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李建昆發布的告示見報後,娘娘廟胡同的李宅裏,氣氛複雜,堪稱詭異。


    玉英婆娘已經不出門遛彎了,成天貓在家裏,不緊不慢地收拾著行李,去港城住一陣子的事,小兒子答應下來,但是具體什麽時候去,她也不催促,孩子忙哩,剛從蘇聯回來,仍不得清閑,別人都說她這小兒子有這麽多錢有多少舒坦,她心裏卻隻有心疼,她小兒子一年到頭在家住不了幾天,吃不上幾頓飯啊,胡同裏陳大嫂家的兒子在煤礦上搞生產,也沒有他忙。


    不識字的玉英婆娘,一無所知,同樣被瞞在鼓裏的還有坐月子的李雲裳。


    春草但凡出門買菜,總會被胡同裏相熟的人拉著問,說你那幹哥哥要跟人打擂台,有把握打贏嗎?


    起初春草自信滿滿,說我那小幹哥哥可是天底下最能耐的人,分分鍾打得對方滿地找牙,姑娘也不認識幾個大字,然後反過來打聽,她小幹哥哥要跟誰打擂台,人家說大概率是這四九城裏所有跟他不對付的人,一般人估計提不起勇氣,能出場的那肯定有些來頭,比如那些著名的知識份子啊,位高權重的大官啊,春草膽戰心驚,姑娘高低懂得一個雙拳難敵四手的道理,之後就憂心忡忡,不停在內心向菩薩祈禱。


    和春草一樣提心吊膽的人最多。


    李小妹啊,富貴啊,何冬柱啊,當然首當其衝的自然要數沈紅衣。


    苦悶之處在於,現在還不能勸丈夫放棄,堂而皇之地登報,公開宣戰,最後臨陣退縮,那算個什麽?


    沈紅衣隻恨自己沒看好丈夫,又讓他牛脾氣上來,衝動行事了。


    姑娘分析來分析去,認為這實在是個餿主意,哪是什麽道理之爭?毫不誇大地說,這是一個社會形態之爭,大到沒頂的事!鑒於我們有過幾十年全麵反對資本的曆史,爭贏的可能性不大,現在她隻能高速運轉起自己不算太笨的腦子,幫助丈夫出謀劃策,想盡力得到一個不爭輸的結局,否則……


    後果或許不堪設想。


    最興奮的是貴飛懶漢。


    用他的話說,臭小子總算幹了件解氣事,早特麽該站出來跟那些人懟,憑什麽隻能當個縮頭烏龜被人罵,害得他出門都不得痛快,當然他從來不慣著,誰敢對他指指點點,說些不好聽的話,他不爭那些大道理,隻知道一個簡單道理,老子招你惹你了?噴你一臉!咋的,還想動手,山河的人呢?給老子出來,幹!


    打過幾架,還進過派出所。


    每次貴飛懶漢都是凱旋而歸。


    因為他道理找得好,即便他是李建昆的爹,他又沒招誰惹誰,別人先招惹他,打了他還站著理哩。


    這幾天晚上他都要小酌幾杯,每每喝高興了,趁著老婆子不在時,就會掃向其他憂心忡忡的人,拍著小兒子的肩膀,來上幾句遲來的人生教誨。


    比如,李建昆你要是像條土狗樣夾著尾巴回來,以後別說你是老李家的崽兒!


    比如,幹,擼起袖子幹,搞死搞殘!


    比如,有啥好怕的,最慘不過這個國家待不下去,國外的牛排難道不好吃?太平山的莊園不夠寬敞?有錢就是大爺的社會,不最適合咱們家?


    李建昆說,啊……你說的都對。


    沈姑娘的腦子和涵養,不允許她給公公甩臉色,隻敢在晚上兩夫妻躺在被窩裏時,頗為無奈地問,真是你親爹啊?


    禮拜天。


    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靜靜等到天亮後,李建昆輕手輕腳掀開被子,下床時,輕輕吻在沈姑娘的額間。等他穿好衣服離開房間時,床上的睡美人睜開沒有半分睡意的大眼睛,眸子裏的擔憂之色更濃。


    隻是,該說的話都說過,她絞盡腦汁能提供的想法,也全告訴丈夫。


    她挺想跟丈夫一起去麵對,委婉地提過,卻被丈夫一口回絕。


    事到如今,她能做的似乎隻有對丈夫說聲“加油”,可是她能想象到,就連說這兩個字時,她也很難展現出燦爛笑容,給予他任何自信鼓舞,所以不如不打攪,讓他專注於接下來的事。


    不盼望今天晴空萬裏,至少不要烏雲蔽日啊,姑娘內心祈禱。


    富貴和何冬柱都起得很早,一個在小院裏打一種慢騰騰、好像蒼蠅都不打死的拳,一個蹲在屋簷底下看打拳。


    見李建昆快洗漱好,何冬柱取來車鑰匙,說先出去把車發動。李建昆擺擺手,示意他不用跟去,也就幾步路的距離,他出門吃個早餐,一路溜達過去時間正好,還打趣說擔心車被人砸了。


    何冬柱想不通他怎麽還笑得出來。


    “你也不用跟著。”李建昆望向湊到身後的富貴。


    富貴甕聲甕氣道:“我怕你被人打。”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滾蛋!”李建昆瞥他一眼,沒好氣道,大搖大擺出門。


    富貴仍然跟著。


    不知不覺之間,富貴對他的態度顯然發生變化,要換以前,京城首善之地,富貴才懶得跟著,這大冷天的,貓在家裏看黑貓警長不舒坦?前幾天李建昆去燕園時他就沒跟著。


    但是今天不同。


    什麽姓資姓社的問題,富貴既不懂,也懶得琢磨,這兩年他常伴李建昆身邊,看清不少事,比如,這個人從沒有做過對不起國家的事,記得某次在港城九龍,路上看見一麵被人隨手扔在地上的小紅旗,剛從黃金勞斯萊斯上下來的他,蹲身在地,撿起來,撫幹淨上麵的汙漬,疊好放進口袋裏。


    所以如果有人打著家國大義的名頭,要打他這個“資本家”,富貴不答應。


    兩人一前一後,踩在胡同裏有些潮濕的凍土路上,發出咯吱咯吱聲響,往燕園相反的方向,一路來到老虎洞。


    這裏是與五道口商業街,一東一南,附近最大的兩個集市,相對而言,老虎洞離家更近,所以春草和老母親出門遛彎買菜常來。


    東天剛綻放出一抹紅霞,不過冬日裏時間也不算特別早,老虎洞一帶十分熱鬧,商鋪都已經開門,尤其是幾家賣早餐的鋪子,門口大鍋或蒸籠裏散發出來的熱氣騰騰,就是最好的招徠生意法寶。


    這邊的商家倒是沒什麽機會做李建昆的生意,即便在京時,由於嶽父家住在五道口,他去五道口商業街的時候更多,全憑眼緣,李建昆挑中一家叫“棉紡二廠早餐店”的鋪子,很顯然是家三產鋪子。


    一路走過去,路兩旁有不少地攤,多半擺置的是海澱農戶家自種的果蔬,未必鮮翠欲滴,但是絕對沒泡過保鮮劑。


    李建昆要了兩隻鮮肉包,看見一口鋁鍋裏有著尚且平滑如鏡的豆腐腦,示意套著雪白圍裙給人幹淨利落印象的大姐,給他舀一碗,瞅著大姐的動作,李建昆遲疑一下問:“能不澆鹵汁加白糖嗎?”


    大姐像是打量異端,瞅他兩眼。


    李建昆摸摸鼻尖,“我是南方人。”


    “自己加!”


    大姐把白瓷碗撂到他手上,嘀咕著天還沒亮透呢,戴什麽蛤蟆鏡。


    富貴隨後走進店裏,憨笑著對大姐說:“十個大肉包子,兩碗豆腐腦,加糖。”


    大姐昂頭望去,怔怔道:“哦……”


    鋪子裏有幾桌食客,眼神拉到和大姐一樣的高度,嘖嘖稱奇。


    兩人隨意找到一張餐桌相對而坐,望著大姐親自送上來的甜豆腐腦,李建昆幽幽歎息一聲,富貴憨憨一笑,“羨慕吧,嫉妒吧,雖然在屯子裏他們都喊我傻大個,但是從小到大因為這副身板,我不想吃虧的時候還真沒吃過虧,比如說去鎮上沽酒買鹽,就算是地攤上采買,誰敢給我缺斤少兩?秤杆兒隻敢往高處翹,說白了,就是那個人善被人欺的道理。”


    李建昆哎呦一聲,說你個傻大個也跟我講起道理。


    其實富貴的腦子和身材是成正比的,他的意思李建昆明白,既然做了,就要強勢一些,但是又跟李貴飛的道理不同,要有理有據的強勢。


    他相信李建昆敢這麽做,肯定有一套他的道理。


    一邊吃著早餐,李建昆這時才留意到,對麵馬路牙子旁的兩棵白樺樹之間,拉扯著一條大橫幅,上書:預祝亞運會取得圓滿成功!


    現在首都隨處可見這樣的標語。


    全首都人民都行動起來,想為亞運會出一份力,並且憧憬著亞運會的召開,其熱情程度比二零零八年的奧運會,有過之而無不及,那年李建昆已是知天命的年紀,還算有錢有閑,也來過首都。


    甚至這次亞運會,全國人民都積極參與其中。


    操辦一場這樣的國際體育盛事,可不容易,八四年拍板下來後,相關部門計算過,各種建設包括城市美化,需要二十多億費用。


    財政勒緊褲腰帶,從其他地方左摳右擠,撥下八個億。


    缺口巨大。


    隻能籌集,各種法子想遍了。


    這次亞運會之後,最值得驕傲的事其實不是咱們金牌數高居第一,而是全國有數千萬人參與捐款,在這個人均工資百來塊的年代和國家,捐出2.7個億。


    他去年也捐過,以港城華人電子集團的名義捐的,當時風向已經有些不好,不想進一步被推倒風口浪尖。


    吃完早餐後,從這一側人行道上折返,路過一個綠報亭時,李建昆頓住腳。


    報亭裏有個小老頭,隔著墨鏡似乎都留意到他的目光,拿起一遝獎券,笑嗬嗬道:“支持亞運,還能中獎,一舉兩得,要來幾張?”


    小老頭手裏拿著的獎券,叫作“第十一屆亞運會基金獎券”,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我國發行的首支體育公益彩票。


    票麵上有亞運會的會徽和吉祥物熊貓盼盼的形象,設計和製作上沒少下功夫,堪稱精致,獎券最上方印有“支持亞運,振興中華”的字樣。


    不過這玩意,後麵會引發一股不好的風潮。


    相信從九十年代走過來的人,都會有一些關於刮獎券的記憶,李建昆猶記得前世,隻要聽聞縣裏有刮獎活動,他們清溪甸的人總會成群結隊奔向城關,結果每每刮回來一堆毛巾、牙刷和肥皂,仍懷有一夜暴富的幻想,樂此不疲。


    真正中大獎的人,聽說過,看到過,身邊沒見過。


    記得有一個刮到一腳踹的幸運兒,用拖拉機載著,披大紅花,各鄉各鎮遊街似地宣傳。當時的農村人單純啊,還真信。


    “來一張吧。”李建昆說。


    “一張?一看您就是體麵人,不多支持幾張?”小老頭不太樂意。


    李建昆含笑道:“支持這種事,不應該看我的意願嗎?”


    小老頭無言以對,悶悶不樂地賣出一張獎券,小聲嘀咕著越有錢越摳搜。


    李建昆拿著獎券已經走開,不像別人買獎券會迫不及待當場刮開,富貴在後麵,彎腰探頭到報亭裏,道:“你知道個屁!”


    “誒你這年輕人,怎麽還罵人呢。”


    富貴憨笑問:“不然你想咋的?”


    小老頭吞咽一口唾沫,沒敢再吱聲。


    返程的路上,李建昆摘掉了墨鏡,吸引來一些目光打探,不過那些人似乎都不確定,快走到燕園南門時,終於被人認出。


    恰好這撥候在燕園南門口、等待大部隊的人,正是過來打擂台的主。


    霎時間猶如仇人見麵,分外眼紅。


    “看看看,帶著保鏢耀武揚威呢。”


    “他那一身不得上千塊?”


    “上千塊?你也忒看不起他了吧,手上那塊表,最少值幾萬!”


    …


    李建昆抬起手,擼起袖子,晃了晃,微笑道:“你們說這個啊,百達翡麗限量款,發行價是二十六萬,美金,現在應該超過三十萬。”


    臥槽!


    如果不是富貴憨笑著盯著那撥人,瞅著他們吹胡須瞪眼的模樣,非得幹起來不可。


    沒見過這麽囂張的人!


    李建昆抬手拜拜道:“我沒花錢哩,一個女人送的,哦對了,不是我媳婦兒啊,她這輩子還沒花過這麽多錢。待會見吧。”


    不能忍!


    “你個大資本家,嘚瑟什麽?”


    “世風日下啊,這人簡直無恥!”


    “你別走!”


    …


    李建昆大搖大擺離開,富貴攔住幾個衝上來的青壯,一臉憨笑道:“我作證,他說的都是事實,我就奇怪,你們氣個啥?”


    幾人到底是不敢和他硬碰,感覺這傻大個能一拳一個把他們撂倒,而他們的小胳膊小腿,估計砸過去也沒有多大傷害。


    燕園很快喧囂起來。


    學生們像是離開蜂巢的小蜜蜂,從四麵八方湧向李建昆腳踩的道路上,圍聚在道路兩側,綿延不盡。


    令李建昆十分欣慰的是,揮舞著小拳頭,支持他的學弟學妹,也有不少。


    來到大禮堂,公告的時間還沒到,從側門進入,在禮堂正廳後方的一間屋子裏,李建昆見到拄著手杖的扛把子。


    陳岱蓀苦笑道:“知道還是說不動你,這叫什麽講道理啊,這叫討伐大會!我就不出席了。”


    禮堂裏已經坐滿三分之一的位置,許多人都帶著自製的標語牌,文字各異,內容相近,比較有代表性的五人同舉的一塊牌子,上書:打倒最大的資本家!


    李建昆點點頭,扛把子即使要出席,他都不會讓。


    陳岱蓀憂心道:“目前我留意到有兩個人,你要特別注意,雖然都是來者不善,但是這兩人的影響力能抵其餘全部。”


    “哦?”李建昆好奇道:“誰啊?”


    陳岱蓀說出兩個名字。


    一個是經濟圈子裏的人,跟陳岱蓀同輩,早前也是教授出身,退休後沒留在校園做學問,時常做客媒體,在各種報紙雜誌上發表見解和觀點。


    一個是當下最炙手可熱的詩人,類似舒婷、顧城,北島這些人都遠遠不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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