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老太太在寺裏進香發願又吃了整月齋才替他求來的。


    寧予杭氣得牙癢,可礙於嚐了甜頭,不好訓人,隻能在背地裏罵他小滑頭。


    寧家小少爺仍是一副閑雲野鶴似的懶散姿態,他猜不透兄長老盯著他做什麽,索性自己也拈了一塊兒糕點慢慢嚼。


    寧予杭沒轍了,抬手捏了兩下眉心,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將桌上那盞白毫銀針推過去,問:「見過客人了?」


    寧家小少爺點頭,順勢接了茶,可隻啜了一口就皺著小臉兒放下了。


    「為什麽這麽晚才回來?」寧予杭又問。


    他坦然承認:「睡懶覺了。」


    「……」


    寧予杭想一腳把他踹下桌去,但到底忍住了。


    暑夏的白晝總是格外漫長,即使到了傍晚,日頭也沉沉掛在天邊不肯墜下。難得重聚,又沒有心思搭理外頭的客人,寧予杭因此便罕見地缺了一次席,兄弟倆在書房裏平心靜氣瓜分一碟點心,沒多久,他又拉鈴讓保姆阿姨送了一碗銀耳羹。


    湯羹並著冰糖用小火在甕裏煨了五六個鍾頭,熬到甜軟出膠才起鍋冷藏,因是要給小的吃,保姆阿姨端來的時候還額外添了兩勺蜂蜜,生怕自家祖宗一嚐就抱怨不夠甜。


    坐在辦公桌上的寧家小少爺就跟秋日裏撿果子的鬆鼠一樣忙碌,不僅顧著吃,還時不時抽空和兄長說閑話。寧予杭支著額頭看他吃,看到一半又忍不住提醒他留點肚子以防錯過晚宴的,那裏頭有一半的菜式都是老太太照著他的口味定下來的,光明正大的偏心,害得寧家老三知道後連連嘀咕這看起來不像給孩子過百,倒像是頂著過百的名頭為他接風洗塵。


    但說是這麽說,當哥哥的還是捨不得虧待他。


    全家上下不會再有人比他受寵了,可明明是這樣小心翼翼捧著養著,怎麽半輩子不到就得遭那麽多罪。寧予杭和他一道坐著,看他吃得盡興,腦子裏亂糟糟的念想去了許多,但先前反覆考慮的那些事情卻始終難以釋懷。


    或許他們還是得談一談。


    他思忖片刻,隨即拍著後腰示意弟弟轉過身來。


    寧家小少爺不明就裏,含著一口甜羹疑惑挑眉,寧予杭指了他的右手,問怎麽樣了。


    原來是要說這個。寧予桐放下湯勺,很自然地將右手伸到了他眼前:「醫生說恢復得很好,基本的彎曲伸展都沒問題,筷子也拿得動,就是肌肉控製還不大靈敏。」


    「我最近還在學著彈鋼琴,」他有些難為情地笑:「能彈幾首,就是沒以前好聽了。」


    寧予杭握住他的手腕翻看,手背上蜿蜒曲折的傷疤都還在,隻不過褪了幾次痂,痕跡淡了些許,新生的薄粉色的皮膚附著其間,乍一看仍舊突兀。原先掉落的幾枚指甲倒長好了,但軟得很,寧予杭稍微摸了一記就不敢再碰。


    以後少不得還要再動幾次手術的。


    他靠住了椅背,見寧予桐自己收回手前後打量,有片刻才接著問:「身體呢?」


    寧家小少爺認真回答:「沒什麽大礙了。」成天待在家裏頭,他臉頰都能捏出好些肉來。


    寧予杭點了點頭。


    其實自己的問題會有什麽樣的回答他是隱約猜得到的,就算他不問這些話,每一次複診之後醫院那邊都會有一份詳細的報告送到半山來。他了解寧予桐的所有情況,之所以還要問,是因為有些話必須等問過了才好接著往下說。


    「我聽許靖舟說,你們前陣子出了一趟海?」他從寧予桐身旁抽了一份文件出來。


    這話讓寧予桐愣了一瞬:「……對,和秦崢,還有幾個朋友。」


    寧予杭取過鋼筆刷刷簽了字,沒說什麽,隻輕笑了一聲。寧予桐被他的反應弄糊塗了,見他不抬頭,便伸了頸子湊近看,有一會兒才辨認出來他拿的是一份人事任命書,公司那欄正兒八經標著頤品傳媒四個字。


    寧家小少爺有點沒胃口了。他覺得氣氛古怪。


    「好玩兒麽?」寧予杭又問。


    怎麽這麽多話呢。寧予桐直起身,勉強答了一句好玩兒。


    他不喜歡這種拐彎抹角的對話,因此斂了笑反問兄長到底想說什麽。寧予杭合上筆帽,看他像隻鑽出洞的兔子似的敏感起來,便也不再遮掩了。


    「右手好了,玩兒也由著你玩兒夠了,現在是不是得回家幫幫忙?」他合上文件,隨意丟到一旁。


    寧家小少爺一下子就站起來了。


    先頭扯了那麽多閑話都白費,兄長終究還是聊到了他最不想麵對的事情。可假如一開始他就打定主意要問這句話,那直截了當問清楚就是了,何必煞費苦心留他在書房裏做戲呢。他那麽聰明,一定猜得到他的答案是什麽。


    寧家小少爺扶著辦公桌,神思空茫,咽了一記才說:「我現在很好。」


    很好。寧予杭把這兩個字來回琢磨了一遍,冷靜反問道:「好在哪兒?」


    靜默良久,寧予桐說:「……沈鐸會照顧我。」


    他不想提到沈鐸的。正如母親不問他為什麽隻身一人回家,他也不願在他們麵前說起沈鐸的去向,他已經足夠沉默足夠謹慎了,是兄長非要將對方牽扯進來的。


    寧予杭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立在桌前的這個小兔崽子顯然沒有意識到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氣得他頭疼,寧予杭抿了嘴,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要那麽咄咄逼人,但顯然,他的臉上掛不住笑,他也笑不出來——他實在是沒料到有一天會在家裏聽見這種話,一個外人,一個該死的自私的畜生,假情假意照顧了幾天就改頭換麵成了最溫柔的枕邊人,世界上還有什麽比這更荒謬的麽。很好?寧予杭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形容,倘若欺瞞是好哄騙是好,那寧家上下乃至周圍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是在行善積德,好什麽呢,左不過是仗著這小兔崽子不同外人往來的性子隨意拿捏,又因為老太太的妥協更加肆無忌憚,騙人的東西,不要臉就罷了,居然還騙出這狗屁不通的好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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