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姥姥我媽還有我的女兒走在鐵營子村裏,我們一起去看我二姥姥,我們又有好幾年沒見到她了,我離開家鄉已經快三十年了,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好像我們都很忙,其實也沒忙出什麽成績來,無非是孩子上學,大人上班,稍有閑暇還要逛山逛水到處看看,時間就這樣流逝過去。雖然我也想著家鄉,想著我家鄉的親人們,但和外麵的誘惑比起來,家鄉的一切便渺小起來,我回來的次數也逐年減少,我總是覺得,不管何年何月她們都會呆在那裏,不離不去,我早一天回去或晚一天都沒有關係,她們都會在那裏等我,可現在想起來,當年的我是那麽幼稚。


    鐵營子也越來越老,越來越破舊了,人連同樹,房子連同路,家家門前的雜草連同花簇,滄桑又寂寞著。村裏的人越來越少,偶爾遇見兩個,也都是比我媽還大的年紀,她們用疑惑的神色打量著我們,經我姥姥介紹,半天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來,然後熱情的拉在一起,聊起這些年的日子和日子裏一去不複返的光陰。


    我姥姥家住在村子東頭,我二姥姥家在村子西頭,小時候我從我姥姥家到我二姥姥家,需要走二十多分鍾,現在我姥姥走起來這段路來也需要二十多分鍾。我們走過小丫巴家,卜大姥姥,周奶奶家,大隊部,拐個彎兒到了村子中心,村子中心的那棵大榆樹還在,隻有它還容顏未改,隻是樹下也沒了從前的熱鬧,寂寥的讓人惆悵。走過大榆樹,再拐個彎,還有五六百米便到我二姥姥家了,我看著一路上我曾熟悉的一房一樹,一景一幕,和逝去的舊時光,想起了聖經上說的一句話:


    “當上帝為你關上這扇門,一定會再為你打開一扇窗。”我覺得這話用在我的姥姥們身上再合適不過,我的姥姥們辛苦了一生,饑飽了半輩子,到現在都沒有出過遠門,更沒有享過清福,但她們都無病無災且長壽。我姥姥八十七了,還能做家務,還能種菜,我姨姥姥一直幹到八十二,身體無恙卻絕食而去,我二姥姥今年也八十三了,聽我姥姥說她體格還不錯,就是腿腳大不如以前了。


    “去年走路就費勁了。”我姥姥對我媽說:“我頭年到她家看看,她精神還好,就是饑一頓飽一頓的,瞅著怪可憐的。”


    “怎麽?我二娘的日子還那麽困難嗎?”


    “比從前好不到哪去。”


    “怎麽會呢?到現在還吃不上?”我媽疑惑著。我也不相信,時間已經走入了二千年的領域,還有人為吃不飽飯而發愁?


    “吃倒是吃上了,那也困難。”


    “怎麽,她手裏有兩個錢,還上廟裏給我三嫂子燒香祈福去?”


    “早都不去了,廟也沒了,她也走不動了。”我姥姥說。


    “那她還能存上兩個錢,自己買點兒吃。”我媽說。


    “上哪貓錢去?就那幾畝薄地,收成也不濟,又沒別的來錢處,好容易存上幾個,還沒捂熱乎呢,就接濟孫子們了。”


    “孫子們沒幹點啥?”


    “幹啥呀,啥都不好幹,到處打著零工,沒個文化,又沒個正經營生。”


    “唉,都不容易。”我媽說:“我三嫂子還在城裏看孫子嗎?”


    “早都回來了,孫子們都大了,她和媳婦們又合不到一處,待不住。”


    “我三嫂子還是那樣的脾氣秉性?”


    “還那樣,沒多大變化。”我姥姥說。我想著我三妗子,個子不高,個條也不直溜,長瓜臉,細米眼兒,皮膚黝黑,嘴角上揚,整天似笑非笑的樣子,火上房都不急不慌的性格,哪怕是她家的豬掉進了河裏,她也會雙手揣在袖筒裏,邁著嚴重的外八字,擰著身體慢條斯理的走到河邊,東張張西望望,也不說快點喊人,也不說快點撈豬,就好像那不是她家的事兒一樣,隻有和我二姥姥發生爭執時,她才是麻利的。“你三嫂子也上了歲數,不愛幹了,飯也不按時做,水也不按時燒,從前都是你二娘幹,這二年你二娘漸漸的幹不動了,她能對付一口是一口,你二娘可不就是饑一頓飽一頓的。”


    “她才多大呀,就幹不動了,給兒子能幹,給孫子們能幹,給我二娘就幹不動了?”


    “她不是體格不好嘛。”


    “你們天天說她體格不好,從年輕就說,我看她體格比誰都強。”我媽說。


    “這二年也不中了,漸天腰疼腿疼的,她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


    “哼,我看到底不是親生的,這要是親生的,能這樣嗎?我二娘白養了她們這些年。”


    “可別那樣說...”


    我們正走著,一股清香飄了過來,去往我二姥姥家的路上,有一排高大的榆樹,此時正是榆錢兒飄落時,地上已鋪了厚厚的一層,鵝黃嫩綠煞是好看,我的眼前立刻就浮現出兒時的情景,我仿佛又看見從前的我二姥姥拿個笸籮跪在地上,認真的耐心的收起榆錢兒的樣子:


    “二姥姥,你又要收回去蒸窩頭嗎?”


    “是啊,收回去蒸窩頭。”我二姥姥邊把榆錢兒捧在手裏,邊用嘴吹著,以除去粘在榆錢兒上的塵土和雜質。每到一年榆樹花開時,我們村的人常用它蒸窩頭煮稀飯,可是我們都是上樹去擼榆錢兒,掉到地上的很少有人要,收拾起來著實麻煩,我二姥姥卻常常連地上的也不放過。“讓風吹跑了,白瞎了。”她一邊斂著榆錢兒一邊喃喃自語。我想著從前的她是那麽能幹,和我姥姥一樣,是附近幾個村出了名的鐵姑娘,幹起活兒來堪比兩個大男人,平日裏隊隊搶著要,人人都誇讚,可是隨著歲月的腳步,她們終是褪去了青春,走進了暮年,她們都老了,老的連走路都成了一種奢侈了。


    遠遠的,我二姥姥的家出現了,房子還是以前的舊房子,院牆還是我熟悉的老院牆,院門口站著三個人,背對著我們,灰黜黜的打扮,灰黜黜的姿態。


    “那不是我三嫂子嗎?”我媽指著其中的一人說。


    “是嗎?”


    “是,旁邊那兩個是誰呢?”


    我姥姥站住,手搭涼棚看了又看:“好像是辣椒?”辣椒是我三妗子的大姑娘。


    “是辣椒啊,我可有年頭沒見著她了,她也得四十多了吧。”


    “有了。”


    “旁邊那個呢?”


    “那是茄子。”我姥姥又手搭涼棚看了半天說,茄子是我三妗子的二姑娘。


    “哦,怎麽沒看見我二娘呢?”我媽又說。


    “八成在屋裏躺著呢,她腿腳不好,不愛出來了。”我姥姥說。


    “我三哥挺好吧。”我媽又問。她的三哥,我的三舅秀武,我又有六七年沒見到他了。


    “挺好,他漸天不著家,不是在地裏就是在山裏。”


    “哦,還那麽幹呢。”


    “嗯,不幹怎麽著啊。”


    “媽媽媽媽,你快看呀,地上有個怪物。”我們正說著,我的女兒小花忽然放慢了腳步,拉住我的衣角緊張的說。


    “怪物?在哪兒?”我們停住了腳步,順著小花的手指看過去,果然在離我三妗子四五十米遠的地方,在坑窪不平的路邊,有一個“怪物”在蠕動,那怪物趴在地上,粗,黑,長,看不清楚頭,也看不清楚尾,就見他半天抬起四肢,匍匐一下,又半天,又匍匐一下,行動相當的遲緩,緩是緩,卻也嫻熟,遠遠的看著不像是豬,也不是狗,說不出來像什麽,就那麽一下一下的往前挪蹭著。


    “媽呀,是個啥?”我也緊張起來,仔細的瞅著。


    “是個羊羔子?”我姥姥說。


    “不像。”


    “牛犢子?”


    “也不是。”


    “那是什麽?”


    “不知道啊。”


    那個怪物挪挪停停,停停蹭蹭,慢慢的爬進了路邊的窪地,不見了。


    “呦,這不是秀枝嗎,你多咱回來的?”近了,我三妗子和我們打著招呼,她嗬嗬的笑著,我三妗子的模樣倒是沒怎麽變,頭發黝黑,臉龐紅潤,身材苗條,隻是額上增加了幾道皺紋,她的兩個女兒辣椒和茄子,也向我們展開了憨厚樸實的笑容。


    “三嫂子。”


    “三妗子。”我們相互寒暄著。


    “我二娘呢?”我媽問。


    “剛還在這呢,這會兒知不道哪去了?”我三妗子說著,低頭四下裏尋去。忽然,地上的怪物不知啥時爬了過來,它抱住了我媽的腿,嚇得我媽一聲驚叫。我們趕忙低頭看去,原來那個怪物不是羊羔子,也不是牛犢子,而是我二姥姥,我們都大吃了一驚。


    “二娘?”我媽和我姥姥趕緊蹲下身去,想把她扶起來。


    “不用扶了,她已經站不起來了。”我三妗子說。


    “站不起來了?”


    “嗯呐,快一年了,腿腳不行了。”


    “一年裏就這麽爬著?”我姥姥又驚訝又心疼的說:“頭年我看她還怪好的呢。”


    “可不!老嬸子,頭年還能走幾步,過了年就不行了,就這麽爬著。”我三妗子說。


    “沒上醫院看看去?”


    “看了,大夫說也沒啥好辦法,歲數大了,退化了。”


    “我不用看,不用看,我這樣也挺好的。”我二姥姥聽了,努力的抬起頭,沙啞著嗓子說道,她的聲音倒是比以前大了許多。“你們回來了,可好!可好!”


    “唉,你咋還這樣了。”


    “我沒事,沒事,這不挺好嗎,我能吃能睡的——這可是六月?呦,我都快不認得了。”我二姥姥把手放到我的腳上,又努力的抬起頭,她滿臉的笑容。


    “是我,二姥姥。”我也趕緊蹲了下來,幾年不見,我二姥姥竟然變成了這樣。


    “快進屋,進屋——呦,這孩子怎麽長的這麽好看啊,跟六月小時候一個樣兒。”我二姥姥又費力的轉過頭,對著我的女兒小花說,我女兒嚇得趕忙躲到我的身後。


    “看看,看看,讓孩子害怕了,唉,我都不是個人了。”我二姥姥又高興又難過的說。她揉了揉她紅腫的眼睛,又抿了抿雜亂的頭發,她的頭發不再像從前那樣挽著纂兒,而是剪了短發,短發上依舊沾了些許雜草,短發不時的遮擋住她的臉頰,卻遮擋不住她臉頰上的笑容。她的手更粗糙了,又黑又厚又大,布滿了老繭,我看到她的鞋子也磨得破了洞,腳趾頭也鑽了出來。我二姥姥又努力的爬到牆根兒,她試圖想扶著牆站起來,但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進屋,快進屋。”她又說,說完,推著我媽的腿,老貓一樣緩慢的向屋裏爬去,我們也都跟著進了屋。


    我二姥姥爬進西屋,西屋還是那樣,隻是陳舊的像過了百年,西屋的牆角鋪著一堆厚厚的幹草,我以為那是貓或狗的窩兒,沒想到我二姥姥徑直爬了上去,翻身坐好:


    “老了,讓你們笑話了,隻能坐這了,你們快上炕,上炕。”我二姥姥一邊用手抬著下巴,一邊揉著眼睛。“老了,成累贅了,頭也抬著費勁,眼睛也瞎模糊的,看啥都不真楚兒,一天到晚就是刺癢,老得揉。”


    “唉,都那樣,都那樣,老了。”我姥姥說。


    “你們比我強,比我有福。”我二姥姥的身子往前一探一探的說。


    “二娘,怎麽,你住在地上?”我媽問。牆角的那堆幹草,明顯的形成了一條凹狀,一看就是有人長久的躺在上麵而留下的印跡。


    “白天我在這兒歇歇,上炕實在費勁,趕等著晚上他們把我抬上去。”我二姥姥說:“其實我更願意睡在這兒,方便還得勁兒,天也不冷,地也不潮,這草還幹鬆軟和,不信你來摸摸。”


    “呦,是不潮。”我姥姥彎下身子摸了摸,我看見我姥姥的眼裏閃過一絲心痛。


    “人老了,不中用了,湊合活著吧,也死不了,唉,這一天天的淨給人家添麻煩了。”我二姥姥抬著頭,笑著。我的姥姥們真的很愛笑,不論生活曾經多麽艱苦,現在行動又如何不便,可笑容始終掛在她們的臉上,她們的眼裏仍舊透著堅毅和慈愛,也仍透著純真。我幾乎沒見過我的姥姥們掉過眼淚,說過艱辛,也沒像電視上演的那樣,看見親近的人,遇到煩心的事兒,就歎氣,流淚,抱怨,沒有,她們的心好像從來沒有被歲月打磨過,沒有被光陰苛刻過,她們是我一直深愛的敬重的人。“來,吃個柿子,這柿子是咱園子裏自己長的,好吃。”我二姥姥說著,從草堆裏摸出個西紅柿遞給我,我趕忙接過來,那一刻,我又看到了牆角胡大仙的牌位,這麽多年過去了,她竟然還是不離不棄的守在那裏。我走過去,伸手掀開了上麵的草紙,草紙下麵依舊是張紅紙,紅紙上寫著:


    胡大仙之位。


    紅紙上的字,越發的蒼勁有力,筆走龍蛇,紅紙的下麵還是一張黃紙,黃紙上也還是那位狐女,狐女依然婀娜多姿,美目流盼,隻是狐女的尾巴不見了,飄飄的裙帶下,一雙繡花鞋輕盈美豔,使人遐想連連...我不禁羨慕起她來,隻有她經住了歲月的洗涮吧,我想。


    燦爛的陽光照進來,光束下的窗台上,炕席上,被窩垛上,都騰起了絲絲的煙塵,煙塵像螢火蟲一樣閃著光,遊移著,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會兒落到櫃子上,臉盆裏,一會兒又悄無聲息的落到我們的身上,我真願時光在那一刻停留,就那樣讓溫情環繞...次年的夏末,我二姥姥去了天堂,享年八十四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靜靜的葡萄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三一奶奶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三一奶奶茹並收藏靜靜的葡萄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