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三天,一篇《論女誡》在洛陽鬧得沸沸揚揚,引得無數婦人爭相傳抄,三三兩兩聚在閨中誦讀談論。這些長年與美妾妖婢作鬥爭的貴夫人們,第一次將尖銳的矛頭指向她們喜新厭舊的丈夫,紛紛按照《論女誡》中的觀點,琢磨出一套全新的固寵方案。


    僅從紙麵意思來說,想揚眉吐氣的正室首先要按捺妒意,假意賢淑地將丈夫們推向美人的懷抱,縱容他們在外麵盡情將野食吃飽、吃撐,乃至吃膩;同時自己則衣著樸素、辛勤持家,並將丈夫們拒於繡榻之外。直到丈夫們詫異不安或者快忘了她們的長相時,才挑選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驚豔登場,重新引起丈夫們的注意。接下來是一係列的心理戰,正室們可以故作冷淡、以退為進、欲迎還拒,一點點對回心轉意的男人們施予芳澤,直到全然吊起他們的胃口,同時自身再潛心修習媚術,最終將丈夫的一顆心牢牢拴在自己身上。


    實現這樣的計劃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並且勇氣、毅力、恒心一個都不能少,然而《論女誡》全篇語帶煽動,道理分析得絲絲入扣,步驟詳細並且縝密,又使得女人們不得不由衷信服,進而鼓起勇氣去嚐試。


    於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整個洛陽的男人們不論俊醜貧富,都驚異地發現自己的老婆不再嫉妒,甚至鼓勵他們出去冶遊。很快《論女誡》也傳到了他們手中,在本著知己知彼的精神研讀之後,每一個人都欣喜若狂——不管自己的妻子最終能不能將自己征服,總之事態的發展對自己絕沒壞處,那麽順水推舟地出去放蕩,何樂而不為呢?眾人安下心後,頓時陷入一場迷亂的夏日狂歡——趁自家夫人沒有改主意之前,還是先盡情地將野食吃飽、吃撐,乃至吃膩吧!


    如此一來,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自然都會想知道寫出《論女誡》的人是誰。於是消息不脛而走——赫赫有名的青齊苻氏長公子苻長卿最近納了一位侍妾,名叫安眉,是一個有著低賤的胡人血統卻才高八鬥的大美人。


    在安眉聲名遠播之後,《論女誡》自然也傳到了苻公手裏,這篇離經叛道的文章使古板的老人家暴跳如雷——苻公無法想象,這樣一篇煽動正室們和低賤的妾室爭寵的文章,竟然能夠瞬間蠱惑所有的人,天下難道還有比這更加本末倒置更嘩眾取寵的事嗎?


    就在苻公被激怒發作前,“安眉”竟然又拋出一篇《事舅姑》,措辭溫婉嫻雅,一時也被人傳抄開去,引為待嫁女子的閨中教條。文中提到“侍奉阿翁當謹言慎行,不敢直視、不敢隨行、不敢對語。如有使令,當聽其囑咐,不可違逆……”這幾句話生生打動了脾氣死硬的苻公,讓他再沒有話說。


    此時白露園中,杜淑信手寫完一首閨閣詩,吹幹墨跡後散漫一笑,索性用水紅色的箋紙半遮住臉麵,懶懶躺在榻上喘氣。小產後的身體尚未複原,使她每天都得花大半時間躺著休息,身子卻仍舊羸弱乏力。


    想起《論女誡》在洛陽的風靡,杜淑便不屑一笑,對凡間女子的愚蠢實在無話可說。為什麽女人一定要一個男人來全心愛護呢?與其和女人爭寵,還不如……她微微沉吟,繼而冷笑,片刻後強撐起虛弱的身子,帶著詩稿慢慢往澄錦園走去。


    這一段路杜淑走得極慢,卻沒有令白露園的婢女來攙扶,雖然現在她在洛陽是紅人,但在苻府卻始終是形單影隻。過去是沒人樂意搭理,如今是沒人敢來逢迎——這位忽然開竅的安姬,在苻府的下人們看來,總透著一身令人望而卻步的鬼氣。


    比起尚有情郎憐惜的安眉,如今杜淑的境況其實更堪憐,然而她從不曾露出一絲膽怯或者彷徨,隻是微笑著獨來獨往,按部就班地做著自己的事。


    施施然走進澄錦園,杜淑在婢女們通稟後脫屐進入內室,滿麵春風地走到苻長卿麵前。


    自從她小產之後,眼前這冷漠的男人除了派人照料她,便再也不曾露麵,真是無情呢。杜淑心中嗤笑,表麵上依舊溫順地行禮,在落座後將一疊詩稿遞到苻長卿麵前,低垂的雙眼狀似不經意滑過案牘,可在瞥見調查大興渠亂匪的卷宗時微微一頓,不過很快就又淡然移開目光。


    苻長卿抬眼看了看杜淑,信手將卷宗合上,拈起她寫的閨閣詩掃了一眼,在讀到“路出重霧裏,人來夕照邊”一句時,心裏實在覺得精彩,嘴上卻仍是譏誚道:“如今你已經夠出名了,有這閑工夫,還是保養一下身體吧。”


    “出名就要一鼓作氣。”杜淑笑笑,不理會苻長卿的譏嘲,徑自戲謔道,“世人淺薄,總是很健忘的。”


    她的論調雖然偏激,卻正合苻長卿一貫的想法。因此他終究忍不住會心一笑,隨即訕訕移開目光,不再反駁。


    二人間的氣氛忽然有些尷尬,這時阿檀恰好走進內室,跪在兩人麵前行過禮,脆生生地替張管家傳話:“少爺,昭王爺與季鴻臚上門來做客呢。”


    “季子昂?”苻長卿一聽見這個人就不舒服,頓時沉下臉將詩稿往案上一丟,冷哼了一聲,“他是什麽雞狗?也來見我……”


    “少爺,季鴻臚如今與昭王爺過從甚密,是朝中炙手可熱的紅人,少爺就委屈一下去應酬應酬。”按說阿檀早習慣了自家少爺的口無遮攔,可這一次不知為何,他卻不安地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杜淑,出言勸阻道,“人多嘴雜,少爺切莫隨便說話。”


    阿檀對苻長卿說這話時,婢女們正在外堂烹茶,內室中隻有杜淑一個人默不作聲地陪在一旁。苻長卿因著書童的反常心下微怔,旋即也醒悟——眼前的杜淑又不是安眉,他怎麽還信口道出心裏話?是應該自省的。


    “你倒膽大,竟敢教訓我?”苻長卿訕笑著拍了一下阿檀的腦袋,然後在他的扶持下慢慢站起,“罷了,如今他以佞幸得寵,我可得罪不起。”


    說完苻長卿便緩緩往外走,自從杜淑小產那日他就不再用手杖,何況就算此刻左腿的骨裂還未複原,他也不甘心在季子昂麵前示弱。臨出內室前苻長卿偶然回過頭,恰好看見杜淑動作艱難地起身——那是他何等熟悉的身影,一舉一動都曾牽動他的心,苻長卿略一猶豫,心底終是不忍,於是在轉身離開時冷冰冰地丟下一句,“行動不方便就慢些走,沒人催你。”


    杜淑一愣,望著苻長卿匆匆離去的背影,片刻後嘴角不禁彎彎翹起。此時室中隻剩下杜淑一人,她低下頭,眼珠躲在睫毛下微微一滑,趁著四下無人,便伸出手去拿起案上的卷宗,悄悄地打開……


    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司徒府中正大人的這句評語傳遍天下,除了當事人不以為然外,其實又能有多少偏差呢?


    至少在阿檀看來,哪怕他心底再偏袒自家少爺,此刻站在他眼前的男子,也是極出色的。


    平陽季氏長公子季子昂,自幼生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蠶眉鳳目、直鼻權腮,天生一副堂堂的公卿之相;再配上身姿矯健的七尺之軀,和時常流於輕狂的苻長卿相比,倒也的確當得起“堂堂”二字。


    然而麵對季子昂的登門造訪,苻長卿卻根本不以為意,徑直迎向被眾人簇擁的昭王爺,翩翩然行下禮去:“殿下光臨寒舍,苻某接駕來遲,請恕下官不周之罪。”


    “苻刺史快請起,快請起。”當今天子的三弟昭王樂嗬嗬扶著苻長卿起身,麵帶促狹地上下打量他,“足下最近氣色不錯,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溫柔鄉裏好入眠啊……”


    苻長卿聽見昭王口吐褻詞,心頭便猛地一沉,隱隱生出些不安的預感來。這時苻公已陪在昭王身邊,聽了這話臉色陰沉地盯了兒子一眼,才又畢恭畢敬地引著昭王與季子昂一同進入客堂。焚著名香的客堂內早有嬌美的婢女們在等候,這時便盈盈來到眾人座前,細聲細氣地侍奉茶食。


    滿座賓主相談甚歡,大家從國事談到風月,一直都是興致高昂,隻有苻長卿一反常態地默默端著茶碗,兩眼盯著地麵出神。果然沒過多久,昭王就在談笑中坦陳來意,一邊撫著微微腆出的肚子,一邊朝苻長卿滿臉堆笑道:“聽說足下最近納了一名侍妾,號稱天下第一才女,可有此事?”


    苻長卿聞言心中一驚,墨黑色的眸子裏閃過一絲錯愕,卻轉瞬即逝。他定了定神,笑著對昭王敷衍道:“殿下說笑了,微臣納的侍妾,不過略讀了一點詩書,又怎敢妄稱才女?”


    “僅靠一篇《論女誡》名動天下,她到底有沒有才氣,可不能任由足下抹殺啊。”昭王不依不饒,臉上笑得一團和氣,說出的話卻不容置疑,“對這位傳言中的名姬,本王有意一睹芳容,不如足下請她出來會客,如何?”


    昭王此言一出,堂中諸人頓時噤聲,尷尬得麵麵相覷。


    苻長卿沉默了片刻,臉上才又露出曲意逢迎的微笑,婉言推辭道:“安氏區區一介女流,怎當得起殿下如此抬舉?隻怕她出乖露醜,有辱尊駕。”


    “哎,苻大人過謙了,安姬的才華世人有目共睹,字裏行間的銳氣絲毫不輸男子。如今婦人間也推崇林下風氣,爭相與士大夫論學清談,苻大人又何必膠柱鼓瑟?”這時季子昂笑著放下茶碗,與昭王相視一笑,眼中的默契絲毫不加掩飾,“如果苻大人是介意安姬拋頭露麵,不如在堂中設下屏風,令安姬在屏後與昭王作談,苻大人以為如何?”


    季子昂輕佻的笑容令苻長卿心下大怒,他寒著臉兀自沉吟不語,使得堂中氣氛十分尷尬,這時座上苻公卻突然開口道:“季鴻臚說笑了,區區一個侍妾,怎麽就金貴得見不得人?隻管請安姬出來見客就是。”


    苻長卿聽見這話心裏一下懵住,難以置信地抬頭盯住父親。苻公卻冷著臉正眼也不看他,徑自吩咐左右道:“來人哪,在堂中張設屏風,去白露園請安姬過來見客。”


    十二扇描畫著金碧山水的雲母屏風很快在堂中設下,昭王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隻等著會一會傳聞中的美人。


    這時滿堂靜謐,隻有婢女在緩緩打扇,帶起夏日輕軟而慵懶的風。片刻之後,堂外傳來細碎的佩環瑽瑢之聲,一陣似檀非麝的香氣悄然滲入堂中原有的香氣,隨著眾人的呼吸一下下由淺入深地撩撥,撓得人心頭發癢。


    在昭王的翹首期盼中,隨著婢女們一聲通稟,一道纖細的女子側影如染上宣紙的淡墨一般,緩緩暈上屏風半透明的絹麵,在絹麵明麗的金碧山水間嫋娜下拜,聲清如鶯:“賤妾安氏,見過諸位大人。”


    昭王饒有興味地盯著屏風上淡如輕煙的影子,半晌之後才清了清嗓子,和氣道:“快快請起。”


    “謝大人。”屏後女子盈盈起身,又在竹簟上安然坐下,舉手投足間纖弱風流,甚是令人賞心悅目。


    昭王禁不住用手指敲著憑幾,興致勃勃地探身問道:“那篇《論女誡》,是你寫的嗎?”


    屏風後的身影稍稍一頓,不卑不亢地答道:“正是賤妾拙作。”


    “拙作?哼,你那滿紙的荒誕論調,實在是驚世駭俗,大膽的很哪!”座上昭王虎著眼問罪,語氣中卻含著笑意,全無半點責備。


    “賤妾不才,不曾想一時戲作竟致滿城風雨,委實無心褻瀆大人眼目,還請大人降罪。”屏風後的人影俯身一拜,姿態卻極從容,看不出半點膽怯。


    “嗯,是得降罪。”昭王嗬嗬一笑,從一旁的瓶插裏抽出一枝梔子花,示意身旁的婢女送到屏風後,“隨你拈韻賦詩,作得好,就免了你的罪。”


    但見屏風後的人影拈起花枝,竟像不用思索似的,慢悠悠吟道:“素華偏可喜,的的半臨池。疑為霜裹葉,複類雪封枝。日斜光隱見,風還影合離。”


    苻長卿聽罷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昭王卻拊掌大笑道:“哈哈哈,果然才女之號並非浪得虛名,安姬會什麽樂器?”


    “諸般樂器皆有涉獵,尤擅琵琶。”屏風後的人當仁不讓,很是自信地回答。


    “好好好。”昭王連聲讚歎,轉臉問苻公道,“不知郡公府上可有好琵琶?”


    苻公在座上欠了欠身子,謹慎答道:“鄙府俗陋,倒也曾附庸風雅,藏了幾副琵琶。”


    說罷忙差左右從庫房裏取出一把龍首琵琶,呈上堂給昭王過目後再送進杜淑手中。杜淑將琵琶抱在懷裏,手指按在弦上一揉,琵琶的清韻霎時嘈嘈切切如玉珠散落,無可挑剔的纏綿曲調裏透出道不盡的柔情蜜意。隻是曲子再好,滿座人除了昭王沉浸在曲中,其餘則各懷心思。


    很快一曲終了,季子昂在餘韻中側目觀察昭王神色,適時投其所好地讚美道:“聽說安姬是胡人,難怪琵琶彈得這樣好。”


    杜淑在屏風後聞言一笑,柔聲答道:“大人謬讚。”


    昭王聽見季子昂這般說,立刻佯裝好奇地接腔道:“久聞胡人女子冶豔豪放、不拘小節,既然這般……安姬可否出來一見?”


    這時滿座盡知昭王的心思,聽他說出這句話,心頭竟有種預感成真的釋然,於是各自漠然出神,堂中一時寂靜無聲。大家都在等待苻長卿打破沉默,不成想接下來的變數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賤妾惶恐。”隻聽輕輕一聲告罪,屏後人影俯首一拜,末了竟又添了一句,“一切但憑夫君吩咐。”


    這明擺著欲迎還拒的伎倆讓苻長卿勃然大怒,他當著眾人不好發作,隻好將牙根咬得死緊,半天後才冷冷開口,“既是殿下盛情相請,又豈容你托大拿喬,出來吧。”


    話音剛落,就見屏後人影起身輕移蓮步,終於繞過屏風出現在眾人麵前;而這一次光彩照人的露麵,饒是曾經見過安眉的苻家子弟,也不得不驚豔。


    但見杜淑烏黑蓬鬆的頭發經過蘭膏潤澤,鬆鬆綰出一把墮馬髻,嬌慵地垂在頰邊,襯得人香腮如雪;光潔飽滿的額頭上妝點著一朵朱紅色的杏花,罥煙雙眉舒展風流,明眸顧盼時,睫毛像蝴蝶撲扇的小翅,忽上忽下眨出奪目的光彩。


    源自胡族的美麗直白而強烈,她沒有漢家女子的矜持,卻仍是將團扇舉起,又借著鬢邊金釵流蘇的掩護,偷眼覷視滿座賓客,最終將目光落在一位客人身上——那陪在顯貴身邊卻依舊磊落出眾的人,正是季子昂。


    他並沒有主座上的客人富貴,可渾身流露出的氣質卻異常吸引杜淑——這份悸動非關風月,而是一種發現同類的欣喜。仿佛暗夜裏擦亮一星半點的火光,在眼神交匯時,能從心底竄起一陣陣酥麻……機敏的季子昂當然也收到了杜淑的眼神,他不動聲色地望著眼前美麗的胡姬,心底有些納罕,似乎感覺到什麽東西在冥冥中萌生,說不清道不明,卻又使人著迷。


    杜淑察覺到了季子昂的目光,團扇下的唇角微微勾出一絲笑,將明眸偏移開去。這時她仰頭望見苻長卿墨黑色的雙眼,於是她將團扇移開,帶著無畏的笑意,坦然承接他的怒意。


    一場虛浮的盛宴盡歡而散,杜淑搖著團扇,坐在白露園的廊下,一邊納涼一邊望著苻長卿笑,“苻郎此刻前來,難道是想興師問罪?你不喜歡我拋頭露麵?”


    “今天你這樣刻意矯飾曲意逢迎,我當然要有所懷疑。”苻長卿冷冷盯著杜淑道,“希望你見好就收,免得給以後惹出什麽麻煩。我已經見過她的魂魄與那棵槐樹,你對她的某些說辭,我不追究,並不意味著我就不知道。”


    杜淑聽他這樣說,臉上露出些近乎頑皮耍賴的神情,低下頭笑道:“我可沒別的想法,不過假使能讓昭王對安姬青眼有加,今後還有誰會看不起她呢?對不對?”


    “我不需要你做那麽多。”苻長卿不為所動,對目前有些超出他掌控的杜淑,隱隱覺得受到威脅,“還有四日就滿十天了,你不必再有動作,就安安分分待在白露園吧!”


    他沉著臉說完,轉身頭也不回地拂袖離去。杜淑望著他倨傲的背影怔愣了半天,最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孰料苻長卿一語成讖,杜淑惹出的麻煩果然登了門——平陽季氏長公子季子昂,竟在三日後再次拜訪苻府,向苻長卿提出討要安眉。


    討要一個女人,這在當時是一件很稀鬆平常的事,士族貴胄府中的侍妾毫無地位,胡姬就低賤了;士族子弟們相互交遊做客,如果在某家相中一個侍妾美婢,大可坦然向主人討要。即使這位胡姬再負盛名,即使自己與她的主人再沒交情,衝著大家刻意追求的名士風度或者自己如今的地位,季子昂都以為自己能夠十拿九穩。


    不料苻長卿聽了他的提議卻隻是挑起眉,像聽見一個天大的笑話似的,頭微微後仰,露出譏嘲不屑的表情,“足下說您特意登門造訪,隻是想討在下的侍妾?”


    “那日鄙人看苻大人的言談神色,似乎對安姬也不甚上心。”季子昂對苻長卿的敵意報以一笑,“季某今天提出這不情之請,雖然是很冒失,但君子有成人之美,大人如果對那安姬沒有眷寵之心,又何妨割愛呢?”


    “正如足下所見,目前苻某的確對她不甚上心,不過就算如此,在下也不能割愛。”苻長卿垂目一笑,也不屑與季子昂虛應故事,當即不留情麵地拒絕。


    季子昂微微一怔,低頭轉了轉手中的茶碗,須臾後才又冷笑道:“不知是不是鄙人多心,似乎苻大人……對鄙人有些成見?”


    “足下的確多心了。”苻長卿聞言朗聲一笑,臉上一派和樂,雙目中卻是毫無笑意,“這件事純粹是在下吝嗇小性,絕對不關足下的事。”


    言談至此,已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各懷心思的兩個人隔案對坐,靜默了片刻後,才由季子昂打破沉默。隻見他笑著偏頭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後徑直望著苻長卿,眼中閃過一絲妒意後,又帶著幾分威嚇試探,“那麽,如果昭王來向大人討要安姬,不知道大人您,還會不會吝嗇呢?”


    苻長卿聞言當即大怒,這一次不加掩飾地怒視著季子昂,咬牙冷笑道:“安姬不過一個卑賤胡姬而已,想來還得不到昭王如此青睞,如果足下能慫恿昭王跟一個臣下討女人,苻某再憂心不遲。”


    苻長卿一氣說完,麵色陰冷如冰,捏著茶碗的指節不自禁地微微發顫。這一次寧願得罪小人也在所不惜——他已經氣走了她的魂魄,無論如何也要留住她的肉身——她就快回來了……


    在苻長卿麵前碰壁的季子昂悻悻告辭,他拒絕了苻府家奴相送,獨自攜著自己的仆從離開了澄錦園。一路意興闌珊地穿過苻府的花園樓台,拐過錯落有致的假山石,最後竟在兜兜轉轉的柳暗花明處,發現了那道令他念念不忘的背影。


    此時水榭涼風初上,亭中人徐徐回身,與他目光交匯時,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裏分明閃爍著一種親切的笑意。於是說不清來由的,季子昂覺得自己的野心忽然被這笑意燒熱,心潮鼓漲乃至澎湃,使他再也聽不清周遭的動靜,隻一心專注在亭中美人的雙眼上。


    在她鼓勵的笑容裏,季子昂不由自主地邁動腳步,一點點靠近斜偎在水榭涼簟上的美人。


    “季郎。”這時杜淑在清風中主動開口,輕啟朱唇道,“我在這裏等你很久了,我有許多話,一直想對你說。”


    這一聲“季郎”喚得季子昂微微走神,也使他有點恍惚,半信半疑地問道:“你我三日前才見第一次麵,你想對我說什麽呢?”


    “第一次照麵的驚鴻一瞥,已足夠使我對你的情誼心領神會,我用三天思量出想對你說的話,難道還不夠嗎?”杜淑低下頭,哀傷的目光落在手中冰綃紈扇上,一種愁緒調出千種風情,“季郎,我忍受苻府裏的風刀霜劍那麽久,也許為的就是等著你來拯救……”


    轉天午後,苻長卿獨自待在內室,研讀著計吏送來的卷宗。


    今次大興渠的亂匪在徐州起事,一路勢如破竹,苻長卿收到線報,在地圖上逐個標注出被攻陷的郡縣,心頭陰霾越來越濃。


    情勢就如同他分析的那樣——大興渠的亂匪在短暫蟄伏後迅速反撲,沒有選擇固定的地點做巢穴,而是以流寇的形式不斷攻克郡縣搶掠物資,以維持自身龐大的軍需供給。這種方式如餓虎出林,流動性大、破壞力強,對當地的豪紳和平民都會造成極大的損害,因此許多貧民在流離失所後,也不得不加入亂匪的隊伍,賴以求生。


    去年的糧食欠收導致今年許多地方鬧饑荒,民心不穩早為今日的動蕩埋下了隱患,如今寇匪作亂,無法生存的民眾被裹挾進流寇大軍,也在情理之中。


    出事的徐州在豫州以東、青齊以南,按這樣的速度,下一個被卷入的地方,究竟會是他的轄區,還是苻氏的郡望呢?


    苻長卿丟下卷宗,皺著眉長歎了一口氣。


    麵對這次動亂,不可諱言,他的態度非常消極。徐州不是自己的轄區,對這場變亂,到目前為止,他隻是令豫州各郡縣加強軍防戒備,以隔岸觀火、獨善其身的方式來應對。隻因自己從沒像最近這樣心煩意亂,完全無心專注於公事——今天是杜淑附身的第十天,安眉她,該回來了吧?


    苻長卿低下頭,墨黑色的眼珠盯著案頭水紅色的箋紙,沉默了許久。


    “露出重霧裏,人來夕照邊……”這樣的性靈,不是不動人的,他不是聖賢,怎麽可能不動搖猶豫——關鍵是捫心自問,麵對眼前的動搖和猶豫,他到底能不能明白自己想要什麽?


    苻長卿抬起雙眼,注視著南牆上透光的窗欞,目光微動——那個會在半開的窗牖下探頭探腦尋找他的人,從來都不敢叫他一聲“苻郎”,她想要的東西,一直都比自己少吧?


    他想起安眉那雙小獸般惶惶無害的晶亮眸子,唇邊就止不住彎出一抹笑意,下一刻心中卻是隱隱作痛。他曾經許下一個可斫金石的諾言,怎麽可能忘記自己為了什麽而堅持?


    將惱人的公事放在一邊,苻長卿從案頭抽出已經完成了一大半的《北荒記略》手稿,泚筆繼續往下撰寫。


    充滿異域風情的突厥可汗庭,金帳大宴燈紅酒綠,那個怯生生依著他的計策獻歌的女子,因緊張而略顯尖銳的歌聲在他的目光中緩緩變得輕靈。她唱著白雪漫漫、唱著眼淚瀾瀾,唱著美麗的姑娘翻過小山,去尋找她的情郎……那雙晶亮的眼睛欲訴還休地望著他,直到曲終人散。


    還有草原上的困苦,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兩個人靠在一起相互扶持——不,是他一直在依賴她撐下去,她的好處世人都可以不知道,他自己卻怎麽能夠忘記?


    當時想不透的事,而今已能漸漸參透,他對她的感情,不是憐憫不是報答,而是在最初就知道她的不易,由不易推及情深,便使他受寵若驚。人生世上,能在死生一線時得到這樣的厚愛,若還不能拋開名利地位永以為好,就實在是狗屁不如了。


    這樣看來,他一直以來的機關算盡,不過是作繭自縛罷了——自己還要怎樣貪心?他要的就是她這一份相濡以沫,如今江深湖廣,他就更不該忘。不離不棄,不負不忘,此言一出可斫金石,不論自己最後是為了什麽而堅持,這個諾言都不能忘記,死也不能忘記。


    苻長卿盯著手稿上的字跡,墨黑色的眸子裏映出白紙黑字,字字分明。直到墨跡晾幹,他才忍不住閉上眼睛,以抵抗眼底的酸澀——怎麽才區區十天就可以這樣想念?就像桃花汛一樣泛濫,像漫天飛蝗一樣慌亂,像三年大旱顆粒無收的饑渴,像千裏冰封透骨的寒,相思成災!


    苻長卿合上手稿,忍不住翻出從前調查安眉的卷宗,一點點解饞似的讀下去。


    <a id="ads" href="/">【本站首發,最快更新】</a>


    “新婦徐安氏,名眉,年十七……婚後言行忤逆不事姑舅,於數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歸……”他看到此處就忍不住笑起來,想起春雨蒙蒙裏那一紙休書,墨黑色的眼珠也像蒙了層水霧似的,氤氳中透著暖暖的情愫。


    另一份卷宗也被打開,他和她的緣分就在字裏行間


    撲朔迷離,苻長卿讀得簡直要著了迷,一遍遍不放過任何字眼。


    “滎陽縣錢穀師爺安眉……於九月初現身滎陽縣,當街嘩眾取寵製藥出售,而後販賣假藥斂財積萬……”他想起十鞭子和一貫錢,還有那造孽的人參養榮丸,便又是忍俊不禁。


    有時候仔細想一想,如果沒有這幾隻興風作浪的蠹蟲,自己和安眉也絕對走不到今天,真不知這些妖祟到底是福是禍。苻長卿一邊沉吟出神,雙目一邊不經意滑過卷宗上的一行字:“近日與大興渠勞役往來甚頻,查所見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人徐珍,其他無考。”


    沒來由的一閃念,苻長卿心中咯噔一下,雙目再次緊緊盯住卷宗上這行小字:“近日與大興渠勞役往來甚頻。”


    近日與大興渠勞役往來甚頻……苻長卿遽然皺起眉。假使按照安眉對他所言,每一隻蠹蟲都會在她的身體裏占據十天時間,那麽這份卷宗就埋藏了幾個疑點——這些蠹蟲乃是槐樹所贈,本身與徐珍非親非故,就算第二隻蠹蟲尋到大興渠找徐珍是為了幫助安眉,可事後為什麽還要與徐珍往來甚頻?還有第一隻蠹蟲雖然斂財積萬,但它的斂財手段總共隻有三步,根本用不了十天的時間,難道它當真會見好就收,隻做到販賣假藥為止嗎?如果答案為否,它之後會做些什麽?會怎樣繼續賺錢,又把錢用在何處?


    苻長卿驀然想起自己被第四隻蠹蟲刺傷前,那隻蠹蟲與亂匪之間的默契配合,心中疑竇便漸漸凝聚成一個不祥的預感,臉色也越來越陰沉。


    “哎呀呀,不好不好,這鬼東西竟然飛了,大人您看……”


    他眼前猝然竄出第三隻蠹蟲浸潤在明媚陽光裏的狡黠笑臉——當時,她手裏分明抱著一隻信鴿!


    苻長卿霍然站起身,碰得案上卷宗嘩啦啦散了一地,而他壓根連看也不看,隻顧著麵色鐵青地衝到堂外,連聲大吼道:“阿檀!阿檀!”


    “來了!”阿檀抱著鴿子跑到苻長卿麵前,看著自家少爺臉色不好,不禁嘟起嘴暗自腹誹:明明是少爺您不要我在跟前伺候的嘛,怎麽這會兒又來跟我鬧脾氣!


    “你去刺史府叫我的計吏來!”苻長卿目光陰鷙地下令,隨後神色頓了頓,又改口道,“不,你備馬!我親自去!”


    午後的陽光一點點西偏,最後夜幕將金紅色的黃昏染藍,此時此刻,杜淑正獨自躺在白露園的客堂中納涼。


    她聽見庭中更漏開始滴水,原本平靜的麵色也略微起了點波瀾,笑容像漣漪般漾開——已經過了十天,今後什麽人會生榮死哀?什麽事會急轉直下?什麽天會風雲變色呢?


    下一刻她聽見庭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於是她撐起病弱的身子,好整以暇地迎接自己意料中的不速之客。


    來人惡狠狠地甩開竹簾衝進堂中,帶出的疾風險些熄滅堂中紅燭。杜淑在他高挑的身影下抬起頭,麵對他殺氣騰騰的目光,最終笑靨如花地輕輕喚了一聲:“苻郎?”


    這一聲“苻郎”,如同咒語一般狠狠地激了一下苻長卿,使他在意識到眼前人的身份後怒火中燒——他的安眉沒有回來!沒有回來!他疾步衝上前將杜淑猛地按在涼簟上,雙手狠狠扼住她的脖子,眼中盡是欲將她挫骨揚灰的殺意,“你給我出去!”


    “沒用的,苻郎……”杜淑喘著氣,臉上呈現出病態的緋紅,卻仍是扭出一張笑臉,“她不回來,我自然也不會走……”


    “她要怎樣才能回來?”苻長卿麵色猙獰地鬆開杜淑,忽然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上次她是怎麽提前回來的?”


    他話音未落,便中了邪似的用刀劃破自己的左手,讓乍迸的鮮血濺在杜淑臉上,又將寒光凜凜的刀刃壓上她的脖子上,“是因為我的血,還是因為她的傷?”


    杜淑重新獲得呼吸,忍不住捂著胸口猛咳了幾聲,雙眸卻依舊含情脈脈地望著苻長卿,聲音嘶啞道:“苻郎,你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如果她真的想回來,我又豈能鵲巢鳩占?”


    苻長卿雙目森冷地盯著她,冷笑了一聲,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質問:“你用不著再裝無辜,我已經去刺史府查閱了去年滎陽縣的訴訟卷宗,上麵明明白白寫著,第一隻蠹蟲在附身時,已經去過大興渠——你們五隻蠹蟲到底有什麽陰謀,你能說給我聽聽嗎?”


    杜淑聞言一愣,一時垂目訥訥無語,不知該如何作答。


    苻長卿麵對她的沉默,一雙眼始終居高臨下地審視她,憤怒的語氣也逐漸恢複了冷靜,“你說你不能鵲巢鳩占,那麽前四隻蠹蟲,為什麽一到十天就會自行消失?”


    杜淑聞言愕然,晶亮的眼珠看了苻長卿好半天,最後才嫣然一笑道:“苻郎,你有所不知,前四隻蠹蟲一到十天就會自行消失,是因為……他們都並非雌蟲,精氣與這具肉身陰陽相克,因此隻能支撐十日,十日後當然就會自行消解。”


    苻長卿聽了這話,一瞬間覺得匪夷所思,細想之下又覺得合情合理,許久後才怔怔反問道:“這麽說,你是……”


    “對。”杜淑凝視著震驚的苻長卿,又是溫柔如水地一笑,徑直替他往下作答,“我是雌蟲。你忘了我們的三百年之約嗎?苻郎,在能夠做出選擇的時候,我怎麽會去修習元牡之氣?”


    苻長卿聽了這話,墨黑色的瞳人微微收縮,半信半疑地盯著杜淑,“就算事實如你所說,可是為何前兩隻蠹蟲都去過大興渠,並且曾與亂匪往來甚頻?第三隻蠹蟲在我府上時,也曾試著與外界通信,第四隻蠹蟲更是與亂匪聯手劫獄救走徐珍——這些又該怎麽解釋?”


    這時杜淑睜大雙眼,無辜地望著苻長卿辯白道:“這些事,我真的不知道。我自從附身在她身上,就不曾踏出過苻府半步,根本無法同外界聯絡——這些你也是知道的。”


    “現在你大可以裝無辜。”苻長卿根本不信她的話,兀自冷笑道,“像你這樣詭辯的人我見得多了,對付你們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刑。可惜此刻我不能拿你怎麽樣。”


    “投鼠忌器嗎?”在這劍拔弩張的節骨眼上,她竟然還有心情跟苻長卿開玩笑,杜淑歪著腦袋又明知故問,“這具身體是她的,你心疼了?”


    這句話觸及苻長卿的心事,他有?


    ?惱恨,起身往後退開幾步,“不能對你用刑,但至少可以幽禁你。在事態沒有平息以前,你不能踏出這裏半步,我會派人守在堂外,倘若你敢明知故犯,休怪我無情。”


    “悉聽尊便。”杜淑從容不迫地回答,一路微笑著目送苻長卿無情地離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竹簾後,才意味深長地道出一句,“苻郎,慢走不送。”


    一場禍事從天而降,像六月的雹子,打得整座苻府一片愁雲慘霧。


    這一日午後,苻公接到消息急匆匆趕到澄錦園,一闖進內室就看見兒子蒼白的臉,恨得他揚起手中荊條,這一次卻沒能抽得下去,而是黯然將發顫的手放下,淒然長歎道:“罷了,我再也不打你了——這一關你要是過不去,也不缺我這一頓荊條……”


    苻長卿墨黑色的眼珠卻驚疑不定地微晃著,泄露出心底的不安,可聲音卻仍然堅定地強撐著,“父親何必如此驚慌,這年頭禦使就愛風聞奏事,聽到點流言蜚語就開始捕風捉影,給人羅織罪名。我倒要看看他們彈劾我什麽……”


    “閉嘴!到這時候了你還嘴硬!你犯了哪些事,得罪了哪些人,你自己心裏還不夠清楚嗎?”苻公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在內室中團團轉,“還好禦史台有人送來消息,但現在彈劾文還捏在姚中丞手裏,什麽消息都打聽不到。明日早朝你給我老實點!若是禦史中丞點到你名姓,就趕緊站出來領罪,不要當堂駁斥,朝中上下我自會替你打點。”


    苻長卿聽了父親說的話,心中雖然不悅,這一次卻意外地低下頭,不再唇槍舌劍地反駁。


    翌日早朝,禦史台姚中丞果然頭戴黑色獬豸冠,身穿白裏赭袍,在皇帝和文武群臣麵前對仗彈劾苻長卿。當他飽經滄桑卻依舊洪亮的嗓門當堂點到苻長卿時,這位年輕有為的刺史隻是疾步走到朝堂中待罪,俯首聽他中氣十足地往下宣讀:“豫州刺史苻長卿,平素倨傲弗恭,蒞官無一善狀,唯務詐誕以誇人。敗走突厥後赴滎陽治亂,猶不能克己自新,兀自沽名亂政,妄引車裂之刑,啟天子重刑之心;以致民心不穩,寇亂益甚。


    “查其於滎陽督軍時,曾私納匪首徐珍之妻徐安氏為侍妾,後包庇劫獄亂黨劫走徐珍,怙惡不悛縱虎歸山,又將劫獄重犯從輕發落,其行可議、其心可誅。今次徐州暴亂、郡縣被圍,各地重鎮孤窮無援、危在旦夕。苻長卿握兵豫州,召而不至、危而不持,亦天下之罪人也。


    “當此國勢岌岌,危如累卵之際。苻長卿蒙恩進職,卻每矯情飾貌,以釣虛名,隱有謀逆之心……”


    當“謀逆”兩字倏然竄入雙耳,苻長卿刹那間如遭雷殛,大腦一片空白。


    隻聽姚中丞繼續不緊不慢地往下念道:“其又以河內郡公大壽為名,私自與各州藩將書信往來,苞藏凶慝,圖謀不軌,實乃逆臣之跡也……”


    苻長卿聽到此處,心中霎時洞徹——這一次有人想置他於死地,還想一並株連苻府!他頓時挺直了脊背,長跪在堂上大聲向天子申辯道:“陛下!從來亂國之俗甚多流言,眾口鑠金不顧其實,請陛下明察!”


    明堂之上的天子始終未曾發話,待到文武百官屏息凝神時,才緩緩開口道:“法者,天下取正,不避親貴,然後行耳……即刻將苻刺史押赴大理寺,由大理寺卿、刑部尚書會同禦史中丞會審,欽此。”


    苻長卿聽見天子下旨三司會審,頓時麵無血色。在他被羽林軍押入大理寺天牢後,刑部又立刻從兵部調集人馬,將河內郡公府團團包圍。苻府上下人等皆不得外出,一時連運送柴米的板車都不準進,多虧了苻公在朝中故舊甚多,不少大臣從中周旋,最後才得以通融。


    苻夫人在得到消息的瞬間就被現實擊垮,一下子病倒在床榻上。苻公忙著內外打點,幾乎焦頭爛額。直到發現事情已無轉圜餘地,麵對府內眾人如喪考妣的麵孔,他也不得不老淚縱橫地歎息,“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如今大勢已去,大勢已去……”


    古謂掌刑曰理,至漢景帝則加大字,取天官貴人之牢曰大理之義。其中貴賤、男女異獄,獄中禁紙筆、金刃、錢物等。


    此時苻長卿靜靜坐在牢中,一雙墨黑色的眼珠冷冷環視四周,仿佛兩顆暗夜中的寒星。


    他已經在三天內被提審了四次,日常卻始終不曾見到苻府的人來探監。他不知道外界情況到底糟到何種地步,隻知道如果他的父親還沒有動作,保不齊自己將會被刑訊。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即使他嘴再硬,在無休無止的酷刑中也斷然撐不了多久。如何使最頑固的犯人在最短的時間內招供,他深諳個中法門,今日倒也算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了。苻長卿想到此,不由自嘲地一笑,這時天牢中的獄丞忽然將牢門打開,拎了食盒與幹淨中衣送進來。


    <a id="ads" href="/">【本站首發,最快更新】</a>


    苻長卿發現這簇新的白綾中衣不是自己慣用的東西,便抬頭問獄丞道:“這些是誰送來的?”


    “是戶部尚書托人送來的。”獄丞往左右張望了一下,小聲回答。


    苻長卿知道戶部尚書與自己的父親是朋友,聽了這話便有點失望,但還是忍不住想要借機打探,“我府中目前情況如何?”


    “大人,這小人可說不得,請大人別再為難小人了。”獄丞放下東西轉身就走,明顯一刻也不願多留。


    待牢中恢複平靜,苻長卿垂下雙眼,麵色蒼白。連往天牢送點衣食都要輾轉托人,從獄丞閃爍其詞的態度也能看出端倪——外界的情勢不容他樂觀,到了這步田地,隻怕青齊苻氏的勢力,也很難保住他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五蠹(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水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水合並收藏五蠹(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