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中了,姐夫,她記住就中了。”


    “去去去。”


    “姐夫,你消消氣吧,我們明天家走了。”


    “早該走。”


    “那我待會帶孩子們出去逛逛。”


    “快去逛。”


    “讓三月也去,中吧。”


    “我說高秀葉,你是誠心要和我做對嗎?你不摻和我的事兒能死嗎?”


    “不是...”


    “不是什麽,這是我家,我家,還輪不到你說話。”


    “中。”


    “邊旯去邊旯去。”佟仁轉向高秀葉,滿臉的猙獰。


    六月在一旁又臊又恨,她臊佟仁的出言不遜,胡攪蠻纏,臊自己生活在這樣的家庭裏,她恨佟仁刻薄凶惡,少情寡義,恨自己有個這樣的父親,她無地自容。六月的姥姥和姨是頭一次來她家做客,且不說她們的溫和敦厚善解人意,也不講以前她們對佟仁是多麽的關懷備至,單就她們是他的親戚和長輩,他也應該有所自抑有所收斂,然而,他不但沒有,還更勝從前。六月真擔心高秀葉會再說一句,假使那樣,她相信佟仁會一下子撲上去,還好,高秀葉沒再開口。


    “你個小#崽子,誰叫你停手的?繼續給我擺!”佟仁也繼續發著狠。“不要以為你們有靠山了,我就治不了你了?擺!”


    就這樣,那一天早上,佟仁一直吼著三月,吼的三月上氣不接下氣,吼的六月心裏憋滿了氣,吼的屋裏斂聲屏氣。六月咬著嘴唇,她不敢吱聲,她本就怕佟仁,更怕火上澆油,她隻能把恨壓在心底。六月的姥姥也上去勸了兩句,同樣被佟仁無情的懟了回去,六月看到她姥姥的小腳滿是沉重,眼裏充滿了酸楚,六月就更恨了。直到高秀枝賣項鏈回來,佟仁還在吼叫。


    高秀枝進屋的一刹那,六月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兒,她知道一場惡戰即將開始,她連連的向高秀枝使著眼色,想阻止高秀枝小題大做。然而高秀枝不但視而不見,還即刻瞪起了眼睛,她和佟仁一樣,從來都是自負的倔強的一意孤行的,六月的印象裏,高秀枝從沒有過溫言軟語,沒有過柔情如水,假使佟仁是針尖,那她一定是加強版的麥芒。果然,沒出三句話,他倆便吵了起來,且越吵越凶,越吵越難聽,六月勸,沒用,高秀葉勸,不行,六月的姥姥又勸,適得其反...紅彤彤的太陽已走上了樹梢,百靈鳥也在窗前放聲歌唱,外麵的空氣飄蕩著芳香,小區裏的居民你來我往,陽光下的一切都那麽恬靜美好,隻有六月的家裏像開了鍋的紫米粥,呼突突沸成一鍋——佟仁和高秀枝吵,她姥姥和她姨拉住這個又勸著那個,二月三月還有明明和鎖住驚恐的瞪大了眼睛,昏暗的屋裏一片混沌...不知哪一時,也不知誰先動了手,就在六月一眨眼的工夫,她媽她姨和佟仁撕扯在了一起,她姥姥被擠出了局。六月看到她姥姥扶牆站了好一會,又上前拚命的拽拽這個擋擋那個,她柔弱的身軀跟著她們一起東擺西挪前擁後倒,猶如秋風中的老樹悲涼著...


    那是唯一的一次,六月的姥姥和她姨來她家做客,哪怕後來她們都長大了成家了,都相對的挺起了腰杆,哪怕再後來交通也極度的發展了,從濱海到川州開車不過五個小時,她們也都再沒有來過——當然了,這也與佟仁和高秀枝的戰鬥一直持續到他倆年過七十還沒有休止有關,高秀枝沒贏過,她的娘家人就沒來過。六月的姥姥因此也沒有去觀音寺還願,她們當天下午就走了,這深深地刺痛了六月的內心,並成了她一生難以彌補的愧疚。六月的姥姥八十八歲壽終正寢,雖然後來六月幾次替她姥姥去觀音寺還了願,雖然日後每每走到全國各地,隻要看見觀音寺,六月必定會進去跪上一會兒,祈禱幾句,已補償她姥姥未曾了卻的遺憾,可這些都不足以撫平她深埋在心底的傷痕,乃至於到現在,隻要六月一想起這件事兒來,還久久不能釋懷,還憎恨佟仁。前兩年,六月和高秀枝偶然說起那次打架,六月咬牙切齒的數落完佟仁,然後她問高秀枝:


    “你說,我姥姥當時得多傷心啊。”而高秀枝卻淡淡的笑了一下:


    “那個時候小姨子和姐夫打架的事兒時有發生,不稀奇。”然後她又說:“那次他可沒有占到便宜——我狠狠的在他肩膀上捶了幾拳,你姨也踹了他好幾腳,你姥姥都看見了,那次可真解恨啊。”


    “你不恨他?”六月疑惑的看著高秀枝,高秀枝的臉上平淡的沒有一絲起伏,仿佛她正在說著別人的事兒。六月不理解,假設這件事發生在自己的身上,即使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也一定會義憤填膺,而不是像高秀枝一樣波瀾不驚。


    “恨他能怎麽著,日子還得過。”高秀枝還是淡淡的,她沒有一絲的傷感,也看不出任何的惱怒,就是她對佟仁的這種以德報怨的態度,很多時候讓六月對高秀枝也充滿了反感和不滿,她不明白,對於那樣的佟仁,她為什麽還一味的去關心去包容去原諒,乃至於用她一生的優良行為去伺候他,卻也用一生的粗劣情緒去對抗她,六月還氣憤高秀枝寧可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她們姐仨的心,也不想失去佟仁,六月因此也常常在心裏怨恨高秀枝。


    “自輕自賤,活該這樣。”六月又在心裏恨了一下,她看了一眼高秀枝,年近八十的她,雖然經曆了歲月的洗禮,婚姻的磨難,卻反而越發的淡雅端莊,身體也結實健康,這也許是生活給予她的另一種饋贈吧,六月想。其實,六月覺得有時候自己可能也有問題,她是那麽期盼父母離婚,那麽期盼大家拋棄佟仁,期盼佟仁得到報複,按說這不是善良的她應有的性格和思想,可她就是這樣強烈的期盼著...“也許世間就是有高秀枝和佟仁這樣的許多人,許多事,許多的日子,才構成了不一樣的生活,不一樣的精彩和不一樣的煙火吧。”六月又想。她又輕輕地歎了口氣,為她不能實現的期盼,為高秀枝一輩子的忍氣吞聲和無怨無悔。


    往事就是這樣的瑣碎,六月的娘家就是這樣的滿地雞毛...時光流轉,歲月走過,轉眼二零二四年的末尾到了,在六月和佟仁斷了往來的二十一個月後,在高秀枝一生的原諒和包容中,佟仁也即將走完他扭曲的人生。六月聽到這個消息,沒有一點兒的傷心和難過,她平靜的沒泛起一絲波瀾,哪怕是高興的漣漪。兩天後她買了票,踏上了回家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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