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大爺就像他自己說的,他寧可抽煙活到七十三,也不願意戒煙活到八十四,七十三歲那年,他靜靜的走了。我沒有去參加他的葬禮,因為就在我準備動身回老家時,我爸打來了電話:


    “你先別回來,這邊出了點狀況,你等我電話吧,我叫你來你再來,不叫你,你就先等著,電話裏一兩句也說不清。”


    “好。”我說,我放下電話,這一等,直到我五大爺過了頭七,我爸也沒再來電話。


    這期間,應該是我五大爺去世的第三天,我表弟明明給我發來了微信:


    “姐,你五大爺是不是去世了?”


    “是,你怎麽知道的?”


    “我聽他們說的——今天早上我路過病房,看見前天住進來位患者叫付美蘭,五十一歲,個挺高,我記得好像是你五大爺的後老伴,我以前見過她兩回。”明明說,明明是名大夫,在我們老家中心醫院裏工作。


    “是的,應該是,她怎麽也住院了?”


    “說是被人打的。”


    “啊?被人打的?打啥樣啊?”我吃驚道。


    “好像是鼻梁骨折了,右胳膊骨折,左手腕處撕裂....我沒看病曆,聽說的。”


    “是嗎,你知道誰打的嗎?為啥啊?”


    “好像說是立秋...我不確定啊,我這兩天休息,今天剛上班,就聽見同事們在議論這個事。”


    “哦,是嗎?”我疑惑不已,再問表弟,他也隻知道這麽多。


    “是立秋打的,不假,我看她該打。”過了半年,我們回濱海時問起我爸,我爸這樣說。我爸就像一隻候鳥,一年幾次的回著老家,他回去要賬,回去給我爺爺奶奶上墳,現在又加上了我五大爺,他還順帶著傳遞著我們老佟家彼此的各種信息。“她為什麽挨打?你五大爺病了好久了,她也不帶著去看,也不通知我們任何人,直到你五大爺話都不能說了她才給送到醫院,住進醫院好幾天了也不告訴小芸她們,你說,她這不是故意的是什麽,啊,這個人心眼得多壞啊。”


    “是嗎,那小芸她們是怎麽知道的?”


    “怎麽知道的?大山的朋友在醫院裏看見你五大爺了,這才知道的——那時候你五大爺已經瘦得皮包骨了,除了眼睛直瞪瞪的瞅著,哪也不會動了,話更是一句說不出來,你五大爺在醫院裏總共住了一個禮拜就沒了。”


    “太過分了。”


    “誰說不是啊,等我和你七叔八叔趕到醫院時,你五大爺的眼睛閃了一下光就走了。”


    “他啥也沒說?”


    “他早都說不出來了。”


    “那平時小芸她們就不去看看我五大爺嗎?”


    “去,一個月咋還不去個一回兩回的?聽小芸說,哪次去看你五大爺都挺好的,沒看出他有多大毛病。”


    “是嗎?那有點奇怪啊,那麽突然。”


    “是吧,我們也覺得奇怪,按說,你五大爺除了肺一直不好以外,沒聽說有其他毛病啊,就這麽突然。”


    “唉,抽煙抽的吧,你不是說我五大爺的肺早都不行了,不是說他抽煙抽了五十多年,一天三包都算是少的嗎,別人怎麽勸都不行,醫生都說沒辦法了嗎?是吧?”


    “那倒是。”


    “那我五大爺的那些家產怎麽分了?”


    “怎麽分了,哼,說到這個更可恨,小芸他們啥也沒得到。”


    “啥也沒得到,怎麽講?”


    “她付美蘭為啥挨打啊,不光是你五大爺有病她不及時給送到醫院,連家產也全叫她整走了,看來她是早有準備啊,趕等著小芸她們到了付美蘭的新家一看,啥都沒留下。”


    “到了付美蘭的新家?”


    “對啊,你不知道嗎?你五大爺這兩年不是腿腳不好嗎,上原來的三樓費勁,前年又在他們樓下買了個一樓,二百多平,帶個大院子,你五大爺這兩年一直住在一樓。”


    “是嗎?我不知道,不過,我五大爺不是不愛住大房子嗎?這回咋了,咋還買個那麽大的?這也不像他的做派啊。”我問我爸。我五大爺不愛住大房子,這在我們老佟家盡人皆知,所以這麽些年他不管在哪裏買房,麵積都不大,他說住大房子空當,不聚人氣,還缺乏生活的煙火。他不像大部分有錢人喜歡買大別墅,大平層,越大越好,越豪華越高興,我五大爺不,他買房,看中的是位置和采光,還有就是環境,他還說大廈千頃,夜眠八尺,房子夠住就行了,多了都是浪費,所以他的幾處房子都沒超過一百平,裝修的也不奢華。


    “肯定是付美蘭要求買的唄,房本上寫著付美蘭的名字。”


    “天啊,這麽說付美蘭有四套房子了?”


    “是,四套,這是咱們知道的,興許還有咱不知道的呢?#他媽的,這下她可摟夠了,全讓她摟走了,連房子帶錢帶東西夠她吃幾輩子的,你五大爺一生精明,臨了臨了看走眼了。”


    是呢,她可賺大發了,我也暗暗的想,這些財產,付美蘭就是拚了命的掙幾輩子都掙不上來,可是和我五大爺結婚不到十三年,她不費絲毫力氣便唾手得到,看來我們確實是一直低估了這個女人。我記得付美蘭曾經不止一次的和我說過:


    “假使要耍起心眼來,立冬小芸和立秋他們加起來都不是我的對手。”如此說來,倒是我們一直粉飾著太平。


    “小芸她們跟著付美蘭回了家,進屋一看,除了必要的簡單的幾件家具和鍋碗瓢盆外,隻剩下你五大爺的兩件衣服和兩雙鞋,其他的金銀珠寶但凡值點錢的東西啥都沒有了,顯然早都給弄走了,小芸她們當時就急眼啦。”


    “是嗎?”


    “嗯,小芸他們把家裏翻騰個底朝天,啥也沒翻出來,隻在抽屜裏找到二百塊錢現金和一個金手鐲,那個手鐲是你五娘帶過的,還有四張借條,就這些,付美蘭說這是你五大爺留下的全部家產。”


    “四張借條?”


    “嗯。”


    “什麽借條?”


    “你五大爺寫的借條,有壹佰五十萬一張的,有一百三十萬一張的,還有一百萬的,反正共計肆佰多萬,有的標的是入股的形式,有的注明是放的高利貸,還有的純是借款,白紙黑字,紅手印,寫的明明白白,你說,你五大爺做了一輩子買賣,精明了一輩子,他咋會借錢給別人呢,還借出去那麽多,不可能!”


    “啊?真的假的呀?”


    “真的呀,我們都看了,我們都不信,但你五大爺沒了,找誰對證啊?她付美蘭一口咬定,你五大爺就留了這些,說是給立冬小芸他們哥四個一人一張借條,誰要回來錢就是誰的,別的啥也沒有,再問,啥都不說了,你說她做的多絕。”我爸恨恨的說。


    “是嗎,這也太過分了吧。”


    “誰說不是!我覺著咱們都讓付美蘭給耍了。”


    “那,小芸她們要錢去了嗎。”


    “要錢?找誰要去?欠條上的人,打了多少次電話,要麽沒人接,要麽剛開口對方就給掛了,我反正覺得那些借條有問題——以我對你五大爺的了解,他不可能留下這種隱患,你七叔八叔也這麽認為,還有,除了借條就沒有留下一分錢現金嗎?不可能!更可恨的是,就連你五大爺最後一個金店,也不知道啥時候改成了付美蘭的名字,你說說,這個女人多有詭計!”


    “是呢。”


    “是吧,我們問她啥,她隻說都是你五大爺事先安排好的,有律師有遺囑還有公證,天衣無縫,最後逼得立秋動了手。立秋的病,本來都快好了,兩年沒去醫院了,這下受了刺激,又發了,暴打了她一頓,打人是不對,但要我說她該打,這是人幹的事嗎?”


    “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不就這樣了嗎?”


    “付美蘭挨了打,她沒報警啥的?”


    “她敢嗎?!她做了那麽多虧心事,她還敢報警?”


    “她現在幹啥呢?”


    “不知道,一直沒聯係,不怕你們笑話,付美蘭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連你五大爺最後一麵也沒讓她見著。”


    “那小芸她們能咽下這口氣嗎?”


    “咽不下去怎麽辦?這都多長時間了,欠條上的錢一個子兒都沒要回來,電話也打不通,小芸她們找了律師問了法院,除了白白花了費用,啥結果也沒整出來,啥進展都沒有。還是你八叔眼睛毒啊,從一開始就不同意你五大爺找這個人,到了還真應了他的話:付美蘭這個女人絕不簡單,咱們加在一起都鬥不過她。”


    “小芸現在幹啥呢,她的飯店還開著嗎?”


    “飯店早都黃了,她現在給人家打工呢。”


    “打工?小芸給人打工?在哪啊?”我頗為意外,小芸可是從小到大沒缺過錢,更沒給別人幹過活兒,這眼瞅著奔五十了,咋還想起打工了?


    “好像是在她姨表姐的健身館裏呢。”


    “是嗎,她咋還想起來打工了?”


    “賠了一屁股錢,不打工咋辦?”


    “她咋沒再自己幹?比如再開個店?”


    “她還哪來的錢?她現在除了剩下三套住房外,還有啥?大山又一分錢不掙。”


    “小芸,她會沒錢?”我不相信的問,要說起我們老佟家的孩子,別人沒錢,我信,要說我五大爺家的幾個孩子沒錢,我絕不相信,這麽多年來,他們一直都生財有道,鮮衣美食,咋會沒錢呢?


    “她還有啥錢?她以前掙得是不少,架不住她們兩口子朋友多,蹭吃蹭喝的也多,小芸又特舍得,那孩子,花錢如流水,恨不得掙一個花三個,她存不下錢,況且那年小芸投進去的三百萬,到現在也沒個說法,她都急死了...”我爸解釋著,我爸真是我們老佟家的最佳的代言人,不管什麽信息,他都能第一時間掌握,並努力的傳播著。


    “那麽說她的娛樂城還沒蓋起來?你不是說她前年就準備動工了嗎?”我又問,不知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還是因為心態的逐漸平和,過去的許多我不屑一顧的人和事,現在也漸漸的關心起來,我不再像以前那麽高傲,也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倔強,不知不覺中我從前的年少軒昂逐漸的被時光所打磨,心高氣衝也漸行漸遠,反倒是曾經最不在意的親情和友情又逐漸回到了我的身邊。


    “唉,”我爸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停了,還不知道啥時候蓋呢,我投進去的錢也要不出來了。”


    “停了?為什麽?我以為早都蓋好了呢?怎麽還停了?”


    “哼,人要是倒黴喝口涼水都塞牙,這話一點都不錯,你說我想掙點錢,怎麽就那麽難,這不,那幾家釘子戶又反悔了,死活都不搬,一直在上訪,而且...”


    “怎麽?”


    “*他媽的,李大虎給抓起來了。”我爸又恨恨的罵道。


    “是嗎,為什麽?”


    “為什麽?具體因為啥咱也不知道,但是幹房地產的人有幾個是幹淨的,不都是拿著國家的錢暗地裏運作進自己的口袋嗎,你看看現在,全國住房的庫存量有多少——哪個城市不是嚴重的供求失衡,閑置的房子多了去!還蓋,賣給誰去?!李大虎就是個典型,樓房蓋了十幾棟,欠了銀行一個億,房子又賣不出去,錢還不了,那還能有好?再加上有點其他的貓膩,不抓他才怪。”


    “是嗎?那怎麽辦?”


    “隻能等著唄,弄不好錢就打水漂了,找誰要去?”


    “哦,李大虎會判刑嗎?”


    “目前還沒判,但我看是早晚的事。”


    “唉,真是的。”我也歎了口氣。


    “我的六七萬啊六七萬啊!我省吃儉用好不容易存才下來的啊,唉,#他媽的,沒想到跌到這上麵了,我可咋樣才能把錢整回來啊——還是你五大爺看人準啊,你五大爺從一開始就不同意我們和李大虎摻和....”


    “那小芸不得急死啊,三百多萬啊。”我白了我爸一眼,對於我爸扔進去的錢,我一點也不驚奇也不著急,更不心疼,他的錢,這麽多年來可以借給侄子借給外甥借給朋友,可以自己隨心所欲的支配,但就是不能給我媽和我們仨花,一個子兒都不行。


    “急死也沒辦法啊,誰讓她想一口吃個胖子。”


    “大山也沒想想輒,李大虎不是他親姐夫嗎?”


    “嘁,就他?他有啥輒?李大虎都不行,他行?他狗屁!要不是他,小芸還賠不了這三百萬,就眼下這種情況,別說是他,就是天王老子現身也沒有用啊,他還有轍!”


    我又白了我爸一眼,我最看不慣他這點,整天坐在家裏不是責怪這個就是辱罵那個,也不拿起鏡子來照照他自己又比別人強多少,哼,烏鴉站在豬身上,隻看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大山還呆著呢,他咋沒打個工?”


    “哼,他會幹啥,他這輩子幹過啥!你別說,他這輩子就幹對了一件事,就是娶了小芸,除此之外他還幹過啥!還打工?哼!他不花錢就是掙了。”


    “他倆還在一塊過著呢?”


    “過著。”


    “他們複婚了嗎?”


    “沒有吧,好像沒聽說。”


    “那必是大山有他的優點,小芸也不傻,不然圖他啥?”


    “誰知道了,不過要說起來大山那孩子倒是挺仗義的,也豪爽,朋友又多,現在對小芸也算不錯,除了不掙錢,其他的也算說得過去。”


    “這就行了”我說。


    小芸從來沒和我說過大山和她的婚姻,我也從來沒問過,我想不管是誰,結婚也好離婚也罷,其中的理由總是有無數條,哪一條又是真實的呢,不知道,但人隻要快樂,願意怎麽過就怎麽過唄,反正誰也沒影響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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