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懼怕夜晚的來臨。


    黑夜,既能偽裝一切掩蓋事實,又能卸下虛偽暴露真實,黑夜,坦蕩又真切。黑夜世界裏的我們,一直是焦慮惶恐的,屋裏流動著高秀枝的怨恨,充斥著佟仁的無情,一切,都像齜牙咧嘴的怪獸,一絲絲吞噬著我們脆弱的神經。每當天黑以後,高秀枝總是隔一會便扒開窗簾的一角往外窺探,夜越深她窺探的越久,我知道她在等待佟仁回家,佟仁不回來,她的心無法安靜,都說時間能讓人放下一切,但對高秀枝不然,她扒著窗戶等待了幾年,恐怕連她自己也不記得了,盡管她也知道,佟仁是不可能在淩晨兩點以前回來的,但她依然隔幾分鍾就看一次,上癮一樣,這不,剛挨到九點,她就迫不及待的出去了。雨,嘩嘩下的正急,我透過窗戶看到高秀枝很快消失在雨夜裏,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憎恨,我不知道是在憎恨佟仁,還是在憎恨高秀枝,亦或是在憎恨越來越深的黑夜。


    “姐,雨下大了。”


    “嗯。”我點點頭,雨,斷斷續續的下了一天,屋裏潮濕陰冷。


    “姐,你準備複讀嗎?”


    “不,我要去找工作。”我果斷的說。我沒有考上大學,但我沒有心思再去複讀。


    “到哪兒找工作?”


    “不知道。”


    “你會離開濱海嗎?”


    “不知道。”我猶豫著,我想離開濱海,但又不知道去哪裏。


    “我以後是一定要離開濱海的。”二月說。


    “我也是,我不想呆在家裏…”


    “大姐二姐,我也要跟著你們。”三月聽了,忙不迭的說。


    “好。”我們仨縮在小屋裏,我們隻有縮在小屋裏才能踏實,我們的小屋很小,兩張窄窄的小床,一個小小的寫字台,還有一個簡易的衣櫃,小屋很黑,屋裏的一切都很模糊,小屋的窗外,是一麵高高的牆,青磚灰瓦泛著冰涼,高牆遮擋了白日和陽光,使得小屋終日沒有光亮,即使是在白天也得開著燈,小屋和高牆之間還有一條排水溝,水終日嘩啦啦的響著,小屋也很冷,飄搖的窗戶滲透進風聲雨聲和雷聲,即便是這樣,小屋依然是我們仨的避風港。忽的,一個雷炸在小屋的窗下,床,抖了幾抖。


    “天啊好怕。”三月趕忙蒙住了腦袋,紮進牆角。


    “媽呀。” 我也趕忙蒙住了頭,我最怕打雷打閃了。“你不怕嗎?”我問二月,隻有二月不怕,她還在淡定的看著書。


    “不怕,這比起以前咱們住帳篷時好多了,那時候咱們家住在河間,爸老出差,媽給人家幫工,你上學,隻有我和小妹在家,一到刮風下雨時,帳篷就會被掀起一個角來,我倆就能看到整個閃電,炫麗又刺眼,那時候我怕,那時候我和小妹經常嚇得鑽到桌子底下。”


    “是呀,那時候真害怕,咱家住的帳篷有兩個角怎麽弄都弄不好——壓多大的石頭,砸多深的釘子,綁多粗的繩子就是不管用,不管冬夏,狂風動不動就把帳篷的一角掀到半空,有時候還會把兩個角一起掀起來,咱們可沒少出去拽帳篷,尤其是下大雨的時候,帳篷又濕又沉,繩子又硬,綁起來費死勁了。”


    “是呀是呀,外頭下大雨,屋裏下小雨,漏的哪哪都是,到處擺著盆和桶,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有時候連床上都擺著兩三個,咱們仨擠在角落裏,抬頭看著雨滴,低頭看著水流,那個擔心呐,唉,別提多害怕了。”


    “是呀,我到現在都忘不了——咱們住了兩年多的帳篷呢,現在想想真不可思議。”我們聽著忽大忽小的雨聲說著過去。每天的這個時間是屬於我們仨的,沒人來打攪,這個點佟仁在那個女人家,高秀枝要麽在夜市上擺攤兒,要麽走在尋找佟仁的路上,無論風霜雨雪他倆都從不間斷,從不畏懼,而我們仨又高興又憂慮,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啥時是盡頭。


    “六月,六月,”門外忽然有人大聲喊我。“快去看看吧,你爸又和人打起來了。”


    “在哪?”我的心咚的一下,我連忙跑出去,隔壁單元的李哥站在我家窗外麵說。


    “就在下坡兒小學那,我還勸了半天呢,剛才我還看到你媽過去了,你快去看看吧,人家人多。”


    “哦。”我們仨慌忙向下坡兒跑去,雨停了,月亮出來了,風一吹瑟瑟發抖,濱海對季節是敏感的,剛一立秋,天氣便有了涼意,樹上,幾片幹瘦的葉子旋轉著飄落下來,路上,稀疏的行人匆匆走過,牆角,兩隻覓食的野貓撲進草叢,發出一陣奇怪的嗞嗞聲,夜,有他的無助和孤寂,更有他的凶狠和冷漠。我們加快了腳步,恨不能一步就衝到下坡小學,真奇怪,我是那麽痛恨佟仁,恨他在家裏囂張跋扈,恨他在外麵狂妄自大,我巴不得別人狠狠的揍他幾頓,最好打的他體無完膚,來泄泄我們這些年心中的怨恨,可此刻,我的腿卻不知為什麽跑的飛快,下坡兒小學就在眼前了,校門前果然有幾個人在吵嚷,高秀枝則站在一旁。


    “怎麽啦,媽?”我們飛奔到高秀枝身邊問。


    “不知道啊,我剛走到這兒,就看見他們在打架,我也是剛給拉開。”


    “打著他了嗎?” 我看向佟仁,此時他正被三個男人圍在牆角,還有一個男的站在不遠的地方。


    高秀枝點點頭。


    “活該,真痛快!”我暗想,可同時心裏卻又生出隱隱的擔心。


    “那不是那誰嗎?”二月忽然吃驚的說。


    “誰?”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可不是,不遠處站著的那個男的,竟然是‘那個女人的小兒子’,叫小生,他和二月同級不同班。“他咋來了?”我也吃了一驚。


    “不知道。”二月說。


    “聽說姓佟的欠了小生他表舅的錢,他表舅要了好長時間了,姓佟的就是不給,這一陣子姓佟的又沒去那家照麵,那些人才半路上來截他,我也是剛問了那個崽子知道的。”高秀枝斜了一眼小生,低聲的說:“這準是姓佟的又鼓搗人家跟他做買賣做黃了,拿著人家的回扣不給啊,生薑改不了辣味,活該,咋不打死他個王八犢子,解解恨!”高秀枝咬牙切齒的說。


    “媽,你知道他叫小生?”我有些吃驚。


    “知道,”高秀枝頓了一下,說:“你們快去勸著點兒,他們別又打起來了。”


    “嗯。”我和二月走上前去。


    “你們都別管,這事兒和你們沒關係。”圍著佟仁的那三個人見了我和二月說道。他們仨看上去都在三十歲開外,虎頭虎腦,黝黑粗壯,其中一個稍矮的人對我說:“我們找他就是要錢,放心,他還了錢,啥事兒沒有。”


    “少放屁,做買賣是你們自願的,又不是我逼的,憑啥跟我要錢。”見我們來了,佟仁直了直腰,理直氣壯的吼道,可我聽得出,他的聲音裏卻透出幾分怯弱。


    “嘴巴放幹淨點,不然我他媽接著揍你信不信,要不是當初你死氣白咧的騙我們說,跟著你能掙大錢能發大財,我們能上當嗎?”一個人說著,照著佟仁的肩膀狠狠的打了一拳。“說吧,啥時候給錢?”


    “笑話,給你們錢?我請人吃請人喝,搭進去多少,你們知道嗎?還想讓我白忙活?!上次那錢你們白掙了?”


    “掙個屁,還不夠吃頓飯的,行了,別再跟他廢話了。”那三人說著把佟仁的頭按在牆上,擰著他的耳朵說:“告訴你,今晚再說最後一遍,明天你再不還錢,我們他媽的可不像今天這樣客氣了!”


    “你們敢。”


    “再說!”一個人又舉起了拳頭。


    “我給我給,不是說了嗎,多少錢,我給你們。”高秀枝見狀急忙過來說。


    “他這種人狗屁不懂,就知道欺軟怕硬,不教訓教訓他不長記性!”


    “是是,你們教訓教訓就行了,快放開他吧。”高秀枝死死地拽著那揚起的拳頭央求著。


    “你真給?”


    “給。”


    “要給你給,老子可沒有!”佟仁對高秀枝嚷著,幽暗的燈光晃在他的臉上,晃在他嘴角的血絲上,他的衣服被扯破了幾道口子,鞋也掉了一隻,完全沒了往日的威風,狼狽不堪。


    “咣。”佟仁的胸口又挨了一拳。“這一拳,我是替別人打你…我他媽的早就看不慣你了,熊樣。”


    “哎呀別打了,你們咋還沒完沒了了,不是說明天還你們錢了嗎?”高秀枝急的聲音都變調了。


    “你說話真算數?”


    “算數。”


    “你們快走吧。”二月對小生說。


    “是啊是啊,你快叫他們走吧。”我也看著小生。


    “舅,咱走吧。”小生看了我們一眼,上前拽著一個男人的衣服說。


    “快走吧,錢,我肯定還,你們罵也罵了,打也打了,氣也出了,放開他吧,行吧?”高秀枝又說。“我知道你們信不過他,那就信我吧,我不會騙你們,你們肯定也知道我家在哪兒,要不,明天你們去我家拿,中吧?”


    那幾個人又相互瞅瞅,放開了佟仁:


    “滾,今天看在你老婆孩子的麵兒先饒了你,下次再敢騙我們,打死你,錢,明天不給,我們還來。”說完揚長而去。


    “我呸, **你們媽的,別以為老子怕你們,我這是好漢不吃眼前虧!等著瞧吧!看我不整死你們!”看著那幾個人走老遠了,佟仁撿起塊石頭撇了過去,罵著,他回頭又瞪著我們,吼道:“滾!掃帚星。”說完,也揚長而去。


    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幾個人是小生的親戚,佟仁一直攛掇著他們和他一起合夥做買賣,吃了幾次虧後,小生親戚發覺佟仁實在不靠譜,所以才上演了那晚的半夜追凶。要真是這樣的話,我們一點也不吃驚,這樣的事對佟仁來說就是家常便飯,要麽他忽悠別人,要麽他被別人忽悠,總之,他一天到晚就幻想著怎麽不用出錢出力,天上就會掉下一個餡餅來,卻正好又落他手裏,不,說手裏都是抬舉他,應該最好直接落在他嘴裏。可惜的是,佟仁的運氣不是一般的差,自從我認識他以來,我就從來沒見他和誰做成過一筆買賣,問心無愧的掙過一個外塊,牛皮卻是吹得盡人皆知。


    “姐,我們這周的作文又是寫人物,老師說這次寫得好的,就拿去參加全市的作文競賽,你說,我寫寫他的那些陰暗麵怎麽樣,會不會獲大獎啊?”夜更深了,我和二月不願回家,我倆坐在下坡兒的路邊閑聊著。下坡兒的兩邊,亮著星星點點的燈火,下坡兒的路,去年重新規劃了,不但拓寬了,還種了花草,建了小學,開了小鋪兒,住了人家,形成了小小的村落,村落的下邊,依舊是大片大片的莊稼地,和我們剛到濱海時一樣,春種玉米秋收豆,清風徐來蟬鳴,蛙聲夏夜不停,像極了我的老家鐵營子村,我喜歡下坡兒這條路。


    “好啊,肯定能獲獎,問題是你敢寫嗎?”


    “敢啊,大不了獲獎後回家挨頓打。”


    “哈哈哈,那你就寫吧,他那個人啊,三天三夜也寫不完,可是寫哪方麵好呢?寫他的自私自利?心胸狹隘?還是背叛家庭…天啊,這也忒多了吧,對了,二月,那個女人,你見過嗎?”


    “你是說小生他媽嗎?見過兩次。”


    “我也是,有一回在市場,我看見他和一個女的有說有笑,看他高興那樣,嘴都咧到了耳朵根兒,我從來沒見過他笑成那樣,把我氣的!那個女的,照著咱媽差了十萬八千裏,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眼瞎了,圖她什麽?”


    “那個女的,在市場賣菜,家裏好像挺窮的,反正比咱家窮,但聽說她性格特別好,特別善解人意……有兩次開家長會,我看見小生和她一起走。”


    “小生那個人,咋樣?”


    “好像還行,我和他在學校裏沒有說過話。”


    “哦,他可真行,他寧願給別人當爸,也不願管咱們…你說,如果他是個正常的爸,咱們會幸福嗎?”


    “你說咱爸?我不知道,我也想象不出來,”頓了一下,二月說:“他要是個和藹可親的爸,我可能會不習慣,會渾身發癢直起雞皮疙瘩。”


    “我也是。”


    “哈哈哈…”寂靜的夜裏,回蕩著我們倆開心的笑。


    “姐,要不你寫吧,你不是一直想寫小說嗎?你就寫他,肯定有人愛看。”


    “嗯,我是想寫,但我現在還沒想好怎麽寫,我先攢著,等我啥時候有靈感了,覺得能寫好了我就寫,我要把咱家寫成一本書。”


    “啊?那得多鬧心啊!”


    是啊,那得多鬧心啊,我想一下都覺得頭疼,更別說要寫成小說了。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的父母佟仁和高秀枝更是一本讀不懂的金剛經,他們曾經在最美的年紀結伴同行,然而還沒走出去多遠,他們就翻了臉,放著陽光大道不好好走,偏偏獨木橋上又掉進了溝,他踩的滿腳屎,她抓了兩手泥,他們在相互抱怨指責中積恨成仇,彼此把對方看做了前世的敵人,今生的對頭,使出了渾身的解數奮戰了大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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