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園大禮堂內座無缺席,連幾條通道都被堵滿,門外還有被校方攔下來的不少人,實在擠不進去。


    與會者主要由三個陣營組成。


    一是媒體陣營,京城大大小小的媒體幾乎來齊,甚至有周邊不遠的天津衛、河北等地的媒體記者,特地提前一天趕過來,不願錯過一幀鏡頭。


    且不提是這麽個大事,涉及到“大道之爭”,就算是李建昆願意站出來隨便講點什麽,他們都絕不願意錯過。


    這人太難采訪了。


    別說發出邀約九成九會被拒絕,連人都不好找,一年到頭沒幾天待在國內。


    而如果弄個統計,當下這個國家最出名的人有哪些個,此人又絕對有斬獲前三甲的實力。


    他但凡現身,那就是新聞。


    二是燕園陣營,包括老師、與校方關係不錯的學者,以及學生代表。


    以上兩方可以稱之為中立陣營。


    媒體最在乎的是新聞,今天又絕對不缺矛盾,各路媒體都已盤算好,完整記錄下這場大戰就算圓滿,犯不著他們製造話題。


    燕園這邊進來的人經過篩選,並且得到過交代,隻聽不言,抱著學習或增長見聞的目的。


    今天打擂的雙方,李建昆且不提,儼然已是世界級的大人物,拋開其他不談,擁有常人所不及的見識與視野,單憑這一點,他身上自然有值得學習,或是值得參考之處,以及拿來做研究的素材。


    另一方也不容小覷,沒點身份來頭,自認編織不出一番道理和李建昆爭辯的人,是不敢往過湊的,清一色的高級知識份子,不乏知名度很高的那種,他們身上也有值得學習、參考和做研究的東西。


    他們,也就是第三方陣營。


    比另兩方人馬加起來還要多,氣勢洶洶,義憤填膺。


    禮堂內殺氣騰騰,這些人自帶的橫幅、標語牌,鋪天蓋地。


    燕園有位老教授感慨道:“這場麵,敢站上台的,就算是個人物了。”


    說是千夫所指都毫不為過。


    上午八點五十八分。


    一身休閑裝打扮的李建昆,從後台閑庭踱步現身,沿著禮堂的舞台左側台階,拾階而上。


    沒有掌聲。


    隻有一雙雙噴著火的眼睛,因為在這些人看來,李建昆公然登報,堂而皇之設下擂台,本身已是一種冒犯,一種狂妄囂張,一種對真理的挑戰。


    不可饒恕!


    走到舞台上的一方紅漆演講台旁站定,李建昆調整了一下坐式麥克風,眼神掃向下方,好家夥,場麵堪稱聲勢浩大,難怪扛把子說是討伐大會,而且他當時隻看到三分之一的陣仗。


    李建昆的目光主要落在最前排,能被推舉坐在第一排的人,自然來頭更大。


    扛把子所說的那兩人,李建昆總算見到活的了。


    一個看他和扛把子相識,也是快接近九旬的老者,就不直呼其名了,姓馮。


    一個是近兩年文壇最炙手可熱的人,被無數大中學生視為偶像,一本詩集能暢銷一百萬冊,各大高校頻頻舉辦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詩歌大賽,他本人也四處走穴演講,猶記得前世一九九o年,文壇甚至將這一年稱之為他的年份,此刻見他坐在台下第一排居中吳姓老者的旁邊,那叫一個意氣風發啊,揚言要拿諾貝爾文學獎呢。


    如果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審會,知道他的詩歌,其實是在黑咱們老祖宗千百年來傳下的至理名言,保不齊還真能拿。


    看到他,李建昆很無厘頭地想起那首《月亮之上》。


    此人叫汪國珍。


    “喂?喂!”


    李建昆試過麥後,望著台下,微笑道,“比我預想的要好不少,沒一上來就把我罵個狗血淋頭,看來能進來的都是有素質的人,那麽咱們就來掰扯掰扯道理吧。”


    其實有些人一口芬芳早含在嘴裏,隻是顧忌場中有些中立或己方的德高望重之人,怕留下不好印象,才遲疑著沒噴出來,聽聞這話,卻是把那口芬芳又吞回肚子裏。


    倘若噴出來,豈不是成了沒素質的人,要被這家夥瞧不起?


    不能夠。


    講道理,好得很,看你能講出個什麽花兒來。


    李建昆嘖嘖兩聲,伸手從眼前自左向右一劃拉,在那幾個格外醒目的橫幅或標語牌上,略作停頓,“你們嚷嚷著我是資本家,那麽我想問問你們,什麽叫資本家?說不出個所以然,我是不會承認的,誰來說說?”


    底下一些年輕人一聽,這麽簡單的問題?


    頓時心頭一喜,他們雖然來了,但是有前排學識、成就和資曆,遠在他們之上的前輩們在場,另外心裏其實也犯嘀咕,沒太大把握能懟到李建昆啞口無言,畢竟人的名樹的影,李建昆這家夥知識水平可不低,剛才還在想,隻怕沒有機會發言。


    一個帶鐵框眼鏡的小夥子,在李建昆話還沒說完時,已經先人一步噌地站起來。


    正準備發言,見全場人看過來,他忽地意識到什麽,有些惱怒地又坐回去,因為沒有麥克風,坐的又比較靠後,扯著嗓子喊道:“當我們三歲小孩呢,所謂資本家,是指靠雇傭剝削他人,以此牟利的吸血鬼!”


    “這是你的見解。”


    李建昆望向他道,“當然,許多人也像你這樣去理解,這番對資本家三個字的解釋,太過帶入某種主觀因素,不客觀。資本家,應是指占有生產資料,依靠經營企業,雇傭勞動者來獲得利潤的人。”


    小夥子冷哼一聲道:“你不要咬文嚼字,有啥區別?”


    這時,前排傳來聲音,“他是想說,他沒有剝削他人。”


    李建昆收回目光,落向台下第一排,視線定格在汪國珍身上,心想這就忍不住?


    汪國珍開口後,那帶鐵框眼鏡的小夥子,也就沒啥事了,在場九成九的人,也失去發言機會。


    李建昆含笑道:“你說的沒錯,我自認沒有剝削過任何人,至少在國內是如此,我在國內的那些個企業,你們都知道,你們可以去找任何一名工人打聽,但凡有一個人說我剝削過他,我就承認你們給我冠上的資本家頭銜。”


    汪國珍同樣麵帶微笑,“有什麽意義呢?你自認,沒有半點說服力,從你雇工超過七個人開始,就已經形成靠他人來牟利的本質,造成剝削的事實,這一點《資本論》裏早有定性。”


    現場不少人頻頻點頭,暗道高手到底是高手。


    換作一般人,很可能被李建昆繞進去,他們這些人既然堅決反對李建昆,自然對他做過一些功課,這家夥對手下雇工確實不錯,待遇開得頗高,所以如果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還真的不好應對。


    汪大師的厲害之處在於,他從本質上否決了李建昆的詭辯。


    李建昆表情不變問:“所以在你的觀念裏,資本家一定是個貶義詞,那麽照本宣科是不是呢?”


    汪國珍笑著搖頭道:“你如果要爭這個,有一絲贏的底氣嗎?好吧,咱們不去摳‘七上八下’的字眼,即便把這個人數提高到七十、七百、七千,你不還是一樣中標?誠然,聽說過,你給工人發的薪水不算低,可是很顯然你賺的更多,那麽這個很淺顯的道理已經擺在這裏,你壓榨了工人的剩餘勞動力,因此,你就是個資本家!無論你怎麽辯。”


    禮堂裏響起一片掌聲。


    等到最後一絲掌聲消失,李建昆才望向汪國珍問:“張謇是不是資本家?”


    年齡比李建昆沒大幾歲的汪國珍,微微一怔,一時想不起這人是誰,搜腸刮肚好半晌後,腦子裏冒出少許信息,沉聲道:“時代不同,他也算是古人,比如古代,帝王即代表江山社稷,放在咱們的新中國適用嗎?在那個年代,他當然是資本家。”


    李建昆哦了一聲,慢悠悠說道:“可是五三年,教員曾說過:談及中國的民族工業,有四個人不能忘記,重工業,不能忘記張之洞,化學工業,不能忘記範旭東,交通運輸業,不能忘記盧作孚,輕工業,不能忘記……張謇。”


    汪國珍刷地一下臉色大變。


    教員說過這話?


    他下意識想向旁邊人求證,但是扭頭瞬間,又強忍住,這樣豈不是顯得他很沒文化?


    他可是要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人。


    和他一樣,現場不少人皆是氣勢一衰,臉色不太自然。


    見汪國珍半天沒反應,李建昆笑著問:“嗯?不知你怎麽看待這番評價?這可是咱們這個國家建立之後的事,教員明顯對張謇懷揣著感激和欽佩之情,而你則是一句‘張謇當然是資本家’來蓋棺定論,怎麽你覺得自己更有見識,思想更深刻?”


    “你你……”


    一隻手搭在麵紅耳赤的汪國珍手臂上,旁邊的馮姓老者開口道:“小汪剛才有一點說得沒錯,時代不同,不可囫圇個地拿到現在做比較,張謇固然有貢獻,放在他那個清政府賣國求榮,帝國列強用堅船利炮轟打我們的年代,發展工業是必要之舉,國之將亡,非常時期,當行非常之事,其他的無足輕重。好比殺人肯定不是好事,但是打鬼子何錯之有?”


    略作停頓,馮姓老者凝視著李建昆道:“但是你別忘了,無論是張謇還是張之洞,最後都以失敗告終,中山先生曾言:‘能開發其生產力則富,不能開發其生產力則貧。從前為清政府所製,欲開發而不能,今日共和告成,措施自由,產業勃興,蓋可預卜。’中山先生已經對所謂的民族資本主義蓋棺定論,在一個腐朽政權之下,振興實業不可能救國,必須依靠革命手段推翻腐朽政權,當共和建立,產業自然會蓬勃發展,雖然中山先生當時沒預判到袁世凱之流的奪權危險,但是你看,中山先生的預言,如今已經被我們實現,在今天我們這個國家,何須任何頭銜的資本家?任何形式的資本行為?”


    禮堂裏再次響起掌聲,比之前更加熱烈。


    “好!”


    “馮老說得好!”


    “馮老知識淵博,我輩望塵莫及啊。”


    許多小年輕振奮揮拳,表情激動。


    汪國珍不忘刷一下存在感,“我剛不是說過嗎,根本不能這樣作比較嘛,馮老所言,正是我想說的。”


    李建昆神色如常,不急不躁地從黑色呢絨大衣的斜口袋裏,摸出一張長條形紙卡,舉到身前,呈給台下看,望著馮姓老者問:“馮老可認識這東西?”


    馮姓老者定眼望去,微微皺眉。


    此物正是李建昆早上在老虎洞吃早飯,路過報亭時買的那張亞運會獎券。


    見馮姓老者不說話,李建昆追問:“您是經濟學權威,不用我來告訴您,集資,是一種無可爭議的資本行為吧。”


    謔!


    全場嘩然。


    不少人吹胡須瞪眼,這李建昆,簡直狗膽包天!


    馮姓老者闔上眼睛道:“非常事,行非常之舉。”


    後排有小年輕氣不過,噌地站起來,手指台上,破口大罵,“家國貧乏,錢都進了你這種資本家的口袋,馮老說得沒錯,亞運會何等盛事,好不容易獲得舉辦機會,難道因為沒錢就不辦了?這是非常之事,迫於無奈之舉。你李建昆不是富可敵國嗎,你一個人辦場亞運會都輕輕鬆鬆,怎麽不見你捐款,還敢拿這個說事,你真……該死!”


    李建昆瞥向他道:“敢問你捐了多少?”


    小年輕挺起胸脯,驕傲道:“一百塊!”


    李建昆抬手輕拍,為他鼓掌,然後說道:“我捐了兩個億,以港城華人電子集團的名義。”


    小年輕:“……”


    現場忽然安靜下來,盡管現場三分之二的人不待見李建昆,但是也沒人認為他在撒謊。


    其實李建昆還有一件事沒說,在皇甫靜文的組織下,昆侖會集體又捐了三個億。


    當時和有關部門交涉,他們綜合種種盤算下來,隻差這麽多。


    缺口補齊。


    趁著現場安靜,李建昆朗聲道:“提這個不是炫耀什麽,要炫耀,我就不會以公司名義,拿出這張獎券,也不是要批評什麽,我隻是想闡述一個道理:凡事無絕對,別說你們討厭資本家,連我都討厭,所以你們罵我是資本家,我是絕對不承認的,我有臉說一句,我是一名企業家,錢我在賺,我也在力所能及地在回饋社會,你們認為社會不需要我這種人,不如問問我那些企業的工人,問問科技界人士,問問在1+1小學裏念書的孩子們,問問他們需不需要。”


    “別說我張狂,今天咱們打開窗戶說亮話,在場諸位請捫心自問,你們有對這個社會做過什麽?”


    現場鴉雀無聲。


    論這一點,當真沒有誰敢站起來,拍著胸脯說,他比李建昆做得更多。


    李建昆掃視全場道:“所以,不要老是揪著一些紙張上的條條框框不放,資本行為一定就是錯的?社會真的不需要?如你們所見,甭管是不是非常之事,這張獎券背後的資本行為,的確解決了我們的大問題。上海和特區都在辦證券交易所,甚至已經發行了紙質股票,無需我解釋股票和證券市場是不是資本行為吧,怎麽難道你們以為,你們看問題更透徹更長遠?”


    台下許多人麵紅耳赤,即使心裏仍不服氣,卻被懟得無言以對。


    馮姓老者睜開眼睛,漠然道:“當前在很多方麵,我們都在摸著石頭過河,你剛才說小汪,讓他不要照本宣科,你這何嚐不是另一種形式的照本宣科?上麵隻是在嚐試,好比去年的價格闖關,對錯與否,隻有試過才知道,這不是你能拿來蓋棺定論的依據。”


    禮堂內數不清的人頭,如同小雞啄米般。


    那些不服氣的人,好像找到主心骨,目光重新刺向李建昆。


    李建昆暗歎一聲,扛把子和沈姑娘這些人的擔憂沒錯,他自認已經辯得足夠清晰,但是這些人是真的難搞。


    這樣的話,就別怪他要開大了。


    李建昆的眸子,盯向明顯已是在場反對派領袖的馮姓老者。


    他要讓這個老杠精,懷疑人生。


    他跟扛把子說,不知道能不能和這些人講通道理,那是在導師麵前的謙遜之言,他跟沈姑娘說,他沒有衝動,這話不撒謊。


    沒點把握,他能打這個擂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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