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愣了片刻,如實答道“我與幾名學生試著施以援手,他們已經脫離窘迫之狀了。”


    “先生是怎麽做到的?”


    “我的學生中有擅長打獵者,捕魚者,一同漁獵以補充食物,令老弱婦孺皆有所食。”


    陸斌一點兒思索的神色也沒有,頭直接搖的如同撥浪鼓“這隻能夠解決一時的困擾,而不能解決以後的問題,先生定然不會隻這般做。”


    王守仁點了點頭,接著又道“我與我的兩名仆人皆是身強力壯者,借閑暇之時為那村寨開辟道路,而我的學生之中,家裏有行商賈之事者,以商賈之道,以糧食衣物等交易皮毛,竹筍,蘑菇山中之產,老弱婦孺衣食皆無憂矣。”


    王老師這句話說的雖然是陳述一件事一樣,但不知怎的陸斌就是聽出了疑問以及考教之意。


    原因無他,這位先生現在陳述的法子就是這幾日陸斌與朱厚熜在這山村之中用的辦法。


    “這可以解決一段時間內的困難了,可這是憑借著您的威望,以及你學生帶來的便利而勉強維持的事情,想必當您以及您的學生求學而去時,那些商賈們肯定不會願意再去那個村寨了。”


    “為何呢?”


    “很簡單,因為人慣會趨利避害,山間道路崎嶇難行,又有虎豹蚊蟲危害性命,若不是您這樣名聲大的人,以及你學生那樣在當地勢力強盛的人在,哪裏會有人去撈什子名不見經傳的村寨呢?可以用作收貨的地方,豈不是到處都是?”


    王守仁嘴角略微抽了抽,這樁事當初自己也是實踐過,仔細觀察過很多人的舉動,才逐漸能夠體察出來,沒想到這一小孩隨口就給點破了。


    “所以乘著可以得到的短暫時間之中,我教導村寨之中一些年輕人學習文字,語言,數術,又教導一些蒙學道理,又趁空閑之時,與村民一起探尋可供開墾之山地,或種穀物,或種菜蔬,至第三年時,村中已然再無饑謹之患了。”


    陸斌滿意的點了點頭,有王老師作為參考答案,便說明,自給自足的路子走的還是沒錯,想法也沒歪,想要改變趙家村困頓的現狀,最終解決方案還是產出,其他玩意都是為趙家村爭取產出所需的時間而已。


    他莫名感覺到了一陣照著參考答案做題的感覺,爽利的很!


    王守仁再度淺啜了一口茶水,隻不過這會兒他的目光既沒有在嫋嫋升起的霧氣之上,也沒有再四周景致之中,而是極為出神的在凝視著陸斌。


    他覺得眼前這個小兒雖然年紀稚嫩,但似乎有著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


    “小家夥,我原以為你如果要提出問題,會提出一些學識上的問題,能否告訴我,你怎麽好端端的要問這些?”


    陸斌想了想,覺得王老師在曆史中也是留下了美名清譽的人物,所以有些事情與王老師說,也無不可“我們最近也在幫助一個貧苦的村莊,與你方才所說的情況類似,這個村莊裏的人是因遭了災,受了匪患而舉村流落至此,我們也用了一些調用農具,幫忙開墾的法子,亦做出皮毛換取衣食糧種的商賈行為,可始終不能確定這樣做是否能夠達成目的。”


    “原來如此,現如今可有成效?”


    “不知,我們沒有如您這般的威望,今日才建立好信任關係,才將施行而已。”


    “可否告訴我,你為何有此想法?”


    “沒法子,看著太可憐,窮的要死,吃塊肉都摳摳索索,趙月姑都十一了,看起來和朱厚熜差不多大,還有趙老六,那丫這幾日肯定是崴了腳,當我沒看出來,爬樹的時候小腿肚子都在打轉,還強撐著非要裝著和沒事人一樣,也不怕哪天從樹上摔下來丟了命去,最可惱的是趙大叔,他就會點兒打獵的本事,卻要東操心這家,西操心那家,才半個月不見,他白頭發又多了好一些......”


    王守仁細細聆聽著陸斌有些止不住的絮叨,他聽得十分認真,也聽的十分享受。


    當然!他可不是享受於陸斌描述中的場景,他是一名真正的儒者,亦有對疾苦者施以援手的勇氣,對於仁義道德的體悟,他大抵高於這個時代的其他人。


    所以他享受的,乃是從陸斌絮叨話語之中流淌而出,發自內心的善,是純真而質樸的仁心。


    “總之,我們恰好有能力施以援手,所以就這麽做了。”


    “你不覺得他們這些人與你有區別嗎?”


    “有什麽區別?\"


    “比如他們是窮人,而你是富人,他們是掙紮求活,而你衣食無憂,他們是民,而你父親是官。”


    陸斌很疑惑,他甚至有些失望於傳說中的陽明先生口中會吐出這種話語,於是他接著反問道“有什麽區別?”


    “你不認為自己高人一等?”王守仁此刻的言語近乎於循循善誘。


    “高在哪裏?是我老子做了皇帝?還是我老母做了皇帝?”此時陸斌的語氣可說是相當的不客氣。


    而且他心底還有半句話沒有吐出來:朱厚熜這玩意是未來皇帝,我都沒覺得高人一等!


    “你擁有的這顆心,很高尚。”王守仁並不因無禮的態度而著惱,反而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高尚?我認識一位嬸嬸,她自己丈夫尚且不能飽腹,卻願意將食物分給另外兩名孩童,可見您說的這顆心,也不是什麽稀罕的東西。”陸斌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膛,大聲問道“這難道不是人人都擁有的東西嗎?”


    “是的,人人都有,可有的人選擇讓它蒙塵,一邊任由它在隱隱作痛,一邊又在這艱難的世道之中加柴放火。”


    陸斌眨巴了一下眼睛,胸膛的一股惱火也消失不見,轉而問道“這種人,您見過嗎?”


    “當然見過。”


    “多嗎?”


    “很多!”


    “在何處?”


    “到處都是!”


    陸斌不再接著問了,轉而又說道“先生,我覺得無論任何人,都擁有追求好日子的權力。”


    “是這樣,沒錯。”


    “先生,我還認為,貧苦者不該注定貧苦,富貴者也不該永世富貴,您認為對否?”


    “這也沒錯。”


    “那麽還請先生教我,為什麽您方才說的人常可以占據高位,世代不衰,而窮苦者,連維持平日生存,也艱難萬分呢?”


    王守仁端正坐姿,認真回答道“我也在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每一個真正的儒士皆在尋求治世良方,我苦思多年,發覺善惡人人都曉得,不需要人教,再小的幼童也知道也知曉不可以傷害父母,再惡的犯人也明白是非曲直,可見人人都知曉道理,隻是不願意去做罷了。”


    “山間野獸尚且知道不去傷害同宗同族,可人卻能夠做到相識而相殺。”陸斌眼簾垂下,顯得有些黯然,因為現在為他工作的流民之中,就有人說過這樣的故事。


    有人為了繳納能夠在賊寇刀下求活的投名狀,毫不猶豫將刀口對準了同族同村的族長族老。


    “人心是複雜而多變的,如果人人都能夠澄澈其心而正其意,不為萬事萬物所動,則可以秉持善念,發善舉,如此,從心順意者日多,則以助他人為樂者,可日漸增多,長此以往,不知能否達成一個平安喜樂之世。”


    陸斌一聽,頭幾乎要搖成波浪鼓“先生,您這個方子不還是往存天理滅人欲這個方向去走嗎?”


    此時的陸斌心中更是疑惑,不都說這時候的王陽明先生經曆過龍場悟道之後已經了悟心學,可是這會兒聽來,那種儒學的束縛感怎麽還是那麽重呢?


    這卻是陸斌被曆史寥寥幾語的記載所誤導,王老師也不是隨便哪天突然一想,就把心學給悟了,他在開悟之前,是需要積累的,而在開悟之後,精研心學這條路上,他同樣也需要積累。


    心學上著名的,致良知,知行合一等等精髓,也是王老師經年累月,慢慢才得出的結論。


    “怎麽會是滅人欲的路子?”


    “因為您正在試圖用一個標準來規範善惡觀念。”


    王守仁一愣,想了想,又詢問道“你認為從心而行善,乃是滅人欲?”


    “是的,行善的本質是用自己的利益來幫助他人,因此它的前提條件應當是吃飽穿暖,衣食無憂才對,您企圖用改變想法的方式,來讓人忽視真實生活,怎麽可能令人接受呢?”


    “那你覺得該怎麽該該怎麽做才能讓富者不恒富,窮者無恒窮。”


    “我也不知道,這該死的時代太過固定化了,人能夠晉升的途徑,隻有少的可憐的那麽幾條而已,又或者說歸根結底,隻有讀書這一條途徑罷了,大部分時候身份是隻能由出生來決定,也就是說投個好胎,往往比天資,比努力,比寒窗苦讀重要萬倍不止,可是我是知曉的,人與人之間並沒有半點不同之處,從來沒有高低貴賤的區別,通過努力與勤勉來讓日子好過,本就是理所當然之事才對!”


    王守仁乍聽之下還不覺得什麽,可當他微啜茶水,細細琢磨之後,心神開始劇烈震動起來。


    他控訴的不是儒學,不是官員,不是有爵位者,而是現狀,是當前人人都認為正常,且存續了千年不止的規矩本身!


    莫非他指的平等,乃是……


    再觀眼前這孩子,形似無聲之呐喊,狀若低吟之悲鳴。


    王陽明嘴角略微有些抽搐著問道“莫非,你認為需要改變的不是人心人性,而是整個國家?”


    “……不,先生我並不想改變整個國家,我隻是希望,那些身居高位者能下來一些,那些身份卑微者,能直起腰背,如此而已,可是我又知道我如今的行為,無論是招流民做工,還是幫助趙家村,都不能使這個目標真正達成,還請先生教我,我該怎麽做,用什麽樣的法子?”


    王陽明終於確信了一件事情,眼前這個隻有三歲的稚童,體內藏著一個擁有真正成熟思想的靈魂。


    那既不是傳統的儒學孔孟,也非老莊思想,而是另外的極為新穎的一種觀念,他是頭一次出現在中原這片土地上,也不知會開出什麽樣的花,結出什麽樣的果實。


    不過王陽明隱隱然覺得這孩子內心藏著的觀念以及思想,與當前社會相衝突的,與當前秩序相違背。


    而且有可能當著孩子長大以後,當他可以真正吐心中念頭,展現自己的思想時,有極大的可能會在這片大地上爆發最殘酷最暴烈的流血衝突。


    但王陽明並不準備掐滅這些念頭,甚至於他還由衷的希望這孩子能夠早日將自己的心緒吐出來,讓更多人知曉。


    “你的想法很特別,與儒家學問有截然不同之處,而且觀瞧你這模樣想來對君臣父子三綱五常那一套也並不信服,似你這般的妖孽之才,我平生僅見到你這一例,可惜,我也不能分辨出你的觀念是對是錯,能否對蒼生有所幫助,因為我對我自己心中的想法也還在踐行之中,許多事情光有念頭,不去做是得不出結果的。”


    陸斌默然,他沒有想到,就連陽明先生,竟也不能給他一個確切的答案。


    “那還請先生給予一些建議。”


    “這隻是我自己的想法,做不做的數還需要你自己去判斷,我認為你現在根本不必急,你現在最需要做的事情,當在一個學字,汝是一個擁有成熟思想之人,可你的思想不能精確表達,吾能聽明白,是一個吾的見識廣泛,能知曉你想表達的意思,可這世上大多數人的見識並不像我這樣廣泛,而要想達成你的目標,就需要更多的人理解你,學習你。”


    陸斌極為認真的聽完,點了點頭“先生現在也在做這樣的事嗎?”


    “是的,我認為心之變化,可以教許多死板之儒解開枷鎖,叫世人多一條可供思考選擇的路子,而僅有我一人這般認為還遠遠不夠,所以我將探求道理的同時,招收弟弟子傳授,這樣即便我死了,我思考的事情也會接著有人去思考,直到得出一個結果。”


    “所以我也應該有一批誌同道合的人匯聚在我身邊,對嗎?”


    王守仁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這是結果,而要達到這個結果,你必須先學,學習一些儒學,你有自我思想卻不加以學習,不去融合,則注定將會沉淪泥潭而無法自拔,最終會磨滅你的意誌,使你的勇氣消耗殆盡,隻有不斷學習,融入並最終超脫,才有可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一彎腰,一拱手,陸斌莊重行了一個並不標準的禮節,有如朱厚熜一樣“先生之言,學生銘記在心,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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