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巒在出了興王府之後就連半點兒猶豫都沒有,直奔丁家在安陸州內租住的院落而去......用腿。


    這位先生,或者說讀書人的方家,也不至於說家無餘財吧,反正馬車與轎子,他是坐不起的。


    閑錢有,但方正巒決計不肯把閑錢花費在不需要維護體麵的地方。


    這也就導致了他午飯沒吃,饑腸轆轆的同時,好似從鄉下剛進城池的一般,滿身塵土。


    將近中午之際出的王府大門,傍晚時,他才來到丁家的院牆。


    因為距離也著實不算太近,丁氏本家他本來就不在安陸州城之內,為了方便生意往來,也為了方便盯住家中賬房掌櫃,他們舉家皆住在河運暢通的河口鎮上。


    另外說一句題外話,丁氏,在河口鎮,也算不得把持一方的大族,隻能說頗有資材,耕讀傳家,僅此而已。


    縱觀整個安陸,不能說一抓一大把吧,七八個同等之家,四五個遠超之戶,總還是有的。


    整個丁氏一脈,隻有族長以及家中一些讀書出了些頭,冒了尖,不必苦讀的人,才能夠居住在安陸州小院之中。


    其中族長還時不時就得回老宅,兩頭都得顧著。


    不過方正巒能夠確信,今日丁代岩,丁族長,肯定是在這邊。


    腹中饑餓的方正巒正打算在丁家吃上一頓晚宴。


    可惜,因為泥汙的襦裙,以及有些灰塵撲撲的儒衫,令丁家門房誤解了自己,非常沒有好顏色的拒絕了他。


    隻是好說歹說,又塞了幾塊碎銀,總算聽進去幾分自己這秀才身份,這才不情不願的去通報一番,卻也是一副高傲姿態。


    這種姿態,方正巒非常反感,可惜,也能夠理解,因為不會看眉眼,不會端架子的門房,往往會把什麽人都往家裏招,這不僅耽誤事情,還會給主家平添煩惱。


    不過,等級不夠高的士子家庭,是沒有這種煩惱的,比如現如今根本算不得一個家族的方家,最高也就是他方正巒,僅秀才功名而已,而且還不是廩生,家裏門房看誰都客客氣氣……


    好在,丁家的族長,正如他判斷的那般,是個非常好相與,也極有見識的敦厚長者。


    很快就派遣了家中優秀子弟,年紀僅僅三十餘歲就中了秀才的丁德修出來迎接。


    能夠明顯感覺到此門楣,家風甚嚴的地方在於,進門之後,當即就能夠看見,方才接待的那門房,此刻半邊臉腫脹,卻陪著笑容,也作出恭恭敬敬迎接的姿態。


    手裏還捧著自己遞上去的散碎銀兩。


    見著這一幕的方正巒此刻心情終於才算是緩解了一些。


    於是他撣去衣袍上的灰塵,扶了扶儒巾,一振衣袖,朝同為秀才的丁德修施一個同學禮,大踏步便朝裏走去。


    丁家老族長這時候早就在正廳處等著了,雖然丁族長端坐於上首位,居高臨下的態度非常有威嚴感,但這並不妨礙,丁家已經給出足夠禮遇的事實。


    族長都出來見我這小小的方正巒了,若是這還稱不上禮遇,試問還有什麽才能被稱之為禮遇呢?


    方正巒當即施了一個非常恭敬的晚輩禮,丁代岩也點頭致意。


    “敢問,足下可是任職王府世子蒙師的方先生?”


    “慚愧慚愧,晚輩哪裏敢稱先生,在下正是方正巒字叔嶽,老族長直接稱呼小子為叔嶽便可,在您麵前,當不得先生二字。”


    丁代岩猶豫了一下,隨後才道“叔嶽賢侄,別來無恙乎?”


    “勞煩老族長掛念,小子掛一份閑散之職,全力準備來年鄉試,閑暇之餘也教授學生,以謀生計,有生之年若是舉業有成,也算不負祖宗了。”


    “既是如此,又何必來我這兒叨擾?當知為學需勤勉,做師要盡心啊。”


    “正應了老族長這做師當盡心的半句話,我這做先生的,卻也是為了學生著想,不得已,才至您這兒,想要討教一些事情。”


    丁代岩渾濁老眼當中,略微有驚訝的光澤閃動了一下“我聽聞,叔嶽的學生可是興王府世子殿下,這能有何事,需向我這小門小戶討教?”


    “唉!”方正巒深深歎了一口氣,臉上寫滿了慚愧,羞憤的神色,猶猶豫豫,期期艾艾半晌,這才說道“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墮也。弟子做了諸般錯事,我這當先生,也是愧對老族長,厚顏以討教二字上門叨擾,實則應當請罪才是啊。”


    丁代岩並不清楚這人身上究竟是發生了何事,才導致他主動找上門,但這也許是一個不容錯過的機會。


    “賢侄哪裏話,不過老朽治家,從來是以治學為先,家業之事皆是有下麵人打理,這有何爭執之處,一時不能問詢而知,還望賢侄解惑如何?”


    方正巒幾乎是瞬間在心裏同時叫了一聲老狐狸以及一聲罪過。


    然後做出扭扭捏捏的姿態半天,最終才道“唉,我弟子明明是皇室貴胄,又天資聰穎,才思敏捷,就算說一聲世間少有,也不為過,可卻,可卻自甘墮落於商賈之事,這幾日文士街上那家寶衣局,便是他的手筆。”


    “我記得世子殿下年不滿七歲吧?賢侄可莫要誆騙於我。”


    “小子哪裏敢在這件事上欺騙老族長,自然是句句屬實!我那弟子在衣裳上填寫的詩句,盡皆是我近日所教,我就是治詩經為本經的啊!”


    “原來如此,嘶!那賢侄可是大才啊!我家中有子弟近日曾上過寶衣閣,一觀那真寶衣,那真寶衣上一句人生若隻如初見,可是能傳頌千古的絕句名篇,有名家聽聞之後曾直言過,就算是太白在世,樂天重生,也未見得就能夠作出與之相比的句子!老朽對這等詩句的作者早有拜會之意,不成想,這樣的詩句,竟是賢侄所教!不知老朽是否能夠得知這詩句全貌乎?”


    說實話,方正巒是非常想將這潑天名望給認下來的,哪怕用幾句根本無法匹配的句子拚湊一下,就憑著這兩句,也能夠流芳百世了,可猶豫再三,還是咬著牙道“隻有這篇詩句,非我所授,小子才疏學淺,未有如此驚才絕豔之姿,乃是不知名高人所做,被世子殿下偶然所知也。”


    未曾想,這丁代岩居然沒有因此就小覷了他,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賢侄倒是真不欺瞞於老夫,此刻,老夫才算相信,爾是真想要為了自家弟子的過錯付出代價啊。”


    方正巒總算鬆了一口氣,眼前這老狐狸終於打算談一些正經的話題了,之所以不認這個名望,一來是他方正巒真乃愛詩句,貪戀辭藻華美,文章錦繡之人,不忍自己這微末水平致使一篇完整的名詞絕句成為殘缺。


    而這二來的原因便在於此間了——任誰都知道,他這等屈身於王府之間,舉人功名便足慰平生之人,怎麽可能有如此高潔之誌,撰寫如此渾然天成之詩句?這不誆人呢嗎?


    “唉,我也是非常想知曉作出這詩句的,乃是何方大賢,若是有緣拜會,當真是不枉此生。”


    “老夫亦有同感啊。”


    “既然老族長已然知曉,我方正巒乃是真心實意來此告罪,也不知我該用何種方式才能彌補一二?”


    “唉,汝可知世子殿下,錯在何處?”


    方正巒苦笑一聲“怎能不知啊?世子殿下年幼無知,不曉得世間萬事萬物是他想做便能做,想為便能為的,更不知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道理,他那寶衣局,雖然得我真傳,既風雅,又受諸士子追捧,實乃世間不可多得之妙趣,可畢竟他乃是世子,是天下間最尊崇的皇室子弟,他怎麽能與民爭利呢?又怎麽能通過這種手段,壞諸學子向學之心,毀百姓生存之法門呢?唉!這都是我這先生沒有教導好的緣故啊!”


    “賢侄之見地,也是不凡呐,你正說道要害之處了,正是這般道理,想我丁氏一門,百年耕讀傳家,全仰仗一些遠親做了染織布料行當,又行義商之舉,接濟無數,才有了延續文脈,為家國天下貢獻棟梁的能力,丁氏人傑,即便近十年未有進士,可善心善念從未斷絕,積善之家的牌匾,也不知被送了多少,皆是我丁氏年輕輩,靠著接濟百姓,活人無數,一塊一塊掙回來的,可憐我丁家,如今受此衝擊,見是王府產業,又不敢聲張,聚有德士子理論一二,也被其餘不通事理,不曉是非的諸士子壓得不能作聲,真是苦也,悲也!”


    “晚輩正是知曉其中大不該之處,傷民害民之舉,實在非我所欲傳,世子殿下,平日也善良孝順,恭順長輩,一時誤入歧途,為師者,自當行糾正之舉。”


    “賢侄也莫要太過自責,我等小民,一時之得失無礙存亡,隻不過也非長久之計,故而試問,賢侄欲以何方式規勸殿下?”


    “言傳身教,老族長合被欺壓之百姓於一處,狀告府衙,叫世子殿下知道利害,如何?”


    丁代岩一聽這話腦袋立刻搖的和撥浪鼓一樣,合著你來,統合我們衝鋒陷陣,你坐享其成,哪兒有這麽好的事?真要能這麽做,我還帶你?早給你趕出去了!


    “不妥,賢侄!此甚為不妥啊!可莫要忘記世子殿下乃是皇室貴胄,與今上血脈之係最為親密,怎可行如此冒失之舉?”


    “可以聯合府衙之中正直官員,給予警告,捉拿蠱惑世子殿下之奸邪小人,令其店鋪規整,又如何?”


    其實如果能這麽幹,倒是最符合他方正巒的想法,比如給那個老童生,扣上一頂奸佞小人的帽子,好叫世子殿下重歸他的教學懷抱中去。


    不過此話一出,四周人包括一直溫和莊重的丁家丁代岩老祖宗,都投過來一種類似於看傻子一樣的目光。


    “唉,方世侄興許是一心隻讀聖賢書的緣故,對世事了解,不甚明達,朱厚熜殿下,乃是興王府世子,真正繼承之人,嫡長子也,故,無論何時,又有何等狀況發生,都萬萬不能牽扯半點,這點還望賢侄心中度量一二。”


    方正巒這時候才想起來,自己剛才那兩條完從自身利益出發的建議,到底有多麽愚蠢了。


    不過這種尷尬的情緒,連在他臉上浮現的機會都沒有,他直接就問道“那麽,不知老族長有何妙策?”


    丁代岩眼睛一眯,上下再度打量了方正巒兩眼,並沒有急著答,先提出另一個問題“賢侄,敢問你要為汝那弟子做到什麽地步呢?”


    “自然是徹底絕了從事商賈之道的心思,為最佳!”


    好了!已經不必多問!


    丁代岩立刻就了解到,此人絕對跟王府之間鬧掰了,他丁家老族長,活到甲子之間,眼睫毛都是空的,什麽人沒見過?


    一般像這種把事情做死話說絕的人,他隻在兩種人身上見過,一種是幹一票就走的匪類,另一種就是此等徹底再無往來可能之人。


    “既然賢侄規勸世子殿下回歸正道之心堅定至此,小老兒便不妨說一條法子與你,你且聽一聽,是否做得?”


    “老族長但說無妨!”


    “今日我族中進學的子弟,與我說了一件事情,說是許久未來上課的本州教諭,今日突然來上了課。”


    “這倒是不可錯過的好事。”方正巒明顯有些敷衍的道。


    “賢侄莫急且接著聽小老兒娓娓道來,這本州教諭,因好詩句,善文章,便與諸學子討論到寶衣局的事情,他也極為喜歡寶衣局,丹青墨寶於衣衫之上,風雅文趣匯聚一身的美妙,隻不過……在論及這初見寶衣時,教諭大人說了一句話。”


    丁代岩的最後一句話猛然叫方正巒眼睛亮了起來,心中狂呼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說,這句可堪千古傳唱的詩句,不是最近才做,更非湖廣道之人所作,他在北直隸便曾聽過,似乎一模一樣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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