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枝在渠水中載沉載浮,透出些微青色的光,順著水流離開了苻府。這一路從清晨漂到日落,再到翌日天光曦微,樹枝出了洛陽一路流落到曠野上,最終被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從溪流中撈出。


    “哎喲,這不是我的手指嗎?!”槐鬼笑嘻嘻舉起槐樹枝,往半空中甩了甩,十分驚喜。


    柳鬼不悅地避開四濺的水珠,皮笑肉不笑地冷嘲出一句,“你的手指?不是你的盲腸嗎?”


    槐鬼白眼一翻不理他,徑直將樹枝湊近耳邊,擺出一副閑扯家常的嘴臉笑眯眯道:“喂,你哪位?”


    柳鬼在一旁冷眼瞧著他,懶洋洋嗤笑一聲,卻見槐鬼一張俊臉忽然露出錯愕的表情,迭聲嚷嚷道:“哎?怎麽是你在裏麵,來來來,等我放你出來,出來說話……”


    說完他忙將樹枝送到唇邊,對著吹了一口氣。誰知樹枝除了隱隱發光,半天也不見動靜。槐鬼納悶,緊著又吹了一口氣,卻被柳鬼出言阻攔,“別吹了,人家姑娘恐怕沒穿衣服,你硬把她喚出來,到時候就聽她哭吧。”


    “也是啊。”槐鬼衝著樹枝恍然大悟道,“你離魂時當然不會帶走衣服的精氣。走,幫你找套衣裳去!”


    時值五月初夏,郊外多有冶遊的仕女。曠野上正有一行人馬歡聲笑語地走過緩坡,一位少婦騎在馬上與侍兒談笑時,一身杏紅色的縐紗裙竟霍然褪色腐朽!眾人被這異變嚇得失色驚叫,正亂成一團時,不遠處槐鬼卻奸笑著轉到樹後現形,身旁柳鬼不時偏頭回望,若有所思道:“原來你喜歡那種款式?真是俗之又俗!”


    “俗屁!你懂什麽,大俗即大雅沒聽說過?”槐鬼又是一記白眼,一轉臉卻又眉花眼笑,“紅色多好看。”


    二鬼耍貧嘴吵得正歡,這時槐樹枝中猛然墜出一團青光,光團中現出一個身穿杏紅色紗裙的女子——正是惶惶現身的安眉。隻見她一臉沮喪地跌在地上,抬起頭看見了槐鬼,真是恍如隔世:“槐……槐神?”


    “是呀,數月不見,你怎麽淪落到這種地步?”槐鬼看見安眉頹唐的眼神,立刻摸著下巴感慨,“唉……真是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本大爺才在茉莉仙子處宿醉了幾日,沒想到就讓那些蠹蟲鬧翻了天……”


    “你還好意思說自己宿醉?分明是調戲未遂,喝了人家的洗腳水。”一旁柳鬼涼涼微笑,戳穿他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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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那是茉莉根泡出的美酒‘千日醉’,什麽洗腳水……”槐鬼小小聲爭辯了一句,臉倏地紅了起來,又趕緊輕咳一聲言歸正傳,一本正經地望著安眉問,“你找到夫君沒?”


    安眉一聽這話就掉下淚來,她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後還是搖搖頭。


    “哎呀,你這叫什麽狀況?”槐鬼轉了轉眼珠,掐著手指一算,立刻狡猾地笑起來,“嗯,那五隻蟲子倒是沒壞事,你不是找著夫君了麽,還是貴婿呢!”


    安眉一怔,一邊搖頭一邊拭淚道:“不,不是,唉,是我沒用……”


    她本想按捺情緒,可今次見了槐鬼就像見了親人一般,眼淚越拭越多,最後竟梨花帶雨哭個不停。站在她跟前的槐鬼見了連連咋舌道:“咦?我說你這是怎麽了?一上來就哭哭啼啼的?”


    這時柳鬼隻得在一旁好心提醒道:“這你還看不出來,是受了委屈了。”


    “不,是我沒用。”安眉聞言連連搖頭,卻怎麽都沒法停住抽噎,“唉,我也說不清,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我不想哭的,可我就是忍不住……”


    槐鬼歪著腦袋打量她半天,緊抿的雙唇忽而一笑,“受了委屈就直說,來,跟娘家人說說,是不是你那貴婿欺負你了?”


    安眉被槐鬼“娘家人”的說法驚了一跳,傻愣愣盯著槐鬼說不出話來,倒是柳鬼及時寬慰她道:“沒事,他在說笑呢,你就當他發瘋。”


    柳鬼的話讓安眉忍不住破涕一笑,她擦去眼淚,向二鬼俯首拜道:“神仙就算是說笑,也是小女的福分。”


    槐鬼聽她這樣說,怪難為情地摸了摸鼻子,“以後你可別再叫我神仙了,我和老柳都是大樹之鬼,又名‘方域’。你可以叫我槐鬼,叫他老柳。”


    安眉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望著麵前連抓耳撓腮也不失仙風道骨的男子,實在沒法相信他不是神仙,“怎麽會呢,村裏人都說……”


    “村裏人說啥你就信啊,他們懂什麽。”槐鬼訕笑一聲,在安眉身邊蹲下,點點她腦門,“想不到那些蠹蟲還真有點本事,既然你的肉身被蠹蟲霸占了,那我陪你走一趟洛陽吧。”


    “不。”安眉瑟縮了一下,露出滿臉的驚怯,不爭氣地直搖頭,“我怕……我不想見他,我亂得很。”


    “你怕什麽?”槐鬼對安眉的窩囊嗤之以鼻,不由分說牽起她的手,“你現在不是在做人,你是一抹遊魂,是一個鬼,難道還要糊裏糊塗、膽小怕事嗎?”


    “是嗎?”安眉吃驚地睜大眼,結結巴巴道,“就算做了鬼,又,又能有什麽不一樣呢?”


    “當然不一樣!”槐鬼得意地笑起來,高舉起右手給安眉指了一處樹梢,“你看見那枝樹梢了嗎?你現在心無雜念,一心想著‘我要去那裏’,試一試。”


    安眉點點頭。她一向聽話認真,做事又心無旁騖,因此盯著樹梢才看了一眼,整個人竟像一團紅雲般,倏地飛上了枝頭。這不可思議的變數令她不禁攥緊了樹枝,高聲驚叫起來,把下麵的槐柳二鬼逗得下笑個不歇。


    “哈哈哈,這下你知道鬼與人的不同了吧?”槐鬼幹脆自己也隨風而起,將浮在空中飄飄蕩蕩的安眉從樹枝上拽開,流雲般滑上天空,“別怕,你如今是摔不疼的。”


    安眉聽他這樣說,這才提心吊膽地睜開雙眼,望著地麵不住驚喘道:“我竟然飛起來了!天哪,我從沒有看得這樣高過!”


    她隻覺五月的山風卷著花香透體而過,大地廣袤長空高邈,讓她的世界霍然開朗!她看著燕子穿過她的胸膛、絲絲陽光映著她卻照不出半點影子、輕軟的雲絮湧進她的身體再隨風而散,這些全新的體驗,每一樣都叫她興奮不已。


    “你還可以飛得更高呢。”槐鬼笑著將安眉拎到更高處,扯了些雲絮踩在腳下耍帥,臨風西顧,然後長嘯了一聲,“走,我們去洛陽!”


    這一日恰是五月初四,整個洛陽城都在準備著過端午,京畿上空浮滿了菖蒲、艾葉、蒼術、白芷以及雄黃酒的味道,結果還沒飛進城安眉就已被熏得受不了,槐鬼隻好將她的魂魄又收進樹枝裏去,自己則仗著法力高強,與柳鬼一同尋到了苻府。


    “敲門還是私闖?”老柳歪在雲頭上,問槐鬼。


    “當然是敲門!”這出興師問罪,可是和男一號正麵交鋒,一定要表現得光明正大、仙風道骨。槐鬼在雲氣中煞有介事地整頓衣冠,扮作個清俊道士模樣,興衝衝地在苻府門前現身。


    苻府小廝已見慣了逢年過節上門來打秋風的道士,就算槐鬼長得麵皮白淨風流體麵,也不過丟了個白眼過去而已,“道長,我府上已請了清虛觀的道士來打醮了,您請回吧。”


    槐鬼笑嘻嘻一甩拂塵,對那小廝故弄玄虛道:“小兄弟,我可不是來打醮的,你去對你家公子說,貧道是為蠹蟲而來。”


    “什麽蠹蟲?”那小廝聽不明白,不願意為槐鬼通報,“你這道士,休要跟我胡鬧,我家公子一向待人嚴苛,你別害我進去碰一鼻子灰!”


    槐鬼見他不耐煩,當下二話不說,右手往空中一撈,那小廝腦袋上的新帽子竟平空不見了,“我對你客氣,你倒跟我囉嗦,快去通稟,不然不還你帽子!”


    小廝被他嚇得臉都白了,嗷了一聲便跌跌撞撞跑進門去,找到張管家後連聲喊門外來了神仙。此時苻府的後院正是雞飛狗跳——苻長卿正在為壽宴上的風波跟馮令媛算賬,已下令將她送往苻府在青齊的一座莊園,配給其中的一名管事做婆娘。


    馮令媛跑到澄錦園尋死覓活,苻長卿卻不為所動,兀自冷笑道:“你在壽宴上玩那些花招時,怎麽就沒顧慮到觸怒我的下場?你若是聖上賜我的正室倒還罷了,不過是個禦賜的侍妾就敢囂張至此,你以後好自為之吧……”


    這時張管家領著小廝來找苻長卿,正瞥見蓬頭散發的馮姬被家丁押出庭院,他內心全無半點同情,隻袖著手恭立在簷下對苻長卿通稟。當悄悄將“蠹蟲”二字說出口時,卻見自家公子倏然變了臉色,沉聲道:“去請他來。”


    “有怨氣!”槐鬼剛一踏進澄錦園,便四下張望著嚷嚷道,“好強的怨氣啊!”


    苻長卿冷眼看他裝瘋賣傻,徑自不悅地開腔,“道長有何指教?”


    槐鬼也不理他,隻顧在庭院裏四下打轉,最後饒有興趣地盯著堂下那一汪魚潭,摸著下巴嘖嘖稱讚道:“苻公子,您這庭院景致甚好,堂下酉位有一潭活水,子、午、卯、酉四正位都有水渠相連,真是招桃花啊,一看就知道公子您的風流債不少……”


    苻長卿被他氣得哭笑不得,遣散下人後陰著臉道:“你我還是開門見山吧,你為何會知道蠹蟲?”


    “因為那些蠹蟲,是我給安眉的。”槐鬼相當爽快地承認。


    苻長卿見槐鬼隨口念出安眉的名字,臉色不知不覺又壞了幾分。他墨黑的眸子緊緊盯著槐鬼,沉聲質問道:“你就是那槐神?”


    “對。”槐鬼訕笑一聲,眯著眼和氣地道,“你若不想深究,也可以這麽稱呼。”


    “我不會同那女人一樣傻的。”苻長卿冷笑一聲,傲然睥睨他,“說吧,你是人是鬼?”


    “哎,你倒明敏,我的確不是神仙。”槐鬼不以為忤地望著他笑,一時之間在這景致如畫的庭院裏,真是雲停霧斂曉煙迷,“我是槐鬼,古木方域之鬼,叫那蠹蟲來見我吧。”


    “你說要見她,我就得照辦嗎?”苻長卿一向不是善茬,此時又對槐鬼心懷敵意,自然不會乖乖聽命。


    槐鬼倒是無辜又無奈地聳聳肩,望著咄咄逼人的苻長卿,幹笑了一聲:“她的肉身被蠹蟲占據了,你不急嗎?我可是一片好心。”


    這“好心”二字,令素來桀驁難馴的苻長卿本能地排斥,他拄杖微微後退半步,冷笑道:“好心?那麽我倒要問你,這些蠹蟲是誰弄出來的?始作俑者是你,現在好心的也是你,你要我信你,未免天真可笑。”


    他這幾句搶白著實令槐鬼無言以對,槐鬼撓著頭往庭中轉了兩圈,微有些不滿地抱怨,“我說你們人吧,真是又別扭又不好相與,這五隻蠹蟲雖不是什麽省心之物,卻也好歹為你們促成了一段姻緣不是?要說這冰人,還是我呢。”


    姻緣、冰人,這些堂皇的媒妁之言被槐鬼輕佻地信口道來,更是令苻長卿心生厭惡。他沉著臉冷哼了一聲,出於士族貴胄的驕矜,忍不住倨傲地反唇相譏道:“她不過是我的侍妾,你也不過是一介鬼魅,什麽姻緣、冰人,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槐鬼一怔,清澈的雙眸直愣愣盯著苻長卿,看透了他的想法,卻也對凡人的世俗無可奈何,“好吧,既然你要硬說侍妾不是你的姻緣,我們做鬼的又哪能多嘴,隻是你可要想清楚了,別到最後傷了兩個人的心。”


    苻長卿聽了槐鬼這話,眉宇間神色微微一凜,口氣也不自覺地放緩,“這些話不用你提醒,我想知道你這時候來見蠹蟲,到底打算如何?你是鬼魅,來去自如,為何不直接去找她,卻來見我?”


    “特意照人間規矩來見你,除了有趣,也是想瞧瞧你長什麽模樣。”槐鬼又眯著眼笑起來,和氣中透著點狡黠,“安眉是個好姑娘。”


    苻長卿暗暗攥緊了手杖,不知為何,看見槐鬼神色中的殷殷關切,就是感覺不爽,“今日隨你裝神弄鬼,我苻府都攔不住你。隻是我話說在前麵,如果你是想讓安眉回魂,我雖無可奈何,卻並不想答應。”


    “啊?”槐鬼沒料到苻長卿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忍不住吃驚地睜大雙眼,“為什麽不想答應?”


    “我需要那蠹蟲為我做一些事。”苻長卿皺著眉回答,不在意槐鬼微變的臉色,徑直往下說道,“而這些事,安眉她辦不到。”


    槐鬼聽了這話心中暗暗叫糟,還沒等他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見他左袖中青光一閃,一團杏紅色的人影已跌在地上。當滿庭炫目的光芒消逝後,苻長卿看清地上的身影竟是安眉的魂魄,臉色也不禁一變。


    時近正午,安眉的魂魄在陽光下顯得鮮豔而輕靈,半透明的身體無法在地上投出任何影子,卻也因為光照充足而顯得生機勃勃,看上去並不駭人。由於端午時節到處是避邪之物,她的魂魄被濃濃的瑞氣衝得直打晃,越發顯得虛幻嬌弱。


    安眉跪在槐鬼腳邊,抬起頭訥訥望著苻長卿,淒然的雙目中漸漸蒙上一層薄淚,令他心底一慌,不知如何應對。


    也許是關心則亂,苻長卿在她受傷的目光之下,竟有些無地自容。他心裏也清楚


    自己一套涼薄的說辭給他和安眉之間帶來了麻煩,想要改口澄清誤會,卻見她對槐鬼流露出信賴的神色,於是心頭又竄起一股怒火。


    她的不期而至給他帶來猝不及防的狼狽,連同心虛、懊惱、不安、氣憤,一時齊齊湧上心頭。苻長卿生平第一次麵對這樣的心慌,簡直就像個束手無措的稚齡幼子,遇事隻知道拿出最本能的姿態,用往日信手拈來的傲慢與刻薄,為自己的惱羞成怒戴上一層麵具。


    於是他盯著已然受傷的安眉,竟語氣冷硬地質問:“你可記得在滎陽時我叮囑過你什麽?蠹蟲邪性甚重,不可再用。”


    他字字先發製人,說完又隱隱後悔。


    “你明知道第四隻蠹蟲鬧出的禍事,且不提它險些使我喪命,你也曾答應過我將那蠹蟲處理掉,今後遇到困難都會靠自己撐住。”——他竟然翻舊賬,他為什麽要翻舊賬?如此不入流的招數,他在官場上都不曾用過。


    然而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越來越傷心,然後在那個槐樹鬼平靜淡然的目光下,由著自己繼續言不由衷地傷害她:“老實說,你這一次吞蠹蟲,我不是不生氣的。我實在想不出,你有什麽理由非要那樣做,隻為了在壽宴中出個風頭嗎?還是你覺得,一時借來的才學能夠靠得住?你連《千字文》都隻能背個開頭……如果我的辛苦你一點都不能領會,那麽今後的路該怎麽走?我也無計可施了!”


    隨著唇齒間肆意的宣泄,苻長卿卻覺得自己泥足深陷——為什麽心中的怒火會遏製不住?為什麽平日的牙尖嘴利,擱到現在卻會越說越沒底氣?如果搶白的結果是言多必失,還是什麽都別說了……苻長卿後退半步,胸中一時氣血翻湧,惹他疼的似乎是舊的傷痕,又似乎是安眉此刻的眼神。


    安眉在苻長卿的目光下無地自容地蜷起身子,還沒來得及言語,她身旁就已冷不丁響起了一聲嗤笑。


    “我說你啊,還真是不懂女人心。”一直在旁作壁上觀的槐鬼瞧得滑稽,忍不住咧開嘴,很不給麵子地譏嘲,“嘖嘖,虧你還是名動洛陽的貴公子呢,怎麽連哄個女人都不會?瞧你語氣有多衝,口齒有多澀!”


    槐鬼露骨的鄙視刺得苻長卿火冒三丈,他暗暗咬牙,冷笑道:“我的確不會哄女人開心,我也從不認為,需要為這種事費心。在苻某看來,女人不過是種無知美麗的擺設。”


    “可她對你而言,明明是個與眾不同的存在吧?”槐鬼笑嘻嘻的一句話就戳穿了口是心非的苻長卿。


    一瞬間苻長卿隻覺得自己被逼入了一條死胡同,這條胡同其實一直築在他的心裏,他能夠容忍其存在,卻絕不樂意在此時此刻被揭穿,更不想因為槐鬼的一句話而乖乖入甕!他帶著被人識破的羞惱猶自嘴硬道:“有什麽不同呢?苻某從不認為,對婦人之愛,可以脫離美貌而存在。”


    這一句話不計後果、傷人太過,連槐鬼都聽不下去了。他心如明鏡卻無能為力,最後隻能淺笑著歎息一句:“她比別人的好處,不過是多了些堅持。”


    她比別人的好處,他又豈能不知?何需這不相幹的家夥來點撥!苻長卿心中發堵,一口悶氣無從發泄,竟轉嫁到跪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安眉身上。


    “堅持?”苻長卿垂下眼,望著安眉驚怯的雙眼,帶著慪氣冷冷地反問,“一次又一次借助別人的力量,就是你所謂的堅持?”


    “大人,是我錯了。”這時安眉終於開口說話,發顫的聲音裏滿是絕望後的失落,竟沒了往日唯唯諾諾的柔順,“大人,您說的全都對,全都是我的錯。是我答應了您要處理掉蠹蟲,卻沒有把樹枝丟掉;是我明知道蠹蟲曾害您受傷,最後還選擇吞下它;也是我答應了您要撐住,卻沒有堅持。我真的是沒有見識也沒有本事,可是……可是我每一次,真的都是覺得走到了絕路才吞下它。”


    一向被安眉縱容壞了的苻長卿從沒見過她這樣的態度,一時竟不能言語。


    “這樣算來,我已經來來回回走了五次絕路了,我真的是很不中用,對不對?”安眉站起身,哀傷地凝視著苻長卿,喃喃自問,“是不是這條絕路,我早就不該堅持了?就像大人您說的,沒了蠹蟲,今後的路我要怎麽走呢?就像她說的,她討您歡心隻要一席話,而我拚盡力氣也仍沒有出路,我根本就配不上您,配不上……”


    一步錯步步錯,她和他都在一條錯誤的路上走得太遠了,為什麽死都不願回頭?明明兩個人都無比疲憊,是不是她先不堅持了,他也就能解脫?


    安眉怔怔仰望五月的雲天,一恍神,便身隨心念飛升起來,紅雲般輕悠悠浮起,隱入空中。苻長卿見她黯然消失,慌忙追出一步,卻見槐鬼連聲喊著“壞了壞了”,跟在安眉身後騰空而起,轉眼就已鬼影杳絕。人鬼殊途,苻長卿心下雖急卻隻能無奈地停下腳步,疲憊地退回廊邊坐下。


    罷了,苻長卿倚著手杖頹然想,反正十天後,她就回來了……


    另一邊雲頭上,安眉兀自躲在雲中哭個不住,急得槐鬼抓耳撓腮:“哎,我說你,連蠹蟲都還沒照麵呢,你就敗陣逃跑,我真沒見過像你這麽窩囊的鬼!”


    “他……他都說了,不要我回魂,要蠹蟲幫他做事,我還有什麽必要見她?”安眉抱著雲哽咽道,“不見了,算了……”


    “那可是你的肉身啊!”槐鬼在一旁幹瞪眼。


    “……沒事,反正用不了多久,我還會回去的。”安眉吸吸鼻子,紅著眼俯瞰雲下遙遠的洛陽城,輕聲囁嚅道。


    槐鬼聽她這樣說,也隻好陪在她身邊坐下,提高聲音給她打氣:“說的也是,不如趁現在散散心,好容易做次鬼,好歹要瀟灑一回,是吧,老柳?”


    一旁柳鬼臥在雲頭上斜睨槐鬼,不動聲色地道:“剛剛我可都瞧見了,真不愧是千年朽木,果然是一把煽風點火的好手。”


    “你看你說的。”槐鬼一怔,急忙撇清道,“剛剛我可沒有煽風點火,我就是開開玩笑……”


    “……你還真會開玩笑。”柳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又添上一句,“嗯,我最喜歡看你這樣開玩笑。”


    槐鬼渾身一激靈,趕緊哈哈幹笑著顧左右而言他,從雲中拉起安眉的手道:“來來來,不如我帶你去逛逛人間。”


    “有什麽好逛的……”安眉耷拉著腦袋,根本提不起精神來。


    “當然有,你剛剛做鬼,還沒瞧過新鮮呢。”槐鬼興高采烈地眯起雙眼,炫耀道,“如果你是陽壽已盡,魂一出竅就會被牛頭馬麵用鉤魂索套走,哪裏能知道我們鬼界的有趣之處,我帶你去四處看看。”


    說著就給安眉注了些靈氣,帶她飛往洛陽上空,柳鬼見他如此有興致,也默不作聲地騰雲駕霧,跟在他們身後。


    槐鬼領著安眉飛過洛陽鱗次櫛比的街坊,一樣樣用靈力指與她看:“人與鬼共存於一世,但陰陽有隔,故而如日升月落,隻有輪回卻不能相見。人間萬物皆有鬼,也分善惡妍媸,等我指給你瞧瞧。”


    說著他食指一點,一注青色光芒直直落在某座庭院的井口上,逗出一個嫋嫋娜娜的美女來,“這是井鬼,名叫瓊……”


    安眉好奇地睜大眼,看著槐鬼手指上的青光,一樣樣落在屋宇、馬車、銅器,甚至行人頭頂的傘蓋上,“屋室之鬼名搖子,車鬼名慟,銅器鬼名楊煞,傘蓋鬼名晏,床鬼名赫子一扶……”


    隨著槐鬼輕快的話音,或老或少或哭或笑的精怪們都從往日熟悉的器物中探出頭來,惹得安眉先是一陣驚詫莫名,隨後安下心來,便漸漸忍不住嘴角的笑意,“這些可真有意思,我從沒想過,原來人間還可以有另外一個樣子……”


    “當然。”槐鬼看著她心情好轉,便在雲淡風輕中粲然而笑,“撇開投胎輪回不談,你知道為何許多人生前含恨,死後卻不報怨?就是因為一旦做了鬼,領略了這些,許多事情也就能看得開了……往後我會要你知道,你所畏懼的那些門第權勢,根本沒什麽了不起。”


    此刻白露園中,安眉,或者說占據著安眉身體的杜淑,正端坐在堂中寫字。


    端午時節,庭中棣棠似金、榴花如火,她偶爾抬起頭來,眯著眼看午後的陽光穿過半卷的竹簾,任光點碎金一般灑在她的雲鬢與額頭上。彌漫在空氣中的菖蒲香令她不禁有些眩暈,於是她仰著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驅邪的香氣熱辣辣竄進了五髒六腑。


    當細微的灼痛從胸口一路燒至小腹,杜淑咦了一聲,半睜開眼睛,視線下移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經羊酪潤澤過的雙手比從前細滑了許多,她將手輕柔地按在肚子上摩挲了片刻,心裏慢悠悠歎出一句,“麻煩”。


    奇妙、脆弱、麻煩,這就是凡人的身體,而自己想要獲得一具這樣的身體,得花費那麽多時間和精力!三百年才得到這樣一個契機——用黑暗中苦苦修得的元神,來換取短短十日的璀璨光明,一切的犧牲究竟值不值得,這一刻已經無從計較了。


    這時庭中傳來輕淺的腳步聲,伴著檀木叩擊青石的篤篤低鳴,正是苻長卿拄杖而來。杜淑抿唇一笑,放下墨筆正襟危坐,從容不迫地迎接他。


    苻長卿徑直進入,麵對著杜淑坐下,拋開寒暄開門見山道:“已經過了兩天了。”


    “不消苻郎提醒,我自有成竹在胸。”杜淑也不行虛禮,低頭整理了手邊的文稿,遞到苻長卿麵前。


    苻長卿拈起一看,“論女誡”三字赫然入目,他立刻將杜淑的打算猜出大半,不以為然地冷笑道:“不過是嘩眾取寵罷了。”


    “嘩眾取寵,苻郎不也深諳其道嗎?”杜淑意有所指地笑起來,一時螓首蛾眉,姣好明妍。


    苻長卿聽出她話裏的暗諷,神色一凜,不再小覷杜淑,當真將她的手稿從頭至尾翻看了一遍,末了也不得不冷著臉給了一句評價:“你這論調倒挺新鮮。”


    杜淑笑著低下頭,將手稿翻了翻,輕聲念出開頭,“大凡世間女子,立身之法,唯務清貞。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晚寢早作,以事舅姑。然則雖有德言容功,猶不能擅專房之寵,何也?”


    “蓋世間男子,皆喜新厭舊、重難輕易者也。”苻長卿代她念出下一句,到底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卻沒作任何反駁,“你打算將這篇文章傳抄出去?然後靠這驚人言論名噪洛陽?”


    “有何不可?”杜淑胸有成竹地微笑,“此舉雖然的確驚世駭俗,卻能保證一炮而紅。到時若是遭人詬病,我還可以拿出更好的文章來,足可力挽狂瀾。”


    “這倒不妨事,天下文章,最容易靠爭議出名,何況你的文章的確有幾分道理。相信屆時若有人駁斥,也會有人出言維護。”苻長卿冷冷一笑,起身往堂外走,“既然你要成名,我自會為你鋪路。待會兒我送些閨中用的箋紙來,你將《論女誡》謄寫一份交給我,我等著瞧這場熱鬧。”


    杜淑但笑不語,靜靜看他離開白露園,視線才又移回紙上——這文章豈止是有幾分道理,簡直就是至理名言。她在《論女誡》中直指男子喜新厭舊、重難輕易,然後又為天下女子提出了固寵之術,即“變易為難、變舊為新”,最終為那些失寵的正室們,達到“變憎為愛”的目的。


    她要征服的這位苻郎,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共患難時萌生的感動,在共富貴時能維係多久?他超乎尋常的堅持,有幾分是源自真心,又有幾分是由世俗難容的壓力催生,作為後到的新人,她拭目以待……


    正在杜淑沉吟間,卻聽堂外又傳來動靜,來者竟是苻長卿的侍妾栗彌香。隻見她姍姍走進白露園,這一次卻不敢再橫衝直闖,而是站在堂外親切地笑問道:“妹妹在嗎?”


    杜淑目光一動,懶洋洋起身迎出堂外,卻並不請栗彌香進來,而是靠著楹柱斜睨她,漫不經心地還以一笑:“奇了怪了,我什麽時候有個姐姐了?”


    栗彌香似是對杜淑的輕慢渾然不覺,兀自望著她莞爾一笑,“你我侍奉苻郎,若分先來後到,你自然得叫我一聲姐姐。”


    杜淑聞言挑了挑眉,趿著鞋走下堂階,徑自踱進庭中折了枝石榴花,揉碎了玩耍:“若是這樣,倒是妹妹我不懂事了。”


    栗彌香跟在她身後走了幾步,悄悄拉近些距離,才停下腳步對杜淑輕語道:“過去馮姬妒忌妹妹,對你做了些齷齪事,又逼得我不好出麵,希望妹妹你寬宏大量,別再記恨。如今馮姬已被遣出苻府,苻郎身邊隻剩下你我二人,我們姐妹也該和睦相處,才能同心協力侍奉好苻郎,妹妹你說是不是?”


    “姐姐所言甚是。”杜淑低著頭一笑,張開十指,看著掌中鮮紅的花瓣細細碎碎灑了一地,眼波卻是乜斜一掃,直直盯住栗彌香,“姐姐要借刀殺人,妹妹就順水推舟,好個同心協力。”


    栗彌香聞言一怔,不禁駭然後退一步,不動聲色地瞪著杜淑嗔怪,“妹妹你在說什麽?”


    “難道不是嗎?”杜淑巧笑倩兮,眯著眼逼近了一步,“姐姐你


    已經借著我除掉了馮姬,現在又來假意示好,那這次又是想借誰來除掉我呢?”


    “妹妹你誤會了。”一瞬間栗姬臉上的笑容僵硬起來,她目光遊移到別處,說話的口氣也不再柔和,“今日我來探望你,全是出自一片好心,你若無意與我結交,我也不強求;隻是你千萬別再說什麽借刀殺人的話,紅口白牙地含血噴人,有什麽意思?”


    “我有沒有含血噴人,你自己最清楚。”杜淑這時走到栗姬跟前,幾乎與她麵貼麵站著,口氣緩慢而又充滿威懾,“隻是妹妹我現在要借刀殺人,不知姐姐你肯不肯出一臂之力?”


    說罷她冷不丁抓住栗彌香的右手,一言不發地拽到自己胸前,迫使她按住自己的肩胛。栗彌香在“安眉”森冷的目光下隻覺得渾身毛骨悚然,心中升起一股詭異的寒意,她急著抽身離開,而麵前這女人卻不知哪來的力氣,纖纖五指竟能將她的右手牢牢扣住,使她一時掙紮不開。


    焦急的栗彌香不禁使出渾身力氣,慌亂一推,就看見“安眉”輕飄飄倒在了地上。這一推她並沒覺得使出多大的力氣,得到這般結果使她有些愕然,卻也鬆了口氣。不料蜷在地上的“安眉”卻突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抬起一隻手重重地按在了小腹上。栗彌香麵對眼前的變故,有些莫名其妙,剛想退開一步說些狠話,卻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冷喝,“你們在做什麽?”


    她大驚失色,立刻白著臉回過頭,正看見苻長卿拄杖站在內庭月門外,跟在他身旁的阿檀手捧一盒箋紙,也在好奇地注視著她們。栗彌香頓時明白過來,知道自己掉進了“安眉”的陷阱,隻能再次低下頭對著地上的女人,驚慌失措地伸出手去攙扶,“我羨慕這園子裏的石榴花,妹妹也不用親自為我摘啊,看這苔蘚多滑……”


    杜淑聽了她的謊話,緊抿的嘴唇扭出一絲笑,也不出聲,隻是將手按在小腹上重重地揉。栗彌香離得近,恍惚看見她眼中青光一閃,嚇得她趕緊甩開手踉蹌著後退。這時苻長卿也已走到她們跟前,沉著臉責備栗彌香道:“你來這裏胡鬧什麽?下去。”


    “不,我沒有……”栗彌香意識到自己處境凶險,不甘心就此被苻長卿“定罪”,“我隻是來看看她,沒別的意思。”


    苻長卿哪會相信她這一套,不耐煩地擺擺手,“下去。”


    眼前這一幕若是放在從前,他一定又要惱火安眉受了欺負,而如今,他清楚麵前這兩個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倒也沒怎麽放在心上。心裏這樣悵然想著,苻長卿臉上不禁滑過一絲苦笑,墨黑的眸子在對上杜淑懵懂茫然的雙眼時,不由得微微一愣。


    一瞬間他以為是安眉回來了,但在看清杜淑裙幅間迅速洇出的暗紅色血跡時,片刻怔忡後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他立即甩開手杖將杜淑打橫抱起,發瘋一般衝傻愣在一旁的阿檀大吼道:“快去叫人——叫人來!”


    太醫呢?穩婆呢?婢女呢?怎麽一個個都不來?!他這一生從沒像現在這樣著急過,似乎日晷的斜影是一根暗藍色的尖錐,深深紮進他心裏,隨著時間的推移拉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創口。


    一向清明有神的墨黑色瞳人頭一次散亂了視線,眼前茫茫然滑過無數紛亂的人影,有匆忙奔走的、有惻隱歎息的,卻都是與他無關的眾生相。他被人從室內推到堂外,一直這樣傻愣愣站著,直到壓抑的暮色將他的視野一並沉於灰暗,直到點點燭光跳入他空洞的眼簾,一直嗡嗡作響的雙耳中才聽見太醫一聲蒼老的歎息,“苻大人請節哀。”


    這句話滄桑哀戚,像是從山穀中幽幽冒出的鬼語,在他空落落的心頭一遍遍回蕩。許久之後,苻長卿恍恍惚惚回過神,微微點了點頭,這才意識到自己已在堂外站了許久。左腿上傳來隱隱刺痛現在才讓他有所感覺,提醒他任性拋開手杖的下場。他隨即踉蹌了一下,借著阿檀的扶持頹然坐在廊下,鐵青的麵色始終不曾緩和,像覆著一層寒霜。


    一直守在苻長卿身旁的阿檀看著自家公子傷心,咬著唇不言不語,眼睛、鼻子卻早已悄悄發紅。


    “沒了也好。”許?


    ??之後苻長卿終是開腔,平靜的麵色死灰一般暗淡,說出的話字字無情,又字字透著淒涼,“反正我和她的孩子,也不會有嫡長子的名分。”


    這忙亂的一夜遠比想象中更加難熬,自少爺進入內室看望安姬後,被拒於門外的阿檀就一直往返於白露園和主宅之間,由著苻夫人事無巨細的盤問。也因此,這一刻他才會拎著夫人為少爺準備的食盒跑過長長的穿廊,直到在堂前才停住腳步。


    這時堂內肅靜得鴉雀無聲,阿檀赤足立在簷下聽鴿子咕咕地叫聲,在張管家的示意下躡手躡腳地走進內室,悄悄掀開簾幃張望了一眼。他黑溜溜的眼珠在簾縫中閃動,先是落在少爺紋絲不動的背影上,而後又滑向錦帳半掩的床榻——榻上躺著他一直瞧不順眼的女人,三四個婢女和穩婆正在圍著她打轉,也許是因為疼得太厲害,不時還可以聽見榻中傳出低微的呻吟。


    阿檀掀簾將食盒輕輕放在案上,走到苻長卿身後跪下,小聲叩拜道:“少爺,夫人叫我來送飯,囑咐您別太勞神傷身。”


    說完他戰戰兢兢抬起頭,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苻長卿冷峻的側臉。隨著少爺的沉默他暗暗攥緊了拳頭,心裏莫名地有些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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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張管家忽然走進內室,令人難捱的僵局才終於被打破:“大公子,您的計吏從刺史府趕來送消息,現在正在堂外等著呢。”


    苻長卿聽見公事回過神,卻仍是心煩意亂地皺起眉,“什麽事這麽急,讓他回去明日再稟。”


    “似乎是關於大興渠亂匪的,聽來人說,好像是徐州出事了。”張管家望著苻長卿略提了兩句,不希望少爺因為私情耽誤公事,“大公子您看,事出緊急,您還是去一趟吧。”


    “徐州……”苻長卿沉吟片刻,眸中寒光一閃,在阿檀的攙扶下起身,“你派人照顧好安姬,我同計吏出去一趟,明天會直接從刺史府上早朝。”


    “是。”張管家這才鬆了口氣,俯身一拜,畢恭畢敬地送大公子走出內室。


    直到這些要緊的人物全都離開,室中的婢女才又忙碌起來,這時癱軟在帳中的杜淑悄然張開雙眼,星眸在暗中微微閃爍。她翹起嘴角想彎出一絲笑,可是下腹傳來的劇痛過於強烈,使得她的一張臉越顯蒼白。


    凡人的身體果然很脆弱,杜淑無奈地想,她實在不該這樣窮折騰的,不過好歹也算給未來解決了一個麻煩。還有徐州,徐州……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呢?


    此時的安眉和槐柳二鬼飛了一天一夜,已經來到了千裏之外的九嶷山,此刻正值陽光明媚的晌午,槐鬼伏在一棵梧桐樹上俯視著縮成一團的安眉,好奇並關心地問:“怎麽?肚子還是疼得厲害嗎?”


    “嗯……”安眉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在槐鬼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臉紅起來,“哎呀,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不該是這個日子……”


    “不管是怎麽回事,先吃了這個吧。”這時老柳忽然從一旁的湘妃竹林中現身,手裏拈著朵紫光瀲灩的靈芝,遞給安眉,“給,畢竟大老遠來趟九嶷山觀光,因為肚子疼掃了興就不好了。”


    “哎呀,這可是千年靈芝。”槐鬼看見靈芝頓時兩眼放光,一骨碌從梧桐枝上爬起來,羨慕得不行,“老柳你藏私!偏心!見色忘義!”


    “不是我偏心,是你缺心眼。”柳鬼仰頭看著賴在梧桐樹上垂涎三尺的槐鬼,板著臉冷笑道,“你光看著她不舒服有什麽用,還不如花點時間找找仙方,九嶷山到處都是靈芝瑞草。”


    “真的嗎?”槐鬼盯著安眉一點點啃食靈芝,自己也涎皮賴臉地跟老柳撒潑,“我每年都來三次九嶷山,怎麽從來沒見到這些好東西?”


    “你每次都隻逛景點,什麽寶貝也尋不到。”柳鬼斜睨槐鬼一眼,麵露鄙視,“告訴你多少次了,要想汲取靈氣,就要往深山絕穀裏走。”


    槐鬼頓悟,當下偕同恢複了元氣的安眉,跟著老柳一起走進颯颯搖動的湘妃竹林。一路上安眉踩著露水好奇地東張西望,驀然聽見一陣悅耳的絲竹聲,她辨認不出是何種樂器,隻好懵懵懂懂地笑歎:“真好聽。”


    “當然好聽,那是舜池的神嫗在彈箜篌。”槐鬼得意地笑笑,引著安眉穿過斑斑淚竹,來到霧嵐深處一眼碧綠的水潭邊。


    這時隻見四周峰巒如聚,戍衛一般刺向青天白雲,守護著腳下靜謐的寒潭。一位白發老嫗正坐在潭邊撥弄箜篌,引得潭中老魚跳波、瘦蛟起舞,無數鳥雀盤旋在山穀之中。槐柳二鬼相視一笑,悄悄走到潭邊坐下,安眉知道自己此刻正目睹神跡,幾乎受寵若驚,便跟在槐柳二鬼身後,也小心翼翼地坐在濕漉漉的草叢裏。


    一開始她害怕露水沾濕裙子,剛想低頭整理衣裳,才發現自己多慮了——做了鬼哪裏還會弄濕裙子呢?安眉無奈一笑,目光一動,竟發現身邊草叢裏藏著許多鳥蛋。窮人本性做鬼也難改,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拾起一枚鳥蛋,卻被槐鬼小聲阻止:“舜池邊的鳥蛋可不能撿,拿了會迷路的。”


    安眉臉一紅,立刻乖乖將鳥蛋放下,又見槐鬼抬起手來向上一指,輕輕對她道:“看,那是娥皇峰。”


    安眉聞言,在越彈越急的箜篌聲中茫然抬起頭,望著頭頂上方的萬仞險峰出神。這時空穀百鳥翔集,峰頂上霧嵐連著流雲,都在靈動的箜篌聲中隨風滑過。安眉仰望著萬丈光芒在岩壁上繪出流動的雲影,雙目被峰頂澄澈的碧空刺得眼淚盈眶,她禁不住低下頭,俯看著舜池碧水倒映出巍峨的娥皇峰,蛟龍從翡翠般的水底匆匆滑過,粉紅色的桃花魚像點點花瓣浮在水中……眼前奇異的幻境為安眉帶來莫名的感動,她覺得自己的心正像匣子一般被一隻手打開,充滿了豁然開朗後的欣喜。


    這時一旁的槐鬼遞給安眉一杯木蘭露,彈罷一曲的神嫗也姍姍來到群鬼麵前,蒼老的手指慈藹地撫過安眉的鬢發。林間妖豔的山鬼們紛紛從四周現身,帶著與槐柳二鬼久別重逢的親熱,齊聚在箜篌漣漪般的餘韻裏歡飲。安眉聽過舜與湘妃古老的傳說,若有所思地捧著露水低喃道:“娥皇峰……舜池……為什麽女人是峰,男人是池呢?”


    “你覺得這樣很奇怪嗎?”槐鬼聽見安眉的低語,嗬嗬笑了幾聲,“世俗世俗,人世間的許多安排,都俗得很。為什麽不能女人作峰,男人作池?男人與女人的力量,原本就不分高下。”


    “男子為天、女子為地,是我從小就聽從的教誨,不好比的。”安眉赧然一笑,仍是不敢隨便認同槐鬼的說法。


    她認真的態度把一眾鬼怪們都逗笑了,旁邊的柳鬼故意插科打諢道:“那好,我問你,你們小澤村的男人和皇家的公主相比,誰是天,誰是地?”


    這問題可是把安眉給難住了,她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後還是猶豫道:“公主是天,我們村的男人是地……”


    “哈哈哈……”槐鬼聞言大笑起來,牽起安眉的手帶她飛上娥皇峰,“你看,你也被這些亂七八糟的條條框框給繞糊塗了吧?”


    安眉在飛升的途中被山風吹得險些睜不開眼,好在她早已習慣了飛翔,整個人很快便沉浸在山巔晴好的風光之中。載著槐柳二鬼和安眉的浮雲輕快地掠過群山,不一會兒,遼闊的視野中就出現了一塊塊整齊的麥田。安眉對莊稼有著一股本能的熱愛,她趴在雲中俯瞰著即將成熟的農田,又看見針尖一般在田間勞作的農人,不禁感慨道:“從天上看,地上的人好小。”


    “沒錯,從這裏看,每一個人都很渺小。在田間忙碌的人或者住在宅院裏的人,說到底,又能有什麽不同呢?”槐鬼一邊笑著,一邊將雲頭往下一按,“你再下去看看……”


    說著他便令白雲飛近地麵,這時雲頭正經過一座不知名的山村,窄窄的山道上迎麵走來兩家披麻戴孝的哭喪隊伍,這兩家喪事一家辦的豪奢,一家寒酸,寒酸此刻正戰戰兢兢讓在路邊,給另外一家熱鬧而龐大的隊伍讓路。然而在另一條路上,這兩家逝去的故人都平靜地跟在牛頭馬麵身後,身上一樣纏繞著沉重的勾魂索。


    原來黃泉路上無論貧富貴賤,皆是殊途同歸。安眉默然看了半晌,心裏模模糊糊悟出點什麽,卻又沒法理清。於是她隻能笨拙而含糊地低喃道:“好像這樣看,每個人都一樣。”


    “嗯,你還算挺有悟性。”槐鬼欣然點點頭,懶懶在雲中翻了個身,“所以說,別再憂愁些無關緊要的小事——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男人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有點地位、有點錢嗎?你仔細想想,還有什麽想做卻沒法完成的心願?在這個時候,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安眉聽了槐鬼的話,當真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最後忽然坐直了身子,兩眼發亮地點點頭:“有的!我一直想回家鄉看一看……”


    “那就去吧。”槐鬼眯著眼睛笑起來,悅耳的嗓音裏包含著親人般的寵溺,驅散了安眉心中潛藏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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