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璣了解不深,隻知是病故。


    桑晚想了想,附耳,將那夜在裴府屋頂所聽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訴了蕭璣。


    蕭璣的臉色立刻煞白,大手握住了桑晚的雙肩,又環顧四下,確定無人後才開口道:“此事你還同誰提過?”


    桑晚搖頭,此事幹係甚大,她又不傻:“隻有你。”


    “此事隻在你我之間,連百裏奚也不可說,明白嗎?”


    桑晚鄭重地點了點頭:“知道。”


    “我與百裏奚常出入宮中,見過先皇後。可每次都隻是遠遠一暼,怎麽也沒想到,那個人會是文若的母親。當今聖上冒天下之大不韙,強占寡嫂、圈禁昀王,早已不是秘密,可無人敢點破這位憑空而降的新寵妃是前皇後。”


    朝承恩、暮賜死,官家金口說她是誰,她就是誰,過往前塵誰敢提?


    當年裴佑將她送入宮中,定也掩不了悠悠眾口,隻不過各個懼怕先帝雷霆手段,無人敢提。


    輾轉在龍榻之間,鄭雲嵐這個天下第一大苦主,該是怎樣的絕色?


    “鄭氏出自武將世家,是平原侯鄭之孝的嫡女。


    鄭侯膝下本來有三子,皆是鎮邊武將,虎父無犬子。可當年隨先帝出征,都死光了。


    三英早逝,隻留下鄭雲嵐,及笄後嫁給了前探花之子裴佑;裴家在開國後又主動釋了兵權,封了國公。


    鄭侯一脈則隨著鄭之孝病逝,雖空有個平原侯之名,可爵位空懸已久,族中也無人繼承。”


    “鄭雲嵐雖說是將門之女,可個性溫柔婉約,與人交好平和可親,容貌不必說,是一等一的絕色。


    美人如柳,柔弱,風必摧之。鄭氏父子若在,豈能容他們如此欺負人!”


    蕭璣說罷,不經意地看向桑晚的臉,心沉了又沉。


    當年京城雙美,一是鄭雲嵐二是母親南安王妃,可兩個人都是命運多舛。


    桑晚像極了南安王妃,該怎麽才能護住她?


    “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裴佑明知孩子是鄭雲嵐的命脈,卻痛下殺手,真是壞到骨子裏了。詔書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裴佑借刀殺人的陰謀。”蕭璣黑眸一黯:“裴家該死。”


    桑晚垂下了眸,鼻尖發酸,為那個人,為鄭雲嵐。


    在權力的牢籠裏,人的命運如紙薄,又如浮萍漂泊無依。裴家為了留住榮華富貴,犧牲了鄭雲嵐,而鄭雲嵐又為了自己的兒子,咬著牙進了後宮。


    人啊,一旦有了軟肋,就會傷得千瘡百孔。


    隻有無心,才能成為強者。


    “文若投軍,是破釜沉舟。來日京城定會有場腥風血雨,阿晚,你既已下定了決心與他割席,萬萬不要再同他有所來往,明白嗎?”


    蕭璣意識到了危機,這不會是一場簡單的脫籍去姓,他是在脫胎換骨、浴血重生。


    這一場人倫顛覆的慘劇,將鄭謹之困在深淵裏不得喘息,他拚盡了一切,才換回了一絲活下去的希冀。


    蕭璣嗓子發啞:“他不會就這樣算了。”


    “鄭雲嵐也不會。”


    女子雖弱,為母則剛。


    桑晚似乎隔著遙遠的距離,依舊能感受到那深宮之人臥薪嚐膽的決心。


    *


    京城,雎鳩宮,火光衝天。


    “走水了,走水了!”


    “宸妃娘娘還在裏頭,快救人呐!”


    琉璃瓦被衝天的火焰燒裂,撲簌簌地裹著火焰如星辰隕落;雕花窗、圓木柱燒成了灰黑色,橫七豎八地斜倒在地,大廈頹然傾倒隻在須臾之間。


    宮人提著水桶來回奔忙,一桶桶水揚進去,壓住了火,可頃刻火龍又吐出了舌,火勢越演越烈,將邊殿也開始燃了起來。


    杯水車薪,難解這滔天大火,披甲軍中有一將領揮刀大喝:“陛下在回宮途中,宸妃若死,我們都得陪葬!快,都隨我進去救人!”


    “康統領呐!柱子都塌了!主子她……”


    內侍官神色驚恐萬分,腳卻像生了根,隻能望著那道甲胄身影義無反顧地衝入大火之中。所有人的心都揪成了團,有膽小的宮人已經雙膝發軟,跪倒在地上。


    宸妃是官家的現下放在心尖上的人兒,今夜所有人,都完了。


    這名內侍官年紀輕,滿頭滿臉灰,前不久剛花了些銀子走後門到這寵妃宮中履新,眼見著富貴如浮雲散,連小命也難保,捶足頓胸哭罵:“天殺的,是哪個王八羔子放的火喲~害慘了!”


    “福公公,怎麽辦?我們是不是要死了?”身旁的宮女瑟瑟發抖。


    “死……”福公公噌地從地上爬起來,“咱們就是死,也得死在裏頭!不能死在這裏!”


    “公公,火勢越來越大,咱們進去也是徒勞啊!”


    “放屁!與其明日官家回來被砍頭,還不如與主子同去,還落得個好名聲!”


    福公公啐了口唾沫,拔了腿往裏衝;他宮外還有老母和弟弟,死他一人總好過全家牽連獲罪。


    “主子娘娘,奴才來了!”


    見福公公往裏衝,其餘一幹宮女太監像是醍醐灌頂,登時都明白了過來,一個個的爭先恐後往火光衝天的大殿方向跑去。


    大殿的柱子接連倒了好幾根,地動山搖,火星四處飛濺,四周嗆起濃煙滾滾。


    福公公尚未靠近大殿,隻見火光中康統領正扛著一個東西向外衝:“娘娘在此,速速後退!”


    “娘娘!娘娘救出來了?!”福公公眼冒金星,差點暈過去。


    濃煙越來越厚,一幹人又迅速向大殿外的空地匯集,此刻宮中救火隊、禦林軍早已帶著救火工具前赴後繼來到了雎鳩宮,一場救火接力賽爭分奪秒地進行著。


    康統領將肩上的人放在了空曠的地上,福公公這才看清,宸妃娘娘身上還裹著濕漉漉的錦被,被角露出幾絲頭發,似乎都被燒焦了。


    他的心提得高高的,膝蓋一軟,趴跪在地上匍匐靠近,帶著濃重的哭腔:“娘娘,娘娘,您怎麽樣了?”


    “咳……咳……”錦被之內,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音微弱,嘶啞又幹裂:“本宮……無恙。”


    福公公等一幹宮人喜極而泣,磕頭:“娘娘否極泰來,福澤深厚!”


    康統領用腳踢了踢福公公的屁股,低聲道:“別嚎了,快伺候娘娘去。”


    “多謝康統領,大恩大德!大恩大德!”福公公說話都結巴了。


    錦被之中鑽出一個女人的腦袋,黑發披落濕噠噠地緊貼頭皮,沒有釵環金飾,五官精致、嫵媚中又帶著一股英氣,是熟齡婦人獨有的風情。


    她神色絲毫不亂,穩中帶著淡淡的威嚴:“扶本宮起來。”


    候著的宮女太監立刻將她圍了起來,沒一會子,宸妃已然披上了裘服,發絲雖依舊披落在肩,但紋絲不亂。


    福公公喚人來了一張圈椅,宸妃端坐,纖手接過了茶水,手腕處燎了一片紅。


    她潤了潤嗓子後,才再度開口:“今夜辛苦康統領了。”


    “守護娘娘安危是卑職的本分。臣不敢擔辛苦二字。娘娘受驚了!”


    康統領單膝跪地,神色恭敬,回話更是不敢抬頭正視。


    內侍省都知吳用屁滾尿流一路小跑,滑跪至宸妃娘娘麵前:“奴才有罪。娘娘受驚了!”


    “今夜的火,起得蹊蹺。明日聖駕回宮,妥善處置,莫要嚇著陛下。”


    吳用汗流浹背:“是,奴才今夜定當查個水落石出。”


    *


    西北大雪,極目四野,一片白茫茫,無盡頭。


    薄薄的營帳被寒夜的風吹得鼓鼓作響,縫隙鑽進來的冷風如刮骨刀,割得人生疼。因為資源有限,帳內連炭盆都沒有了。


    離九不知從何處又尋來了一床破爛的被子,壓在了鄭謹之的身上:“爺,這是三營的兄弟拿來的,你再蓋一床,這天他娘的太冷了。”


    “沒事,我熬得住。”裴謹之邊說邊將手中的白絹物塞進了懷中,“鄭程輝是想讓我知難而退。”


    “老侯爺一手栽培了他,將他當成親兒子般教養,還賜他鄭姓,他竟半點麵子都不給!別說照顧,恨不得讓您在這栽跟頭丟人呢。真是人走茶涼,寒心!”離九不忿,氣得胡須都翹了起來。


    一陣風從帳外刮進來,離九縮了縮脖子,憤憤不平地朗聲嚷道:“他娘的連根炭都不給,還讓不讓人活了。”


    不知是誰,在外頭高聲回了一句:“活不了就滾回去。”


    離九怒意上頭,攥著拳頭就想衝出帳外尋人算賬,被裴謹之一把拉住了。


    “無謂爭一時長短。我鄭氏兒郎,若連這點風霜雪都耐不住,又怎配留在這西北戍邊。”


    離九紅了眼:“爺,侯爺在天之靈,定會保佑您的。”


    “小順來消息了?”


    “嗯,下午剛收到。”離九從袖口取出一個小紙卷。


    “蕭璣是個有擔當的,認她了。”


    棋行險招,本來他還有些擔心,蕭璣會不會因為桑晚天玄門的身份有所忌憚,現下看來是多慮了。


    遠在萬裏之外,他的心依舊牽掛著桑晚。


    不知她肩傷愈合了沒?蕭璣待她如何?


    “順兒這小子……”離九湊過去瞥了一眼,忍不住淬了口唾沫:“什麽叫最後一封信?臭小子,傻憨憨。”


    離九連著一通臭罵,鄭謹之拿著紙頭,借著油燈看笑了。“是她的性子。”


    小順這封信裏的內容是她的意思,從頭到尾透著一股絕交的氣味。


    “您讓這小子跟著大奶奶,那是您不放心。可他倒是聽話,大奶奶說跟了她,認她做主子,就隻能聽她的,不能給您報信。他就老老實實給咱發了這麽個‘最後一封信’。這不是捅我刀子麽。叛徒。”


    離九磨掌擦拳,“等來日咱們回京城,削他。”


    “忠仆不侍二主,小順做得對。”鄭謹之啞著聲,突然斂眸,“外頭不對勁。”


    離九握緊了刀,“是不對,怎麽連巡邏腳步聲都沒有了。”


    突然,火光映著營帳,馬匹發出淒厲的嘶鳴,號角聲劃破夜空。


    兵刃相交,人影憧憧,廝殺聲震天。


    “敵軍襲營!”


    “抄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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