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斌又挨了王守仁三棍子。


    這回是真打,小手上都有了紅印子。


    不過,他沒敢生出半點不恭敬之心出來,原因也很簡單,眼前這位先生,正兒八經是一名聖人!


    眾所周知,聖人們,他們在能文或者能武的道路上選擇了既能文也能武!


    比如孔夫子是一米八山東大漢,能舉起城門門栓。


    王先生當然也不例外,他也屬於那種既能講又能打的神仙。


    有多能打呢?舉個例子,他剛從貴州那一片出來,在貴州開了個龍崗書院,貴州那一片有了在心學流派並不顯赫的貴州學派。


    至於為什麽關於點能夠作為例子,原因也簡單,因為貴州這一片地方在這個時候還是一群土司管製,屬於未開化地區,一個女人跟丈夫幹仗就敢起兵造反的那種。


    五年出不得一個進士,說的就是這個地方。


    王老師在這片一言不合就開幹,動不動鬧造反的土地上,硬生生教出一群虔誠的心學信徒,他如果不是足夠能打,他拿啥摁住這幫學生?


    王守仁打完棍子,又頗為愜意的端起竹杯抿了一口茶水,複又環顧起四周,如同享受景致一般。


    唯一有些煞風景的,就是邊上這小子。


    他如同蒼蠅搓手一般,一邊嘶嘶嘶嘬著冷氣,一邊甩著手。


    不過對此現如今的王陽明不會苛責什麽,他早不是當年那個方正且一板一眼的儒生。


    突然一聲清脆響亮的稚嫩童聲從稍遠處響起。


    “王先生,小子乃是安陸州興王府世子朱厚熜,見過陽明先生。”


    王守仁皺了皺眉頭,他沒想到眼前這個孩子居然是宗室子弟,而且還是離當今陛下血緣比較近的一人,從輩分上來說,眼前這孩子乃是今上的堂弟。


    來者正是朱厚熜,他在陸斌走到這先生邊上去時就走了出來,隻不過在聽聞王守仁報出自己名號之後又鑽了回去。


    王守仁早就看見,隻不過先前未曾理會。


    現在這孩子走得近了,再觀瞧其模樣,帽子被扶正,衣服也被捋平褶皺,臉也被打濕清洗過,可以想見,方才鑽回去一定是在整理衣冠,清洗麵龐。


    相對而言,這是非常得體的舉止,既免除自己有會失禮的風險,也會讓對方感受到自己被尊重。


    但這太過規矩,太像是尋常儒生,在儒生之間,卑見尊,幼見以及徒見師時盛行這種禮法,更甚者,遞拜帖,沐浴更衣,點檀香,樣樣都缺不得少不得,某種意義上來說,古禮已然成為行賄受賄之手段。


    一旁陸斌見朱厚熜這好兄長終於鑽出來,心下一鬆,終於來了個分攤火力的。


    牛飲一口茶水之後,接了一杯茶,隨即迅速讓開相對而坐的位置,屁股差點直接挪到水邊上去,反正是不肯離得王老師太近。


    “下官見過世子殿下!”王守仁端正起來,刻意顯得一板一眼,一點兒也不像一個成年人在與孩童說話,且短短一句話之中蘊含著十足的距離感,似乎一句話把人給隔開到八竿子打不著的地方去。


    不過令王守仁也沒有想到的是眼前這世子殿下並沒有搭理他,而是皺著眉頭先去拽住陸斌的衣領子,硬生生將其拖到近的地方來,口中更是直接訓斥“你給我坐的近一些,陽明先生可是真正的飽學之士,儒學大家!我先生曾說過,他曾因為狀告劉瑾而貶謫貴州,是一名真正有氣節,品德高尚的人,與這樣的人對話,對你我兄弟二人一定大有裨益,怎麽可以懈怠?”


    “兄長,你自己與陽明先生說話便是,我隻想歇息一會兒。”


    “陸斌,不可懶散!”


    這宛如真兄弟般的場景讓王先生第二次感到遲疑,那另外一個聰慧早熟的小子表現的可絲毫沒有貴族氣質,而且報的名號也是安陸州陸家人,莫非是說謊騙人?


    “敢問世子殿下,此子是?”


    “哦,他乃是王府典仗正之子,陸斌。”朱厚熜一眼便看出了王先生的疑惑,又解答了一番“其母乃是我乳母,我一直視他為親弟,他也一直喚我為兄。”


    “原來如此。”


    不過隨即朱厚熜又露出一副毫不掩飾的嫌棄之色“隻可惜這家夥極為懶散,不肯進學,明明天資聰穎,可就是要一拖再拖。”


    王守仁哈哈大笑起來“你倒是關心自己的兄弟,來,你也飲一杯茶喝。”


    朱厚熜聞言愣了一下,隨即頗為開心的笑了起來,他知曉這是王先生略微放下距離的象征,而且這種舉動這也讓他略知道了些這位先生的脾性。


    接過竹筒,輕扇茶香,微啜茶水,朱厚熜一舉一動之中皆帶出一股不同尋常的韻味,仿佛隻有他這品茶才堪得品味二字真義,而旁人,隻仿若凡俗而已。


    這卻也是朱厚熜故意露出的不同,這非是他的本意,而是一貫以來,他父親所教導的一種模式


    隻要他擺出類似的姿態,讀書人就會以平等,甚至是尊敬的態度麵對他,就連他的老師剛來王府時見到他這副端莊的模樣,也變得小心而慎重。


    可這一套對王陽明並沒有任何作用。


    類似的品茗姿勢,王陽明也會,而相較一名幼童來說,年過四十的他更加明白其中的道理,也更加懂得如何運用相應的辦法,以區分與常人之間的不同。


    雖然說王老師目前剛從貴州那一片鑽出來,但畢竟家裏是耕讀傳家,親爹更是一名狀元郎。


    隻是王守仁對於這種東西向來不喜歡,也不屑於用。


    他也不對孩童藏著掖著,直接便問道“你為何要做出這種姿態?”


    麵對這第一次有人提出的問題,朱厚熜愣了一下,如實回答道“您是文人,又是一個真正有道德的君子,我認為用這種姿態向您請教,是對您的尊重。”


    “可這會讓人與人之間產生距離感,你麵對的是我,我明白你禮節中表達的意思,但是你身後的護衛以及那個小女孩,就會下意識離這樣的你更遠一些。”


    朱厚熜聞言下意識向後看去,中年的護衛因為一直板著一張臉孔,顯現出不敢懈怠盡職盡責的模樣,也看不出來什麽。


    可趙月姑的模樣,即使隔開老遠也能夠看得清楚,分明是疑惑中略帶惶恐之色,略靠近的步子已然停住,扭扭捏捏間還想去到那並不相熟的中年護衛身邊去。


    這讓朱厚熜產生了一絲不滿,同行已有很長時間,相互間脾性也有了大致的了解,都已經已經直呼其名,怎麽還露出這副神色?


    “不明白嗎?你剛才表露出來的形象,雖然端莊肅穆,表露出鄭重對待他人的態度,可,那是權貴,儒生以及士紳之間才會使用的理解,再普通人眼力看來,此乃高不可攀也,那女娃看上去約莫有九歲上下年紀,其父母一定數次教導過麵對地主時,麵對官差時應有的反應,故而有此表現,也不足為怪了。”


    “您說的沒錯。”朱厚熜突然笑了起來“我可不想在與一名朋友交往之時有高下之分。”


    說著,他身子骨一下子懶散起來,肆意忘形之下,不僅說話語氣自然了幾分,就連背也不板的筆直,幾乎要斜靠著。


    “善,孺子可教也。”


    “誒,先生您怎麽知道趙月姑九歲上下年紀?”


    “我不僅知道她大約九歲,我還知道你大概隻有五六歲,對否?”


    朱厚熜一點頭,答道“先生慧眼,晚輩今年六歲,不過再有一個月之後便七歲了。”


    “我在貴州龍場做驛丞時,曾與那裏百姓同居同處過一段時間,山民以獵為生,次則食稻,再次食果,因為不能每日有打獵收獲,因此曾在一極窮困的村寨中見過,其中人為了活下去,在吃飯這件事情亦作了區分,青壯之男每日兩餐,食肉吃米,早晨時吃飽,青壯之婦每日也是兩餐,食米吃果,兩餐皆不果腹,幼童每日兩餐,食肉吃米,亦不果腹,老弱者,每日一餐,食菜吃果,可飽腹,那裏老者之壽常不過六十,許多幼童年逾十歲,看起來卻隻有尋常人家的孩子七八歲模樣。”


    朱厚熜細細聽完這段話語,不及思考,憤慨之語已然脫口而出“真是莽荒之地,一點兒孝悌之義也不懂,村寨中老者,即便非父非母,也定然是父兄,或是叔公,竟可忍心隻給一頓能叫人餓死的素食物......”


    王陽明在聽著這不加思索的言語,以及憤慨之聲時,眉頭越蹙越深,幾要拂袖而走,癡愚且盲目篤信死板儒學之人,不必教,教也教不會。


    好在眼前的這孩子終究頓住,眼中露出掙紮而浮動的神色。


    不必說也知道,當初自己到龍場的時候,比他的掙紮之色還大些,一些苦不堪言的經曆,對原本深信不疑的觀點進行衝擊時,就是會有這種狀態出現。


    也就是這乃是一名孩童,對理學,氣理學,儒學,程朱儒學這些東西還涉入不深,尚且懂得思考。


    “就連趙月姑,尚且會翻山越嶺讓吳嬸嬸多吃兩口菜,若是有的吃,怎麽肯讓家裏老母受餓啊......”


    朱厚熜抓了抓腦袋,終於發出了這樣一聲感歎,可其中迷惘,深思之意,幾乎溢於言表。


    “唉,看來你也是有所經曆,有所體悟,正是這樣的道理,村寨之中的食物就這麽多,弱青壯男人沒力氣,則原本可以打到的獵物可能也會喪失,若青壯婦人沒有力氣,則村寨之中微薄田地何人照看?叫他們如何顧及老者與幼童?”


    “可如果不顧及兩者,這種連基本的孝悌人倫也不顧之村寨,還有存續下去之必要嗎?我的先生曾多次與我講過賣身葬父,懷橘遺親,哭竹生筍,臥冰求鯉,為母埋兒,更不知多少次向我說明孝悌之義的重要性,我也曾深以為然過,不知為何,如今卻遲疑了。”


    誰知王陽明聽聞這話,陡然之間勃然大怒起來“汝老師真乃迂腐之輩也!自己已然無可更改的見識,竟還要強加於旁人,可笑這種人也能做先生?”


    “陽明先生!”朱厚熜無法忍耐,冷然出聲“即便我先生自認不如你,敬佩你,你也不得隨意侮辱他!”


    “你也是癡愚之人!先生教導之事必然全對嗎?你難道不加以思索嗎?”王陽明毫不客氣,一巴掌拍去朱厚熜朝他指出一根手指的無禮行徑。


    “這......”


    “陸績懷橘遺親,看似孝順,可若是有人在你王府上求護衛之職時,突然有人明目張膽揣走兩枚橘子,即便事後他解釋清楚,乃是孝敬母親,你還會取他任職嗎?”


    朱厚熜一時為之愕然,又思索了一陣,想了一下那幕場景,突然打了個激靈,如實回答的言語中竟然浮現出一絲後怕之意思“損公肥私者,不可取也。”


    “哦?你方才不還是說,陸績懷橘遺親乃是值得讚揚的孝順之行嗎?”


    “他今日可以因孝順母親而得到桔子,若是又給其職位,明日他便可以用孝順母親的名義偷官,偷錢!乃至貪墨,受賄無惡不作,我父王就舉過這種例子,可惜我以前沒認真聽!”


    “正是這樣的道理,又比如哭竹生筍,臥冰求鯉,幼時吾便覺奇怪,家母愛我勝過愛己,同理,天下親母當多為如此才是,而盂宗的母親為了要吃竹筍粥,把兒子凍死再外麵,是愛乎,還是非愛乎?盂宗為了竹筍,若是把自己凍死了,是孝乎,還是非孝也?”


    朱厚熜聽著聽著,忽然苦笑搖頭“為母埋兒也定然不真,我認得一名喚趙老八的逃難客,他母家中老母,他妻子為了讓他能夠帶著兩個兒子免受刀兵,逃出升天,寧可那自己性命取阻擋刀刃,也不肯獨自逃亡,可以想見,哪兒會有祖母讓兒子殺死孫子,用以更好的服侍自己呢?”


    王陽明冷笑數聲“那晉代郭巨為母埋兒,再吾觀來,若是後人編撰,則可憐郭巨徒受此汙名也,若是郭巨乃是真的去作出這種行為,而被後人記下,則郭巨不過乃是一名狼子野心,沽名釣譽之徒耳!”


    “先生,說的是。”朱厚熜信服的點了點頭。


    王守仁突然大喝一聲!宛如當頭棒喝“不許作應聲蟲,要多想一想!他人之學隻能化為他人之用,你學了他人之學,就要變成他人嗎?告訴我,為什麽我說的對,難道我辯駁了你老師的說法,孝就不重要了嗎?”


    朱厚熜悚然一驚,沉默了一會兒,思量一陣之後,用極為肯定的口吻答道“孝,還是很重要的事物,不可或缺,先生剛才所辯駁的,乃是損自己之體,傷親者之心,害血脈之係,損父母之命的行徑,乃不孝也,可我愛我母,亦愛我父,喜愛乳母之關懷,樂於兄弟之陪伴,安於陸叔之護佑,於我而言,皆不可或缺,我既不願意令他們憂心,也不遠令他們損命,孝行之事,乃喜樂也,乃平常也,出於細微處,從不該體現再某一件事之上,而是我乃真心愛父親,孝順的行為也自內心而出。”


    陽明先生大笑起來,樂的根本合不攏嘴“正是如此,正該如此,你真是我平生僅見的聰慧,竟然自己就體悟了這樣的道理,不過你需謹記在心,一味聽他人教導,學習書本中的道理,而不自己去思索其中真意,要麽你會變成一個癡愚,隻知書本而不知其他的呆子,要麽便會似今日這般,因為碰到了與所學不同的狀況,便陷入迷惘與懷疑之中。”


    朱厚熜極為認真的點了點頭,猶豫了一瞬,隨即站起身子,一彎腰,一施禮“先生之言,晚...學生受教,當謹記於心。”


    王老師坦然受之,撫須微笑以待。


    不過這種和諧的能夠載入史冊,說不得會讓成語詞典多出個詞的場景在下一瞬間就被一煞風景的清脆童聲給打破了。


    “王先生你倒是說說,那個窮村寨後來咋樣了,怎麽說一半又扯到別的地方去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明:嘉靖是我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極朱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極朱砂並收藏大明:嘉靖是我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