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皺眉盯著麵前的屍體。


    屍體她見多了, 不說其他世界見過的、殺過的,就這幾年,就說元景爍,這小子整天嬉皮笑臉, 但殺起人來是真不眨眼, 真惹到他的,一刀過去血噴得比噴泉還狂放。


    但麵前這已經不能被稱為屍體了, 而是殘骸, 像是被野獸生吞活剝後的殘骸,白森森的骨茬兒, 血淋淋的血肉,夾雜著腐爛的內髒殘塊兒…林然看向屍骨邊孤零零倒著的被撕去了大半皮肉的人類頭骨,眉頭皺得更緊。


    “是異獸襲擊?”


    元景爍走到她身旁,用刀尖輕輕挑開一塊兒血肉:“上麵有齒痕…沒有利器的傷痕, 是生生撕咬開的。”


    撕咬,這個詞, 基本就可以斷定是沒開化的異獸了。


    “如果是異獸吃的, 這人就倒在村口, 村裏麵的人不說收殮, 總也不至於就讓它倒在門口。”


    林然抬起頭, 看見麵前一片死寂的村落,他們的馬車在外麵也停了有快一刻鍾, 她就沒見到一個進出的村民。


    “這村子可能已經荒廢了。”


    元景爍環視一圈, 卻看見不遠處地上幾張符紙,是警戒符, 被普遍用在洞府或者家門口警示有外人靠近的, 符紙已經殘破不堪, 被混著血的汙泥浸髒,元景爍一頓:“不對,這符紙上還有靈氣,是這幾天村民設下的,若是荒廢,就不會有人費心設符。”


    “這村子不對勁。”


    元景爍思緒閃過,斷然道:“我們走。”


    他從不是上趕著管事的人,若是他自己一人、進去探個究竟也罷;可林然傷勢未愈,後麵又有長風城追兵陰魂不散,元景爍隻想趕快前往金都,尋些像雪蓮花一樣的寶物給她把身體養好。


    林然也沒有多重的好奇心,點點頭,兩個人轉身往馬車走,後麵卻突然響起一聲虛弱絕望的女聲:“救命——”


    林然猛轉頭:“裏麵還有人。”


    元景爍眉頭擰了擰,不願再生事端,可也沒法裝沒聽見,抿抿唇,拔刀對林然:“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來。”


    “這是什麽話。”


    林然拔出風竹劍,笑了:“沒事的,我還不至於拖你後腿…再怎樣,給你搭把手還是行的。”


    元景爍見她神色,就知道她心意已決。


    他沒有理由拒絕同伴一起,那是對一個劍客的輕視,是對她的侮辱。


    嘴唇抿得更緊,元景爍低說了一句“我來開路。”就先往裏村裏走,林然自然跟在他側後方護翼。


    快步穿過村口,入目便是大片枯萎腐爛的靈米稻田,臨著田隴是一棟棟磚瓦小院,青石小路自腳下一路延伸,天灰沉沉的,死寂無聲。


    “是誰在求救?”


    元景爍揚聲高喊,銳利的目光卻在房屋間不斷遊移,兩旁經過小院落樸素安靜,卻大多門戶大開,林然順著往裏望,望見院落裏麵地上散落著新收的靈米和幹柴堆,有雞鴨的食槽還有豬圈,甚至透過大敞的門板,還能看見房裏桌上擺著的飯菜。


    這是一個很普通很常見的,質樸而安逸的,凡人與低級修士混居的村落。


    林然甚至可以想象,那該是一個平凡的黃昏,村民們結束了一天的勞作,家家升起炊煙,男主人搭著汗巾扛著鋤頭回來,垂髫的小孩子們蹦蹦跳跳跑出來圍著要爹爹抱,婦人一邊嘮叨著一邊把熱騰騰的飯菜端上桌,一家人笑著要開飯的時候,聽見了外麵什麽動靜,男主人好奇地推門,小孩子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扒著門板探出小腦袋去看…就再也沒能回來。


    “前麵祠堂,有動靜。”


    元景爍低低的聲音將林然思緒拽回來,不知什麽時候起風了,淒冷的風刮過枯萎的稻田,刮出某種淒嚎般的詭異聲音,她嗅到空氣裏前所未有濃鬱的血腥味。


    “準備好。”


    元景爍握住刀柄,目光盯著那座村子裏建得最肅穆的祠堂,突然暴起一刀劈去:“破——”


    霸烈刀風瞬間爆開門板,漫天噴濺的木屑中,無數猙獰的血影像泄洪的洪水噴湧,嘶吼著蜂擁朝她們撲來。


    林然和元景爍同時驚住,天一脫口而出:“我的媽——喪屍攻城?!”


    確實像喪屍,林然盯著那些已經不能被稱之為“人”的生物,它們表麵的皮膚已經腐爛脫落,就那麽坦露著幹癟猩紅的血肉肌理,它們七竅流血,嘴裏竟伸出一雙尖銳巨大的獠牙,那獠牙足有匕首長短,直接撐裂了口腔明晃晃凸在外麵,因為太過巨大,以至於整張臉骨骼都被迫折裂扭曲,形貌駭人至極。


    “這是什麽?”


    元景爍第一次見這種東西,皺眉:“異獸?妖?鬼?”


    “是人。”


    林然盯著它們那雙巨大獠牙上紅到發黑的血肉殘骸,眼睜睜看著它們彼此擁擠撞到時毫不猶豫地相互咆哮撕咬,眨眼間更虛弱的怪物就被撕碎吞噬,腐爛的血肉橫飛,殘暴異常:“它們已經沒有了神智,以血肉為食…”


    林然不由聯想到天一剛才那句“喪屍”,補充了一句:“不知道它們是怎麽變成這樣的,小心,它們的血肉說不定有傳染性,我們不要被它們傷到。”


    為首的怪物已經衝過來,元景爍橫過一刀砍掉它腦袋,大致權衡了一下力度:“練氣後期。”


    練氣後期的實力不算什麽,但是…元景爍補充:“它身上沒有靈氣。”


    沒有靈氣,證明這個人在變成怪物之前,隻是個凡人。


    從凡人,一躍變成練氣後期的怪物。


    不知為什麽,林然心頭突然閃過一種不詳的預感。


    但是她來不及深想,因為瞬間更多的怪物已經如潮水湧來把他們圍住。


    這是一個大村子,從村門口圍一圈的警戒符和大片種植的靈米就可以看出,這應該是附近村落中相對富庶強大的一個,一波又一波的練氣後期、練氣巔峰怪物撲過來,又被劍芒刀風劈開…當第一隻築基的怪物咆哮著撲來,看著它身上閃爍的已經被汙染成黑色的靈光,林然心一沉。


    連修士也被同化了…


    築基的怪物張開獠牙,被元景爍一刀劈在眉心生生劈成兩半,瀕死之際,它發出一聲刺耳尖嘯,刹那間所有怪物都像是被什麽刺激了,身體瘋狂膨脹尖嘯著向他們撲來。


    無數濃淺虛無的黑霧從它們體內湧出,侵染拉扯著周圍的靈氣,林然渾身被撕得生疼,忍不住呲了呲牙。


    元景爍神色驟厲,猛地躍身而起,刀刃被暴烈靈勢衝出暗金色的繁複花紋,那刀在他掌心旋轉,旋出狂亂的罡風,罡風以他為中心肆意席卷四方,悍烈刀勢爆為無數金刃刹那千刀萬剮洞穿所有怪物的軀體。


    所有嘶吼咆哮一瞬間消失,天地一片死寂,半響,一具一具腐朽的血紅軀體轟然倒地。


    林然看著那些璀璨的金光消散,杵住風竹劍喘息,咳了兩聲。


    狂風消散,元景爍落在地上,大步走過來扶住她手臂:“怎麽了?”


    “沒事沒事。”


    林然擺擺手,神色很輕鬆:“這血味兒太大了,衝得我鼻子癢。”


    元景爍看著她微微泛白的嘴唇,沒有說什麽,隻是握刀的手攥得更緊。


    林然喘兩口氣就緩過來,她真覺得自己挺好的——那可是天罰啊!那雷劈裏啪啦的,才五年她就能恢複成這樣,活蹦亂跳還能打架,絕對是她這麽多年非酋生涯的逆襲,說出去那都頂有排麵了。


    旁邊元景爍垂著眼,神色冷冷淡淡、也看不出在想什麽。


    林然對此淡定自若,她已經習慣了這孩子時不時抻那麽一下——咱也不敢說咱也不敢問,反正傲天嘛,放蕩不羈愛自由,他不願意說,咱就純當不知道就完事兒。


    林然體貼地轉移話題,指著祠堂:“它們許多都是從那裏出來的,我們去看看。”


    元景爍不冷不熱“嗯”了一聲,鬆開手,也不再扶她,轉身徑自往祠堂走,林然絲毫沒有覺得哪裏不對,抱著風竹美顛顛跟上。


    元景爍聽見後麵輕快的腳步聲,眉心跳了跳,猛地跨進門檻,力氣有些重,靴底踩下時把磚石都碾碎。


    祠堂幽暗,空氣惡臭得近乎滯澀,直到元景爍走進來,連同新鮮的空氣和光線一同帶來,他抬起手,指尖火折剛亮,一個纖瘦的身影直撲過來:“嗚…”


    元景爍乍一看衝過來的人影還以為是殘活的怪物,下意識要拔刀斬殺,刀芒掠過火光,反射出一雙含著眼淚的眼睛,元景爍才意識到是個活人,強行逆轉刀鋒,險之又險劃過她脖頸,而就那麽一瞬間,他就被撲了個滿懷。


    元景爍:“…”


    “謝謝大哥哥,那麽多怪物,小月好害怕…幸好、幸好有大哥哥救我!”


    林然不過晚了兩步,結果一進祠堂,就看見元景爍和一個姑娘抱在一起。


    “…這姑娘哪兒冒出來的?”


    林然驚了:“怎麽就抱上了?我這一錯眼又是錯過幾集的劇情了?”


    天一點評:“這個“又”字用得很妙,看得出,你已經悟透了。”


    “…不跟你扯淡。”


    林然有點無奈,但很快又淡定下來。


    沒辦法,見多識廣,跟元景爍同行這一路,這種場麵她見太多了。


    元景爍吃飯,偶遇甲姑娘;元景爍打架,意外救了乙姑娘;元景爍睡個覺,都恨不得有丙姑娘從旁邊路過,對他一見鍾情怦然心動…


    什麽叫龍傲天?吃飯睡覺升級裝逼遇見漂亮姑娘,再無限循環,所有事件都可以圍著這個體係運轉,自成一派邏輯。


    林然第一次驚訝,第二次懷疑邏輯,第三次三觀重塑,第四次習以為常…第n次,她已經一臉麻木不仁,雙腿有自我意識地無聲往後飄,伸手試圖關門…啊沒有門,門剛才被元景爍劈裂了。


    “你躲什麽躲!”


    突然響起冒著寒氣兒的聲音,下一秒,林然懷裏就被略粗暴地推進那姑娘,元景爍背對著她大步往裏走,聲音很冷:“給她找身衣服穿。”


    林然隻覺被胸口被兩團軟綿綿的東西撞個正著,懷裏一聲略是驚恐的小呼,林然低下頭,對上一張柔弱嬌美的麵龐,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一雙楚楚的眼睛含著晶瑩的淚珠,瑟縮又忐忑地看著自己。


    她衣衫散亂,像是被利爪撕扯過,很多地方露出白皙的皮膚和泛紅的印子,感受到她的目光,她紅了臉,瑟縮著抱臂遮住胸口,卻根本遮不住曼妙豐滿的身體線條,欲隱欲露,反而更顯得活色生香。


    林然一呆,趕緊脫下鬥篷給她披上,一邊係衣帶一邊問她:“你身上有沒有傷?讓我看——”


    聲音戛然而止,因為林然才看見,小姑娘頭頂兩團絨絨的兔耳朵。


    小姑娘立刻察覺到,猛地捂住耳朵,驚恐看著她想往後退:“別殺我,求你別殺我,我不值錢,我不值錢的,別殺我求求你——”


    林然啞然。


    妖族獨居一州,多少強橫血統的大妖橫行四海威震九州,讓人聞之色變……但除了那些真正的妖,修真界更有一些機緣巧合,從異獸化成人形的小妖。


    它們被稱為半妖。


    真正純血統的妖隻有獸形和人形,化形就是化形,它們不會在人身的時候露出或長或短的尾巴、也不會有兔耳;隻有半妖、隻有這些半妖才會因為化形不完全,即使化了人形仍不得不留有獸類的痕跡——這被視為低劣血脈的象征。


    半妖和妖,看似都是妖,卻就像猩猩和人,人隻會生下人,猩猩再像人,也不會是人,而它們的異形,更會被猩猩群排斥。


    所以可以想見半妖都過的什麽日子,


    半妖沒有純血妖族強大的種族天賦,它們修為低下、壽命短暫,也沒有族群保護,但更雪上加霜的是,它們卻有著比普通異獸更精純珍貴的血肉甚至妖丹——


    對於孱弱的半妖,這種特殊無異於小兒鬧事捧金,讓她們成為許多人垂涎的寶物,被獵殺、被拆皮扒骨,被換成靈丹和法寶…正是這隻小兔妖經曆過的。


    林然看著這恐懼望著自己的小姑娘,心生不忍,輕輕抬手給她把鬥篷的兜帽遮下來,遮住她兔絨的雙耳:“我們不會傷害你,別怕。”


    小兔妖像是被她安撫,眼中的驚懼散了些,遮住帽簷,帶著鼻音輕泣了一聲,縮到她身後,小心拽住她衣角,聲音軟糯糯的:“謝謝你姐姐。”


    “我叫林然。”


    林然由著她像小動物一樣躲在自己身後,耐心說:“我們要先往裏去探查一下,你在這裏等嗎?”


    小兔妖連忙攥緊她衣角,著急說:“我想跟著姐姐和大哥哥。”


    林然看出她害怕,沒有說什麽,點了點頭,囑咐了一句“跟好”就往裏走。


    祠堂很大,燭火都已經熄滅,地麵柱子到處都是噴濺的血肉,台桌上無數淩亂的牌位,林然看見元景爍站在台桌前,麵前倒著一具已經腐爛的怪物屍體。


    林然走過去:“發現了什麽?”


    “這應該是第一隻怪物,整個村子都是被它同化的。”


    元景爍用刀尖順著怪物的頭顱往下劃,解剖到它心髒的時候,元景爍林然同時眼神一凝:因為那怪物胸腔裏的心髒已經萎|縮幹癟,取而代之的是一朵花。


    然而還沒等他們看清楚,幾乎在花兒暴露空氣的一瞬間,整具屍體就化為一灘血水。


    元景爍退幾步擋著林然避讓開蔓延的血水,偏頭問她:“你看清了那是什麽花?”


    林然搖搖頭,太快了,又有血肉遮擋,那一眼她隻隱約看清是朵深紫色的、圓萼鍾形的小花,和路邊的野花沒什麽區別。


    元景爍微微沉吟,卻感到一道嬌怯的目光,他才想起還有個人,轉過頭,就見那隻小兔妖拽著林然衣角,咬著唇,一雙清純無辜的眼睛望著他,見他望來,不好意思地躲了躲,眼神怯怯,十分惹人憐愛。


    元景爍麵無表情看著她,突然眯了眯眼,把刀換了隻手:“你是誰?從哪兒來?為什麽躲在祠堂裏又和這些怪物有什麽關係?”


    小兔妖看著他那把血氣凶烈的刀,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眼睛又紅了,哽咽著說:“…我、我叫小月,我是偶然路過這裏的…”


    元景爍不置可否,隻冷冷盯著她,她隻好繼續說:“…我路上被人發現了耳朵,他們想殺我,我好不容易才逃走…我受了傷,路過這個村子,想在裏麵藏一陣把那些壞人避開…我藏在這個祠堂裏,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就是突、突然有一天,就有了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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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月眼中浮現出驚恐,死死攥住林然衣角,顫聲抽噎:“整個村子都變成怪物!它們到處殺人、吃人,最後人都吃光了,隻剩下我一個活人,我不敢出去,我就躲在祠堂裏,它們就都湧過來,我縮在房梁上,它們就爬上來,我還以為自己死定了,然後你們就來了…謝謝你大哥哥,還有姐姐,謝謝你們救了我!”


    像是回憶起之前的恐懼,她全身都在哆嗦,純潔的臉龐,骨架明明還是少女的瘦弱,可皮肉卻是飽滿柔軟的,流著淚害怕又濡慕地看著人的時候,那種楚楚的無辜,輕易能勾起人心底不可說的晦澀邪念。


    邏輯倒是說得通。


    元景爍皺了皺眉,仍然覺得她恰巧出現在這裏有些古怪,但又看她不過築基初期修為,身上也沒有邪修的晦氣纏身,這些怪物早已經不止出現這一個村子裏,和她一個小半妖有關係的可能不大。


    既然與她無關,元景爍也沒興趣探究別人的行蹤,她有什麽秘密與他們無關。


    元景爍把刀歸鞘,朝門口抬了抬下巴:“怪物已經死絕,你可以走了。”


    小月卻不動,隻怯怯看著她們。


    元景爍:“有話就說。”


    小月嘴唇囁嚅著,鼓足勇氣小心翼翼:“大哥哥,我、我可以和你們一起走嗎?”


    元景爍臉色冷漠,她像是生怕被拒絕,連忙說:“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我會很乖的,就算當婢女也可以,我我…我害怕。


    她抹著眼睛:“我不想再一個人走,好多人要抓我,他們都要殺我,我好害怕…”說到最後,她已經泣不成聲。


    元景爍眉心跳了跳。


    他天生一副鐵石心腸,獨來獨往慣了,當年帶上一個林然純屬機緣巧合,他們倆同生共死幾年,從凡人界橫跨雪山並肩默契走到今日,他能和她一起,卻不願意多帶個人,


    可這個小兔妖是隻半妖,修為低到連耳朵都遮不住,一個人出去必然還會被別人獵殺。


    “我們不可能永遠帶著你。”


    元景爍冷道:“你說個地方,我們送你過去。”


    小月神色一下黯淡。


    她看出元景爍神色堅決,也不敢糾纏,吸了吸鼻子,很乖地說:“謝謝大哥哥,那我…我想回金都,可以嗎?”


    金都!


    元景爍看向林然,林然笑了:“這不巧了,我們也正要去金都。”


    小月眼神一亮,小心翼翼:“那…”


    “不瞞你說,我們現在也有些麻煩。”林然坦言相告:“一個金丹期的城主正在派人追殺我們,你跟著我們,怕你反而受牽累。”


    “我不怕!”


    小月毫不猶豫說:“隻有你們不想殺我,也不欺負我,我隻想跟著你們,就算有壞人,我也、也可以幫忙!”


    林然失笑,實在沒有拒絕的理由,她看向元景爍:“那就一起走吧。”


    元景爍斜她一眼,嗬一聲:“你總是心軟。”


    林然心想,說得好像你不心軟?打起來比誰都凶,拒絕起來比誰都狠,可隻要有事,能幫的你都會毫不猶豫去幫的。


    林然擺出標準的“你厲害你說得都對你開心就好”式假笑,元景爍懶得理她,抱著刀繞過她們徑自往外走,林然對小月招招手:“小月是吧,我們走吧。”


    小月瞬間笑開了,用力點點頭,跑過來揪住林然的衣角,朝她露出一個羞澀天真的笑。


    林然莞爾,邁步往外走。


    ……


    元景爍在村落門口|爆了張符咒,眼見著波動的靈氣把一些好奇的修士引過來,他們迅速離開。


    他們現在還被長風城主追殺,得隱蔽行蹤,但一整個村落的人都變為怪物,這事蹊蹺,隻要有人發現一定會通知附近城池的管事人,州府自會派人來查。


    他們夜以繼日趕了快一個月的路,一口氣趕到距離金都不遠才停下。


    “明天再走一陣就過路華陽城,華陽是金都的陪都,再有不到幾日的路程,就是金都。”


    夕陽西下,在樹林灑下光斑,馬車停到一邊,疾風馬被放開韁繩低頭吃草,一簇火堆升得正旺,火架上鹿腿滋滋冒著油脂,林然時不時轉一下木棍,讓油脂滴下來。


    元景爍斜靠著樹幹,刀放在手邊,把手裏的羊皮地圖合起,順手扔到對麵一邊烤鹿腿一邊撓頭的林然懷裏:“明天我們繼續往這邊走…所以你一直扭哧扭哧幹什麽呢?”


    林然順手接住地圖,另隻手還在瘋狂撓頭:“不知道為什麽,頭發特別癢。”


    元景爍扯了扯嘴角:“長虱子了?”


    “…真是夠了。”林然黑線:“修士長虱子?你真是為了黑我無所不用其極。”


    元景爍不置可否,懶散往後一靠,表情欠揍得要命。


    林然突然感覺一道視線,她看去,抱著膝蓋縮在那邊的小月慌忙移開眼,毛絨絨的兔耳朵羞澀地動了動。


    林然失笑。


    這孩子受限於半妖的身份總被欺負,不太敢看人,說話細聲細氣,總是很羞怯,


    不過大概是因為元景爍救了她,她很依賴元景爍,但元景爍態度冷漠,她不敢接近,就一邊渴望一邊縮得遠遠的。


    她是真的喜歡元景爍。


    林然有些憐愛,她總是不免對這樣柔軟純淨的情緒心軟。


    同伴也有界限,她從不會探究元景爍的感情和私事,但林然願意給她一點小小的機會。


    “小月你來,幫我烤一會兒鹿肉吧。”


    林然對她招招手:“我去洗個頭。”


    小月眼睛亮晶晶的,小跑過來坐在她旁邊,小心地接過她手裏的鹿腿:“好的然姐姐,我會好好烤的。”


    然姐姐?


    元景爍挑眉,這才多少日子,就叫得這樣親熱。


    林然看著小月圓溜溜的眼睛,忍不住摸了下她的頭。


    阿辛也愛叫她姐姐,偶爾心情好了,也願意裝個可愛、眨巴著漂亮眼睛對她嬌裏嬌氣撒嬌。


    當然,奚辛是永遠不可能像小月這樣怯怯弱弱說話的,什麽嬌憨什麽可愛都是裝的,本質就是個霸道又任性的小病嬌,萌噠噠笑眯眯對你說話,你就得配合著順毛擼、給擼得喵喵叫才行,反之如果真當他好性兒,敢敷衍他、敢不好好哄他,他準保當場表演宇宙爆|炸給你看


    ——雖然她沒有被爆過,但江無涯已經無數次用血淚的經驗證明了這一點。


    林然至今都記得江無涯被強逼吃清水煮韭菜的模樣,不加一滴油不加一粒鹽,不就米飯,連配鹹菜都不行,就那麽連吃小半年。


    那時候,林然捧著蓋滿紅燒肉還加個鹵肉蛋的碗,坐在桌邊,一邊慢吞吞地嚼一邊看著江無涯麻木地在韭菜盤子裏夾筷子…夾了半天,一條也沒夾上來


    ——也不知道是糊弄阿辛還是糊弄鬼呢。


    不過那也是林然第一次知道,“形如枯槁”不僅是誇張,那確實可以是一個形容詞。


    江無涯:“徒兒,別看了,行嗎。”


    “師父,您太可憐了。”


    林然抹一把眼睛,咽下嘴裏的紅燒肉,並順帶扒了口米飯,口齒不清:“我看著難受,心疼。”


    江無涯:“…我看你吃得挺香。”


    “師父您不懂。”林然搖頭:“吃歸吃,但心還是疼的,這一碼歸一碼。”


    江無涯:“…”可真是他的好徒弟。


    “還有師父…”


    林然頓了頓,天真無邪:“阿辛不會看您在這兒挑挑揀揀就放過您的,他隻會看見滿當當的盤子更生氣的。”


    江無涯:“…”


    那一天,林然見證了一個男人不可承受的痛苦和虛弱,一場病嬌逆子暴打無辜老父親的人間慘劇。


    “…然姐姐?”


    林然才發現自己發呆了,她恍惚著回神,小月正瞪圓了眼睛震驚望著她。


    麵前沒有飯桌,沒有紅燒肉,沒有舉著鍋鏟陰嗖嗖冷笑的奚辛和絕望解釋自己其實超愛吃韭菜的江無涯。


    林然心裏忽然空落落的。


    …她有點想阿辛了,也想師父了。


    她想沉默卻溫柔的大師兄,想單純古板卻正直、關愛弟妹的楚師姐,想永遠趾高氣昂的傻娥子,想後山的桃花,想無情峰的竹林和茅屋飄出的飯菜香味,想劍閣明麵端著嚴肅麵孔背地裏咆哮滿山攆崽子的掌門長老們,想又二又愣吵吵鬧鬧每天雞飛狗跳的熊孩子們。


    她想家了。


    小月沒想到林然會摸她的頭,全身都是一僵,對上她溫柔含笑的目光,抿了抿唇,似是羞澀地連忙低下頭。


    林然笑了笑,站起來,往那邊林子後的小溪走去。


    火堆邊隻剩下小月和元景爍,小月心跳加快,烤肉烤得有些走神,忍不住抬起頭,悄悄望他。


    他靠著樹幹,一條長腿屈起,眼簾半斂小憩。長長劍眉入鬢,鼻梁挺拔,凸出的喉結隨著呼吸輕微起伏,於是繃出的頸線愈發修長性感。


    這張臉,這副身板,這樣的氣勢,這一身滔滔的陽剛烈氣……


    小月咬著唇,臉頰一點點泛出紅暈。


    她忍不住:“大哥哥…”


    “元景爍。”


    元景爍仍然半闔著眼,隻淡淡說了一聲。


    小月大著膽子:“元大哥。”


    元景爍睜開眼,似笑非笑看著她,小月垂下頭,露出柔弱曼妙的脖頸,像獵物甘願獻上的要害,對男人而言,是一種濃重邀請意味的乞憐動作。


    “這個我不太會烤…”


    小月小聲說:“元大哥,可、可以來幫我一下嘛。”


    “不會烤就學,學不會就扔那兒。”


    元景爍站起來,把刀鞘懸回腰側,在小月驚訝的目光中轉身走向叢林,隻留下散漫一句:“有危險喊人。”


    小月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咬了咬唇。


    為什麽?他是純陽之體,又是那樣一張風流麵相,按理應該來者不拒,為什麽她這樣主動勾|引,他還無動於衷?


    難道是因為…那個女人?


    小月眼睫顫了顫,也站起來,循著他們去的方向小心跟上去。


    林然頭癢得不行,到了溪邊,直接撐著岸邊把腦袋灌水裏。


    “…”天一槽多無口:“還能更糙點嗎?我就問你還能更糙點嗎?”


    林然裝沒聽見,清涼的水衝刷過頭皮,瞬間那種麻癢就消失了大半,她仰頭起來呼一大口氣,再睜開眼,就發現水黑了。


    林然:“…??!”


    林然扭頭去摸頭發,摸到一手的黑湯。


    …她再也不相信三無染發劑了嗚。


    林然在天一嫌棄的吐槽聲中再次把腦袋紮下去,頭發大塊大塊的藥跡褪色,但貼著頭皮的地方卻有斑斑點點怎麽也洗不去,林然隻好坐下來,扒著腦袋,照著河麵一點點摳。


    別人是對鏡美美梳妝,她是對湖摳頭皮


    …關鍵是這染料還這麽不好摳啊摔!


    越摳,林然的表情越頹,整個人散發出逐漸自閉的氣息。


    突然,她感覺到什麽,猛地扭頭,就看見元景爍。


    他抱著臂,斜靠著樹幹,細長枝杈斜逸旁出,正遮住他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狹長散漫的桃花眼,半垂眼臉凝著她,罕見的安靜,也不知已看了多久。


    林然一愣,第一個反應就是出事了,站起來:“長風城的人追來了?”


    她一聲,元景爍像是被從夢中喚醒,怔了怔,看著她緊張起來的樣子,眼睛一眯,懶洋洋:“沒有,我就是來看笑話。”


    林然要去握風竹的手僵在那裏:“…”


    #論被傲天花式氣死的三百種方法#


    #每天都想把熊孩子按地上打腫麽破?!#


    林然撫著心口,告訴自己一把年紀了不要和小破孩計較,人老了心肌梗塞的概率也大,和年輕人比不了的。


    林然背對著他又坐回去,平心靜氣,繼續搞頭發。


    “生氣了?”


    元景爍覺得自己就跟欠似的,她和他好好說話,他就想氣她;她懶得搭理他,他反而想招惹她。


    他慢慢走過去,走到她背後,望著她。


    黑色褪去,她那一頭雪白的長發披散,在昏黃的霞光,似海麵被陽光灑上粼粼微光的細波,那樣的白,卻不冷,是柔和的,是溫暖的。


    元景爍輕撩起一縷,纏在指尖,絲絲縷縷,細膩、柔軟,纏在指腹,會陷進去一線細細的凹痕,輕柔得像是能融化進血肉裏。


    元景爍有那麽一瞬的恍惚。


    三千青絲。


    還是…三千情絲。


    他盯著那細細的發絲,忽然升起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如果世上真的有情絲,是否就該是這個模樣。


    “…你到底來幹嘛?”


    林然被他捏頭發捏得有點心慌,生怕他手一抖就給她揪斷一搓,年輕人根本不知道發際線的可貴,她提醒他:“你不要給我揪啊,否則我一定打你!”


    元景爍垂眸看她,對上她清淩淩的眸子,比湖水更明透,裏麵倒映著漫天雲霞的色彩,也倒映著他的臉、他一雙情緒莫名的眼睛。


    元景爍忽然笑起來,也說不清自己在笑誰。


    “別氣了。”


    他把那縷柔軟發絲攏在手心,凝視著她秀氣的側臉,頓一頓,才輕輕的說:“我想讓你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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