讓我有任何自愧不如的情緒產生。”


    趙常平笑了笑“這樣的話,老師您豈不是有可能教不了我了嗎?我老家可是在襄陽。”


    熟料,周清用蒼老的手捧起趙常平小臉,十分認真的說道“對於我來說,在你家裏,拿走你父母為了讓你向學而拿出來的肉幹才是最令我安心的事情。”


    “可,先生,以前的生活就算再美好,在如今世道下,終究會變成我們後來那樣不是嗎?”


    周清沉默了有一會兒,然後突然用手摩挲起了趙常平的腦袋來。


    “我是老師,總得親自教你們一回,不是嗎?”


    “先生,您說什麽?”因為這句話近乎於喃喃自語,趙常平沒有聽見。


    “我是說,你,還有其他學生,從今日起全部去幫世子殿下,幫陸斌的忙,今日起休課!臭小子,做事歸做事,但是要記得要記得量力而行,要記得吃好,喝好,睡好,好好長身體,知道嗎?”


    “誒!先生!斌哥兒說我們年紀太小!”


    “能做什麽便做什麽,不要拘泥在年齡上,自我嘛!是你們想要這樣去做的嘍!”周清似乎一下子變得年輕了幾歲,哈哈大笑著出門而去。


    趙常平看著老師的背影,等他走了好一會兒,突然驚醒,高聲呼喝起來“王二丫,王小丫,李朝,楊留,吳德厚......別看書啦!先生叫咱們去幫斌哥兒,他這次別想找理由拒絕咱們!”


    小院一下子震動起來,在一陣子雀躍歡呼聲中,一群小小子,小姑娘一窩蜂竄了出去。


    背道而馳的周清聽見動靜,下意識回首望去,一股子激動,雀躍的情緒升起間又悄然壓了下去。


    他不年輕了,如果他隻有三四十歲,或許可以以一名有足夠見識的壯年家長身份,去在他們未來的行為中加以扶正,說不定還有值得傳唱的前景在等著他周清。


    但現在的他,雖然還很健康,發絲也沒有全白,但從年齡上來說,生命之旅已經進入了倒計時了。


    這個時代,一個人的年齡隻要超過五十歲,那麽死亡無論何時到達,都是不稀奇的事情。


    如果想要被後輩永遠記得,想要自己的徒子徒孫們把自己名字說出去倍有麵子,想要做到十世之後猶有人記得供奉香火,那麽他便隻有一個途徑可以走了。


    他回到家中之後,非常鄭重的將論語,大學章句,春秋,禮記等書籍翻了出來,然後門扉便被死死的關上。


    他的家人對此並不感到奇怪,因為他已經是秀才了,進一步就是舉人,雖然年紀大,可萬一呢?萬一大器晚成呢?


    但他們並不理解周清的想法,他在蹉跎近乎於一生之後,重新投入書本中的行為,帶有明確目的。


    秀才太小,聲音沒人聽得見!


    正德九年以及正德十年,周清再也沒有出現在任何人的麵前。


    期間,有他的學生,前來問安,有他自豪的進士弟子前來探望,甚至他那做禮部給事中的侄子寄來信件,他都不曾理會。


    而正德十一年時,因為稅賦過重,湖廣之糧如早先預料的那樣日漸不足的緣故,連荊州,襄陽以及安陸地區也開始出現大批量流民,匪患了。


    朱厚熜與陸斌帶著寶衣局上上下下,全線運作起來。


    正如他們倆承諾過的那樣,即便全湖廣道地區,都在拚命抬高糧價,撈取好處,他們也始終如一的用收上來的價格販售糧食。


    周清在得知這一點時候,內心的大石頭總算落地,兩小家夥好歹是沒辜負他的期望,沒像他當年那樣被利益所迷,誤入歧途之中。


    於是他連半點猶豫也沒有的踏上了考試的道路。


    他的弟子中,除了趙常平因為十分在意自己的先生,聯係各個倉庫時隱約在城門處留意到周清踏上旅途之外,在沒有其餘的人,知曉先生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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