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濟冥思苦想了許久,遲遲不敢上前一步。


    押韻簡單,可要對齊上半句意思,又不能拾人牙慧,這就不怎麽簡單了。


    而在這之上,那榜上第一林潮生,在這之外還凸顯出自己張揚的個性,則又比之諸學子又上了一層樓。


    周濟覺得自己不太可能比肩林潮生,但第二的位置或可一爭。


    思慮良久,始終不能下定決心,心中約莫有四五個句子出來,可就是沒一個自己心宜的,哪一句拿出來,都覺得要推敲琢磨許久才行。


    可,終究是裏麵的情況更吸引人一些。


    裏麵有急著上先生課業的學生已經出來了,一步三回頭的模樣也就不提了,還叫了自己兩個身邊書童,一個把自己珍貴木牌子持著給自己占一個就近便能進去的位置,一個速速去家裏拿銀子。


    駐足觀看了一會兒被卸下自己對子的木板,卻是搖了搖頭,一點兒也不在意旁人目光,隨手寫了一個並不出眾,隻是對仗工整的,直接交給收對子的夥計,笑言自己待會兒課業結束再來。


    夥計也不客氣,甚至有些趾高氣昂的接過來,仔細一看,確認了隻是平仄而已。


    就連送往那邊桌子幾個老儒那裏去驗看的想法都沒有,隨手一拋,拋到旁邊,點了點頭後便不再理會。


    可這家夥居然一星半點不滿也沒有,笑逐顏開的急急離去。


    那家夥周濟認得,比自己要小五歲,讀書是個上進的,年紀輕輕便中了秀才,不過為人有些傲氣,本經治的是最難的尚書。


    他平日裏身邊可卻不得端茶倒水的書童,而且也從不曾對普通人,下九流之人露出這種笑容,更多的時候,都恨不得離平民百姓遠遠的才對。


    裏麵到底是個什麽光景,竟然叫他流連忘返到如此地步?不惜改變自身以往的脾性?


    周濟這般想著,步子挪上前幾步,那夏非常遞過來一支筆,他也順手接在掌心。


    由於他提前交過了錢,所以當他上前一步,立刻就有人將紙張鋪開到桌麵上。


    他也不記得自己到底是怎麽拿起筆的,抬手寫完之後,他才反應過來,估摸著是從已經想好了的句子中隨意挑了一句出來,修飾也不曾做,立意深不深也不曾考慮。


    一旁夏非常用討好的語氣,恭維起來“廣寒有徑寤寐求之,這真正是好對!可上榜矣,可上榜矣!”


    果不其然,一年歲不大的書童徑直走了過來,恭恭敬敬將這紙張捧起來,一言一行顯得恭恭敬敬,極為規矩。


    但文人與文人之間相互是不服氣的,四周噓聲,較勁之聲四起,不遑有人認為自己能有更好的對子,更有張狂的,讓那小書童莫要這般客客氣氣,待會兒讓其見識什麽叫真正好對。


    周濟嗤笑一聲,並不在意,拿過被恭恭敬敬遞過來的牌子,昂首闊步,抬頭挺胸,直接便走了進去。


    他也知道,自己這對子,其實算不得什麽。


    因為立意上多少透露著一股子小家子氣,更有些表露出自己那股子若是能夠通過會試,便是成為孫山也無妨的意氣。


    這便是林潮生句子張狂卻沒人怨懟,自己句子溫婉卻人人不服的原因。


    但讀書人總是會規勸自己的,就如同現在,若是能夠得見自己向往的,從未見過的光景,那麽就算是成為最後一名的孫山又有何妨呢?


    當然,周濟最後還是看了剛才為自己鼓吹的夏非常一眼,極為淡漠的揮了揮手“兄台還是莫要自誤比較好!”


    一點兒也不管夏非常處境,一點兒也不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徑直便走入這寶衣局之中。


    其實寶衣局內的空間沒有多大,因為分前後隔著牆壁,前門這裏又有讓人瞧不清楚裏麵的簾子,因此裏麵空間約莫隻能讓四五十人站立。


    好在有一點,做的極好。


    前半截廳堂擁擠處,是那些作對子隻管平仄,木牌上一點兒雕紋也沒有的人會待。


    而似自己這樣,作對子作的出了彩,木牌上寫了字,又有雕紋的,便被一恬靜不做聲的小女童帶去了後麵。


    不得不說,這店主人家,想來一定是一名非常高雅,非常有學問的人,這隨侍的小女童居然都養的這般好,穿著綠錦小衣,觀瞧這恬靜模樣,便能夠知道,其家教文風是有多麽令人向往。


    後邊,便非常出彩了,也不算大,卻打通了一整麵橫牆,叫人一眼能望到院子裏去,相比較擁擠的隔壁,這半邊幾乎一下子就叫人通透起來。


    院子間有一小池,濕潤泥土上鋪著青草坪,坪上還有許多圓潤的河石鋪路,有讀書人頗為喜愛,早就試著踩踏於其上,閑庭信步,一派悠然。


    已然不必再說,店主人家不是個有家世懂風雅的讀書人,他周濟願把自己的眼珠子扣了去!


    隻不過遺憾之處也是頗多,最重要之處莫過於沒有一處遮蔭的樹。


    而且後院也太過小了一些若是把隔壁家買下來,再將高牆拆了,將小池子擴的大些,再挪些假山石點綴,則當真是美不勝收之景。


    可惜這副場景,隻有江浙一帶才有的見,主人家能做到這一步,也不容易便是了。


    不過,邊角處有一處刨開又遮掩起來的坑,周濟眼尖一下就瞧見了。


    他想當然的便認為,主人家一定還是有打算種一株樹進去的,就是不知是種得什麽樹木便是了。


    屋子這半邊,便是一些或雕刻,或繪製的景色了,這並不稀奇,而且匠氣太重,並不叫人喜歡。


    牆壁上就算是繪著梅蘭竹菊四君子,卻也就那樣,絕大多數讀書人都認為,就算是雕刻繪畫再完美,也不如掛上一幅山水畫作,叫人有欣賞把玩的欲望。


    不過終究還是有旁的東西吸引人的眼球,比如再屋子中陳設一些奇怪的站立的架子。


    當然,這些架子不起吸引人的作用,隻不過架子上,被撐起胸膛,顯露下擺,明晃晃展示著不同凡響的服飾,一下子就將周濟的目光扯了過去。


    或素白,或淺淡,有青衫,有玉服,這些也不是稱奇之處,普通人家撐不起染料錦緞錢,他們士人家裏還撐不起嗎?


    真正出奇的地方在於那上麵展露出的一處處點綴。


    比如有一青衫,那袖口處畫著墨綠竹葉,斜斜點綴著。


    仿佛有一陣清涼微風徐徐吹拂。


    恰好將竹葉從那自肩胛處衍生,落根於腰腹的挺拔竹子上吹落下來。


    而令人感到拍案叫絕的是,青衫下擺撩袍子的地方,還紋著一句詩: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王維的句子,把這衣衫的逼格一下子就給拽起來了,那孤高勁節之意,叫人恨不得現在就穿到身上,好襯托自己這一身文人風骨。


    唯一微有瑕疵的地方,可能就在於,這是一席青衫,若是一身素衣,再顯露出月光之意,那就更加美妙非凡。


    難怪叫寶衣局,不愧叫寶衣局。


    這真正都是叫人渴望的寶衣。


    周濟確信這些東西他從不曾在旁的士子身上見到過,荊州舉子第一人的林潮生也沒有穿過。


    因此,穿這樣一身衣服出門的士子,一定會得到旁人投來羨慕的眼光,也一定會得到師長的讚許。


    沒有與詩句相匹配的氣節,哪裏敢穿這樣一身衣服叫人見著呢?


    比如夏非常這種丟了名聲的人,叫他穿,他敢嗎?


    隻有像自己這樣,既沒有丟失名聲又品德高尚的學子穿這一套衣服出去,才顯得光鮮亮麗,才能夠彰顯得出儒家學子修己身的理念。


    看來這裏的衣服自己非得有一套不可了,這是哪一件衣裳比較符合自己的氣質呢?


    周濟認為繪有梅蘭菊竹四君子之詩畫的衣服,都能夠與他相襯。


    這倒不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有了四君子的品格,他還沒有無恥到那種地步。


    主要是他所在的那座書院裏麵,山長最喜歡梅蘭菊竹四君子,他自己說過年輕時喜竹,初入仕途時喜梅,中年罷官時喜蘭,到了晚年教導他們這些學子的時候喜菊。


    因此他準備投其所好,將四君子的衣裳全部買下來然後將菊之衣送給山長,自己則輪換著穿其他三件。


    既然已經決定好,周濟一點兒也不想耽擱,生怕別人也看中了這四套衣裳。


    可是他尋摸了一圈,竟在這後半截宅院中也沒見到店主人家的身影,當然他找的也不是店主人家,他找的是店掌櫃的,可惜的是通通都沒找見,能看到的隻有幾名小童子。


    萬般無奈之下,周濟隻能俯身溫言細語的詢問道“小姑娘,敢問此間之衣裳作何價販賣呀?”


    顯然其中一小女孩是怕生的,見著這陌生大人探尋的目光,直接把腦袋一縮,將其埋在了另外一名文靜姑娘的背後,那姑娘不是旁人,正是領著諸位讀書人到這後麵來的不怕生姑娘。


    文靜姑娘麵露難色,稍稍一蹲施了一個叫所有書生都滿意的禮數,而後才道“我家主人對這些寶貴衣裳本沒有買賣的打算。”


    四周書生一聽這話,不由就有人露出不滿的神色。


    隨即又有人發出質問,隻以為店主人家是在戲耍一眾學子!


    他們當然也知道,這種奇思妙想的衣裳,任哪個讀書人得了,都會寶貝萬分,時常欣賞,舍不得輕易穿著。


    可誰叫這裏是一處商鋪呢?商鋪就是得要賣東西才行!


    好在這小女孩隨即一句話又打消了一眾人的質疑之聲“可我家主人還說了,這衣裳終究隻是衣裳,就算心思靈巧,終究也隻是一件件可以複製的東西,主家再喜歡,也穿不了幾件,給真正才學兼備的士子得到,才是其真正的歸處,因此各位若是喜歡,可以買了去無妨。”


    周濟根本按捺不住,隻要這些衣裳肯賣,怎麽都好說,周家不差錢,了不起花三十兩紋銀買一件,四件也就一百二十兩而已,他們家每月孝敬州府官員的銀子都不止這麽多!


    於是他直接問詢道“既然如此,還請小姑娘將價格報出來,我實在是中意這些,已然心癢難耐,無論多少銀兩,你隻管報就是。”


    “你沒聽見我芸姐姐說嗎?主家隻要求才學兼備,其他銀兩什麽的並不在意, 你若是能夠配得上那些詩句,丟一枚銅錢到桌子上,將衣服取走便是!”那瑟縮著的小姑娘興許是在自家姐姐背後找到了安全感,竟對周濟詢問的話語大聲嚷了一句。


    不過,當四周目光匯聚之後,小丫頭又如一隻鵪鶉一樣,幾乎縮成一團。


    周濟並沒有著惱,雖然自己家裏,丫鬟如果這般放肆,少不得要挨板子,但這並不妨礙他欣賞旁人家小丫鬟的活潑靈動。


    “香兒莫要胡亂言語。”那明顯成熟穩重一些的恬靜女童又用清亮的聲音,朝著四周道“衣料錢,丹青錢,織娘做工的錢,還是要給的,約莫一件衣服五兩銀子。”


    這丫鬟猶豫了一下,首次露出一副猶豫的神情,又開口喊道“不不不,剛才說的不作數,一定得有五兩五錢銀子,才能將衣裳拿了去。”


    說完這話,她似乎又覺得羞惱,再次一施禮,匆匆拽著一旁那個小的,跑到了桌子後麵去,大有一種欲找個地躲起來的羞澀之感。


    一眾士子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對於這種臨時改口,私自加五錢銀子的行為一點兒反感都沒有。


    五兩五錢銀子而已,在座的一應人等誰出不起這個銀子?


    因為這一瞧便知道,原本主家定的價格就是做工加原料錢而已,一分也沒想著賺,實乃高風亮節之人。


    可小侍女總是要為主家爭取減少損失的,平白無故遭受損失,這怎麽能行?而這就叫忠心。


    是所有文人都喜聞樂見的事物。


    既然,已有了一個價格,且又是極為不賺錢,極為風度翩翩的價格,那麽周濟就沒有半點兒心理負擔了。


    他已經準備好了要買四件衣裳,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而這四件衣裳之中他最喜愛那件竹之青衫,他認為這與自己孤傲的脾性非常相和,自己也常詠誦關於竹之氣節的詩詞歌賦,想來命中注定,自己得有一件這種可以穿出去撐場麵的衣衫。


    也不客氣,伸手就朝著畫著竹子的衣服架子搭了過去。


    隻不過,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同一時間,還有四五隻來自不同士子的手,也毫不客氣的搭在了這件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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