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這半路的親戚離開,簡三太太兩片嘴皮子一掀,吐出一句:“真是不省心。”


    秦嬤嬤把嬰孩放在一旁,走到後頭給她捶肩:“太太,也別氣壞身子。”


    “你說我能不氣?”簡三太太捏著繡帕拍桌子,桃腮臉上細眉高挑,嘴裏罵道,“若人人都像他這般下作,還以為簡府供了尊金菩薩,有求必應。”


    “孟九爺這事兒是做得紮眼,失了分寸,”秦嬤嬤不輕不重地細捶,回話時帶了點遺憾意,“若是有秀蘭公主幫襯,當不致如此糊塗。”


    “秀蘭就是想不開,尋死覓活要嫁那沒良心的,瞧瞧現在,那狐狸精都上門了。”提到這個,簡三太太更氣,發好一頓脾氣,撫額讓秦嬤嬤換肩。


    秦嬤嬤順著她的話,為秀蘭公主不值,說起那府裏沒娘親照拂的小世子,如果孟九白爭不得家產,傅秀蘭這一脈就算到頭了。


    簡三太太眉頭皺得更緊,素手纏著繡帕,踩著楔形高跟鞋走到女嬰旁,杏眼裏射出冷冰冰的目光,細微的嘴角微撇:“帶下去,好好教她規矩。”


    秦嬤嬤應聲,帶小孩下去,挑了一個清秀的侍女,安排住進信芳園角落小院裏,偏遠也還算清靜。在李先生發話前,蕭如月就呆在分配給她的獨人獨樓裏,跟著一口印度語的侍女學規矩。


    聽說這位侍女精通波斯、大食等多門外語,排資三等,月俸三銀,簡公館是否藏龍臥虎,蕭如月並不關心,她隻發愁一件事:照三等侍女這樣的高標準,這個年頭的公職似乎沒那麽容易考上。


    侍女教小孩拿毛筆拿勺子時,蕭如月伸出左手,據說勤用左手有助於開發主管語言學習的右腦。為了美好的未來,既然不是天才,就加倍勤奮努力吧。


    三月初,李先生到津州。簡三太太提起這件事,說燕京西單孟家小孩要放在簡府寄養一段時間。李先生未置可否,蕭如月得到陪伴李家少爺們的“珍貴機會。”


    等小孩能寫出十個大字,秦嬤嬤親自領著四個奴仆,將滿周歲的小孩送進楊柳清湖畔的章華樓。大教室外候著一排的嬤嬤和丫環,挎著食盒,屏氣凝神等著少爺小姐們下課。


    秦嬤嬤將小孩放在窗邊一角,安置後,四仆候在門外,防蕭如月哭鬧惹怒四位少爺。蕭如月的位置是改造後搖籃,澡盆大小,有較高的邊沿,底下鋪素鍛麵的新棉褥子,旁邊掛著兩串鈴鐺;侍女早便教說餓了尿了不準哭,要用這鈴鐺叫人。


    蕭如月掃了眼左右,李姓四位少爺還是老樣子,隻管念書,別無雜想;他們身邊那六位嬌小姐換了模樣,約莫在七八歲上下,落落大方,拿得出手登得上台麵,個個透著那麽一股子天生的富貴氣,旁人是想模仿也模仿不去的。


    這天講波斯與大秦建交史,講學的夫子授課時,古語夾帶波斯語,說得**澎湃,唾沫橫飛。蕭如月聽不懂,她打量其他少年,似乎在簡文公府的孩子人人都是天才,那主導的四位少年和旁的女童,還能用波斯語反問夫子,提出他們的疑問。


    蕭如月跟得有些吃力,好勝心一起,連蒙帶猜,也算聽了個朦朧大概,漸漸地便忘注意身邊的事,即使吃飯時還在琢磨薩珊波斯是啥意思。


    晌午,少年少女們出去活動時,傳來響鈴般的清脆嬉笑聲。蕭如月爬到窗邊,透過泛綠光的楊柳樹,湖岸後麵,有片綠茵場,北麵有四幢漢白玉徹的小樓,旁有柱牌,寫有樓名,蕭如月認不出那幾個龍飛鳳舞的行草。


    她轉眼到人群中,耀眼的春光下,白衫少年們正追逐著一顆紅球,穿著白皮鞋的雙腳靈活地騰躍奔走,頭手並用。


    蹴鞠?蕭如月覺得那隻是四個少年的雜耍,楊柳樹下女孩們又奔又跳,為少年們的優秀表演鼓掌,發出欣喜的叫聲。


    其中一個少年,束玉冠,胸前戴紅玉葫蘆,腰間墜飾隨著他的動作上下飛舞,他很奇怪地容易摔跤,趴下又迅速爬起來,抱球去撞人,撞倒一個兄弟,便高興得大笑,笑容特別燦爛,笑聲也特別地暢快。


    這鮮活的一幕,讓蕭如月想起那逝去的學院生活,藍天,白雲,鬥誌昂揚的高校生,青蔥歲月裏有個人也是這般恣意,在足球場上狂野地奔跑,放縱地揮散青春的笑聲與汗水。


    “明文哥哥!”少女們叫起來,打斷了蕭如月的回想。嘩啦一聲,少年頂著水草從湖裏鑽出來,叫著二哥耍賴什麽的,其他少年在岸邊大笑,最老成那個少年叫落水少年快去換衣服。


    少年少女們先回大教室上課,不多久,李明文撥弄著半潮的頭發,一路小跑,衝進課堂。白袍輕衫紫綬帶,真紅寶葫蘆左右搖晃,少年的五官上帶著快活的笑意,一蹦三跳,和兄弟們打著招呼,那樣的神采飛揚,實在讓人轉不開眼。


    所有的女童都目色癡迷地鎖住李明文,蕭如月想到一句話:(少年)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她暗笑,換個有馬有橋有河的場景,可不就應景了麽。


    上完課,少年少女們做功課,這時候是絕對安靜的。當日課業結束後,少年們就返回各自的小樓,女孩們不能跟去,她們想落水少年多留一會兒,李明文回眸咧嘴一笑,眼眉含灼然春色:“明天哦。”恍若晨光初升時的刹那震撼與感動,牢牢投入所有期待的心底。


    蕭如月改怔然,就如古詩中沒見過男人的少女一樣,因這一眼這一笑,記住這個耀眼活躍的開朗少年。


    在眾仆婦的催促聲中,女童們依依不舍地跟著各自的侍女仆婦返回信芳園,蕭如月在侍女的懷裏,走在最後。


    蕭如月留意到打點信芳園的人,是簡三太太身前最得力的侍女唐詩。她定下一個頗有深意的規矩,信芳園佳客的晚飯,是要一起吃的。


    六個女童裏,有五個用頭痛、不舒服、受涼的借口,避過聚餐的要求。簡三太太的犁花小院一樓餐廳裏,蕭如月坐在餐桌右側,簡文公府女主人正位端坐,她的左下手是細眉細眼的蘇貞秀,出入都有侍女攙扶,對簡三太太很恭敬,行必彎腰側身,坐必稱公主。


    簡三太太讓她不必客氣,什麽公主的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蘇貞秀淺笑,很小心很聽話的樣子,不急不慢地說:“家母聽說公主夜裏咳寒,特地讓人從南洋帶了些滋補品,秀兒讓人熬了,還請公主潤潤嗓子。”她讓身後的侍女奉上一盅血燕,盛在上好的青花瓷碗裏,白瓷映著澤黃泛紅的濃湯,分外誘人。


    “好孩子,難為你記著姨娘。”簡三太太讓秦嬤嬤接下,並不進食,轉而問起蘇貞秀在園子裏住得如何,要添置什麽隻管吩咐下去,別委屈自己。蘇貞秀小聲地應著,桌前小瓷碗的香米也不見少,一頓飯就這麽過去了。


    蕭如月哽得難受,想著要是天天如此,必定消化不良。


    第二天在上天書曆史課、曬太陽、看湖畔青春劇中度過。晚餐時分,蕭如月按點去犁花小院,飯桌上隻有蘇貞秀一人。


    “太太打牌去了,蘇小姐在這兒用嗎?”


    蘇貞秀微微點頭,動作輕慢地坐下。丫環仆婦們立即布好餐盤,蘇貞秀動作秀氣,安靜地用餐。沒人惡心,蕭如月吃得很飽,晚上回屋背單詞。


    後麵的日子,簡三太太都在外打牌。別的女童從來不到犁花小院吃飯,隻有蘇貞秀風雨無阻遵守那個要求。蕭如月作陪,除了蘇貞秀這個名字,其他消息一無所獲。


    五月底,被人忘在腦後的孟九白,打著看望女兒的名頭,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來看李家少爺們。孟九白忙於派發禮物套關係,沒空抱女兒。


    “勞煩傳個話,送什麽都沒有這個實在,就給太太添些脂粉錢。”孟九白終於想到女兒,他塞了一封厚厚的銀票到照顧女兒侍女的手中,說著,又借機塞個金鐲子到侍女手中。


    太陽下山後,孟九白心滿意足地回燕京。


    蕭如月照常去犁花小院吃飯,意外地看見簡三太太不打牌了,要和小姑娘們一起吃晚飯。其他女童聞訊,連借口都沒,讓奶娘們推說白日玩得累,已經睡下,改天再說。


    簡三太太冷笑三聲,掖了絲手帕,不說話。


    “秀兒來晚了,還請公主寬恕則個。”


    “哦,你的腳怎麽了?”


    “今早起急,拐傷了。”蘇貞秀小聲地吐實,簡三太太嗯了一聲,說腳傷不來吃飯也沒事。蘇貞秀感激地一笑,謝公主寬懷,說隻是小傷擦些藥酒便好,這點路不礙事兒。


    蘇貞秀行禮問好後,轉身從仆婦處取過一盒玉顏醉胭脂,親手奉上,說是宮裏的禦用品,她母親托舅舅從內府掌事公公那兒求來的,據說是隆裕太後那個品級才配用。


    “有心了。”簡三太太的態度有些冷淡,難得蘇貞秀不緩不亂,吃完飯行禮離開。


    蕭如月被留下,主要是秦嬤嬤有話問她身邊的侍女,這人取出一封厚銀票,轉訴孟九白的話:“這是九爺給的,說是林小姐下個月的撫養費,還說辛苦嬤嬤照顧。”把那個金鐲子轉到秦嬤嬤手中。


    “哎喲,太太,這九爺會說話,是做大事的料。”秦嬤嬤看到金子的歡喜樣,和簡三太太的不快立成對比。


    秦嬤嬤忙給她主子端茶遞水捶肩:“太太,跟那些個不長眼的蹄子置氣,劃不來喲。”


    大侍女唐詩也拿起那盒禦用胭脂說恭維話,她開盒子用手指勾了,正要給簡三太太勻上。忽地,這個嘴甜的侍女揭開胭脂盒夾層,從下麵取出一卷厚銀票,她笑道:“太太,您就別氣了,瞧,這蘇家閨女可比那些不開眼的會體己人。”


    簡三太太緩和了神色,讓秦嬤嬤點銀票,那盒已成碎片的玉顏醉,唐詩不要,其他丫環也推說有,便賞給小孩身邊那素麵朝天的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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