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安陽殿,知聆左顧右盼,想找個地方先坐會兒,起初被趙哲折騰那場,精疲力竭,才睡了會兒,就被太後揪去,又站了那麽多時,雙腿早酸軟無力,若不是強撐,早在回來的路上就要伏倒。


    趙哲坐在榻上,就叫承鶴:“去把前日那一盒珠子拿來。”承鶴應聲,就出去了,知聆正在躊躇,趙哲拍拍身邊的榻邊上:“快過來讓朕瞧瞧,你的臉色不妙。”


    知聆便道:“謝皇上賜座。”後退兩步,在桌子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


    趙哲見狀,忍不住笑:“你怎麽不過來坐,隔這麽遠朕怎麽跟你說話?”


    知聆衝他在唇邊比一比指頭,意思是讓他噤聲,自顧自趴在桌上,閉目養神。


    趙哲抬手,在唇邊一攏,眼中笑意更濃,頃刻承鶴進來,正要回稟,趙哲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承鶴回眸,見知聆靜靜地伏在桌上,他便會意,將盒子奉上,便退了下去。


    趙哲打開盒子,卻見裏麵的錦緞之上,放著一顆龍眼大小的珠子,光芒宛轉,細看之下,珠色略帶鵝黃,淡金色光芒氤氳,極為名貴華美,趙哲取出來,將那紫檀盒子放在一邊,便起身,腳下無聲走到桌子邊上。


    知聆閉著眼睛,身心都疲倦極了,忽地感覺臉上略一涼,但卻並不令人難受,是一種細膩之極的觸感,感覺很舒服,知聆並不睜眼,模模糊糊道:“皇上,不要鬧。”


    趙哲聽了她這句話,忽然之間就覺得自己的心搖晃起來,就像是春風裏的一枚初生的綠葉子,充滿了歡悅。他忍著笑,小心翼翼地握著那珠子,在她臉上輕輕蹭過,看著北珠的光芒將她的容顏一點點照亮,那種溫和流轉的光映得這張臉越發動人,眉眼間有種難以言說的誘惑。


    北珠最終停在知聆的唇上,趙哲用那枚珠子反複地親吻她的唇,就好像他自己在吻著她一樣。


    最終知聆不堪其擾,她睜開眼睛,目光對上他的眼睛,然後垂眸,看到壓在自己唇上的那顆大的驚人也美的驚人的珠子。


    “好大的珍珠。”知聆瞧著那顆珠子,她也有不少珍珠飾品,但這樣大的卻還是頭一次見到。


    趙哲滿意地看著她,那雙清澈的眸子好奇地盯著他手上的北珠,眼神之中隻有欣賞的小小喜悅,卻毫無任何諸如垂涎貪婪等雜質。


    “這是哪裏來的?”知聆抬眸看他。


    趙哲握住她的手,把北珠放在她的掌心裏,知聆抬起來細看。趙哲道:“這是北番進貢來的,這樣大的珠子實在少見,朕也是最近剛得。”


    知聆心頭一動:“北番進貢的?”


    趙哲見她著實好奇,索性道:“先前青國人一直欺壓北番,當他們是奴隸一般,北番人便來投靠天朝,每年都會進貢北珠跟……”他並沒有說下去,知聆本沒往別的地方想,見他停下,才覺有異。


    北番人進貢的,一是番邦美女,二自然就是這種北珠。


    趙哲生性風流不羈,自也寵幸過幾個番邦美人,此刻當然不肯在知聆麵前說。


    而對北番人來說,最名貴的卻非是美人,而是這種北珠。北珠生長不易,往往百個蚌也采不到一顆珠子,而采珠子的最好時節在□月,但是北番之地,往往在九月河麵就已經結冰,因此北珠更顯珍貴。


    而獲得北珠的另一個方式,便是通過北番人所馴養的海東青,海東青有萬鷹之神之稱,能擊天鵝,而天鵝食蚌,嗉中便經常藏著北珠,北番人利用海東青捉拿天鵝,剖開嗉子取珠。


    曆來這種北珠都是貢品,隻有皇家可用。


    趙哲轉開話題,簡單地將北番人取北珠的事說了一遍,知聆聽著,隱隱地覺得有些眼皮亂跳,看著那名貴光華的北珠,喃喃道:“沒想到得一顆珍珠……居然會這麽複雜。”


    趙哲笑道:“那些番子,以前被青國人欺壓的厲害,拚了命地采珠進貢,近來他們各個部族壯大,內鬥起來,有的徹底投靠了青國,有的便跟我們作對……以後若要再想得這樣的珠子,怕是極難的了。”


    知聆聽著趙哲所說,珠子極為柔美,光芒淺淺,心頭卻如陰霾籠罩,趙哲見她出神似的,就說道:“這一顆朕就賜給你。”


    知聆正神思恍惚:“啊?”猛然間反應過來,忙說:“這樣名貴的東西,我怕是受不起的,皇上怎麽能給我?我不能要。”


    趙哲細看她的神情:“因為這顆珠子,滄城那邊才納了北番淩河部三百餘眾,免了他們被青國人屠族,不名貴,朕也不給你。”


    他說著,便望著知聆,忍不住要在她唇上親一口,正“蓄勢待發”,誰知知聆聽他說完,便道:“皇上,那要是北番人跟青國人聯合起來,是不是對我們很不利?”


    趙哲一怔:“啊……怎麽說起這個來了?是了,滄城就在邊疆,你是擔心你哥哥了?”


    知聆眨了眨眼,本來想否認的,心中轉了個念頭,還是作罷,隻思索著說:“我就是擔心……皇上,可要想個萬全之策才好,聽你說起來,北番人似乎很悍勇……”


    趙哲不以為然,道:“不過都是一幫蠻人罷了,空有一身蠻力,成不了什麽氣候。”


    知聆皺了皺眉,可見趙哲似乎對這個沒興趣,何況她雖然不是古人,卻也知道“後宮不得幹政”的道理,再者她也隻是個宮女罷了,多說無益,而且也想不到具體要說什麽,於是就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隻道:“皇上,你前頭該還有正事要辦吧?別耽擱了。”


    趙哲見她眼睛紅紅,似是個疲憊的模樣,何況他也真是聽聞太後召見知聆之事,就急急撇下大臣奔出來的,百般無奈,就歎了口氣:“好罷,那你便好好歇息,回來再說。”


    且說先前段重言狠心出了宮,遠遠見段康跟段逸站在一塊兒,小孩兒一直看著宮門口的方向。


    段重言快步過去,向段康行了一禮:“父親,我即刻回去準備明日動身之事,就此拜別了。”


    段康喝道:“站住!你說走就走,連家也不回一趟?成何體統!速速隨我回府,你母親跟祖母念你念的不知落了多少淚。”


    段重言站著不動:“那父親便替我回去拜別母親跟祖母,我已經跟三弟說過,純明一日不回府上,我也一日不會回去。”


    段康氣急,舉手就要給他一巴掌,段重言卻不懼不退。


    周遭有些朝臣跟一些侍衛經過,有人便看向此處,段康見其中也有些認得的,也不乏一些愛看熱鬧的,便生生忍了怒氣,將手臂垂落,低聲喝道:“我就當沒你這個不孝子!”


    段重言仍舊行了禮,便對段逸淡淡道:“拜別老爺。”


    段逸舉手:“老爺,我跟父親走了。”


    段康瞥段逸一眼,段重言已經拉住他的手,轉身離開,段康看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氣得跺腳,胡子亂抖,莫可奈何。


    一路無言,段重言領著段逸回了別院,自己便仍坐在知聆常坐的水閣窗前,想著在宮裏頭知聆所說的話,默默出神,想到自己同知聆相處,又想到出來時候承鶴的神情,一會兒憤怒,一會兒心驚。


    段逸見段重言沉默不言,就也一聲不響,拿著一本知聆先前翻看的書隨便亂翻而已,胭脂過來,俯身道:“逸哥兒,你要不要歇會兒,我抱你出去吃點東西吧?”


    段逸看看段重言,搖頭,他的奶母也悄悄進來:“逸哥兒,打外頭剛回來,不如先洗一洗?”


    段逸想了想,仍舊搖搖頭,這會兒段重言驚動,就也看過來:“為什麽不去?”


    段逸低下頭,扯著衣角,段重言見狀皺眉,剛要嗬斥他一句,卻聽段逸小聲說:“上回在這裏,是娘幫我洗的。”然後又用最小聲說了句:“我要娘……”


    段重言話到嘴邊,卻又被這小小地一聲堵了回去,隻盯著段逸,竟忘了說話,眼睛卻一點一點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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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胭脂跟纓兒兩個有些膽戰心驚,生怕段重言發怒,就隻哄段逸。


    段逸垂著頭,也不像方才一樣抗拒了,被幾個人簇擁著要去洗澡,誰知剛一轉身,就聽段重言說:“停下。”


    幾個人站著,段逸也回過身來,段重言看看他,終於說道:“你們自去準備,水好了過來叫就是了。”


    纓兒還不懂,胭脂卻想通了,忙答應。


    幾個人出去之後,段重言沉默了會兒,就說:“你過來。”


    段逸挪動步子,慢慢走到他身邊,段重言道:“你想念你娘嗎?”


    段逸揪著衣角,點了點頭,段重言眼睫抖了抖,又問道:“逸兒,我來問你幾句話,你一定要據實回答。”


    段逸見他問的鄭重,就點了點頭。


    段重言便道:“我問你,你娘從小就不疼你,你為何還那麽念著她?”


    段逸瞪大眼睛,反對似的叫道:“娘疼我的!”


    段重言便問:“她把你交給別人養著,難道不是不疼你嗎?”


    段逸瞪了段重言一會兒,就無精打采地低了頭,段重言歎了口氣,心想畢竟隻是孩子,卻聽段逸開口小聲道:“雖然他們都說娘不疼我,把我扔了,可是我知道娘心裏疼我,我看得出來。”


    段重言心頭緩緩地有什麽動了一下:“你看得出來?”


    段逸捏著自己的小手:“有一次我遇見娘,她看著我,像是要哭的樣子,可是卻偏偏不理我,我就知道娘不理我是裝的。”


    午後的光淡淡地,水閣裏外一片寧靜,段重言心裏翻騰,心想:“原來我果然錯了,隻以為純明性子疏懶,不喜孩子吵嚷,沒想到她真的對逸兒是……”


    段重言暗自責,又問道:“那麽,你有沒有覺得現在的你娘跟先前有些不一樣了?”


    段逸的大眼睛眨了眨,然後說道:“是啊。”


    段重言一驚:“哪裏不一樣?”


    段逸道:“先前娘得裝做不理我,但是現在娘不那樣了。”


    段重言語塞,思考了會兒,就說:“逸兒,你沒察覺現在你娘跟之前有別的不同?”


    段逸搖了搖頭,用疑惑的眼神看段重言,似乎覺得他問的奇異。


    段重言收回目光,手在額頭揉了揉,心中默默地想:“如果她說的是真的,真的會有來世,為什麽她竟然是皇上的妻……為什麽我竟跟她沒緣了?但要是她是故意騙我,才編這樣的謊話讓我死心的……可是通篇說法又毫無紕漏,我記得那一夜,她看著我喚‘寧哲’,那種茫然驚慌……恐怕就是了……隻不過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又怎會發生在我身上?”


    段重言正想著,忽然覺得膝頭一動,低下頭,卻見段逸爬了過來,小心翼翼地靠著他。


    四目相對,段逸就問:“爹,娘現在好不好?”


    段重言一怔,然後道:“你娘念著你……她很好。”


    段逸雙眼一亮,眼神就有了幾分期待。


    段重言並不在意,隨手在他頭頂摸了摸,心中又想:“難道真如她所說,是因我之前對不住純明,害得她心灰意懶……是了,純明那個性子,必然想不開,也是有的,那幾日她真個不好,請的大夫都說好不了的,後來卻……隻是,就算她說的都是真,那如果將來這些結都得以解開,現在的‘她’又真的離開,純明……還會好端端地在麽?”


    段重言打了個哆嗦,一時竟想象不到,或不敢去想。


    片刻胭脂跟纓兒備好了沐浴等物,段重言叫他們盡都出去,自己便抱了段逸,把他放進浴盆裏,段逸身子小,水都能沒過他,小孩兒就緊緊趴在浴盆邊上,雙眼瞪得大大地。


    段重言索性解去衣物,自己也進去,便在浴盆裏抱住段逸,替他擦洗,但他從小到大哪裏做過這個,又加上有些心不在焉,不是把小孩兒嫩嫩的肌膚擦紅了,就是把他摜到水裏去。


    段逸仿佛忍無可忍,滿頭滿臉地水,嘴裏也都是,便嚷道:“爹,我自己會洗。”就踩在段重言腿上,胡亂伸展著,擦胳膊擦腿,濺起一片水花,他自顧自動作了會兒,又歎了口氣,小大人似地說,“要是娘在就好了,娘可以幫我洗。”想到上回知聆幫他擦洗,動作那麽溫柔,小孩兒差點就要哭出來。


    段重言聽著這話,忍不住又是心酸又覺好笑:“囉嗦。”


    段逸似聽出他不是個責怪的意思,就吸吸鼻子,問:“爹,你怎麽知道娘念著我?”


    段重言掃他一眼,見他渾身濕漉漉地,細細頭發貼著臉,就拿了塊巾子給他擦臉:“我自有法子知道。”


    父子兩個各忙各的,終於洗的差不多,段重言自己先著衣裳,又把段逸抱出來,替他擦幹,穿了新衫。


    是夜兩人草草吃了晚飯,段重言打量自己明日離京的物品準備的差不多了,便回來歇息,抱著段逸上了床,隻把他塞在裏麵。


    段逸翻了個身,忽然問:“爹,今天你在皇宮裏,為什麽去了那個大殿?”


    暗影裏段重言驚了驚,便看小孩:“你怎麽知道?”


    “我看到了,”段逸回答,“好像還有一個人,是不是,那是誰?”


    段重言無言以對,隻含糊說:“是個宮裏的人,沒什麽……快睡吧,明兒還要趕路。”說完後就不吱聲,假裝睡著。


    段逸試著喚了幾聲,段重言終究不答應,段逸就不再出聲,隻靜靜趴在旁邊,黑暗裏亮晶晶地眼睛看著段重言,看了會兒,見他不像是醒來的模樣,小孩兒撐不住,漸漸地才也閉了眼睛睡過去。


    一直察覺小孩鼻息沉穩,真的睡了,段重言才睜開眼睛,望著寂寞夜色,想到段逸小小心機,便無聲一笑,又想到那人昔日一顰一笑,心道:“若有來世,竟還遇見,聽你的意思仍是糾纏不清的,隻不知來世那我與你,後來會是如何?你說那一世的人,都是夫妻相對,並無三妻四妾之說,豈不……正合純明之願?你究竟是純明,亦或者……倘若不是,這其中玄妙淵源,又做何解,難道這真是一個必須解開的結……”他心中酸甜交加,一片恍惚,翻來覆去想了許久才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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