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眉的識字啟蒙,同樣是從《千字文》開始。盡管對於苻長卿來說,這短短的一千字是他童年噩夢的開端,但多年後的今天,他與安眉坐在堂中,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一字一字指與她念來,心頭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櫻桃宴後,苻長卿撥了四名婢女進入白露園,專為照料安眉起居。此時堂中婢女拂塵焚香,泡茶用的泉水正被緩緩煎沸,釜中發出的汩汩輕響恰與安眉的笑聲應和,在這暮春的午後融出一派閑適平和。


    安眉初學《千字文》,總是翻來覆去地吟誦開頭幾句,越念越覺得音節好聽,可是再往後背卻怎麽也背不進去。正在休旬假的苻長卿踞坐在她身旁嘲弄道:“還真是笨,當年我背這一千個字,才隻用了五天,那是我才五歲啊。”


    “那是大人您聰明呀。”安眉低頭撫摩著書卷,憨笑道,“我可不行,這些字真難……”


    “聰明嗎?”苻長卿在旁輕輕一哂,目光掃過紙麵上那些堪稱刻骨銘心的字眼,悵然道,“我沒那麽聰明,做學問是一件苦差事,越往後學,就越苦。”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安眉聽了他的話,若有所思地低聲感歎道:“能有多苦呢?總好過吃不飽、穿不暖。”


    苻長卿聽了這話笑起來,接過婢女遞來的茶羹,輕輕吹了吹。安眉低下頭,繼續入神地盯著手中書卷,伸指一筆一劃地描摹:“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這一刻堂中私語脈脈相遞,庭外棣棠灑下碎金般的落英,這樣恬靜的日子若得長長久久,該有多好。


    隻可惜良辰美景總是有人擾,申時剛過,周管家忽然領著兩名僮仆尋到了白露園,恭立在堂下等候婢女前去與苻長卿通報。


    過了好一會兒,苻長卿才拄杖慢慢踱出堂來,立在簷下不悅地問:“找我有何事?”


    “公子,老爺請您去一趟。到底為了什麽事,老仆也不清楚。”周管家麵帶難色語焉不詳,惴惴向堂內瞥了一眼又道,“公子,老爺現在似乎在發脾氣,您順著他的心意回話,別再惹惱他。還有,請安姬一同過去吧。”


    苻長卿聞言雙眉一蹙,沉吟片刻,也隻得答應下來。安眉立刻回內室換了一套衣服,忐忑不安地隨他一同往苻公住的庭院去。這一路為了遷就苻長卿的腿傷,眾人皆走得極慢,壓抑的氣氛似乎使空氣也沉重起來,令陽光下盛放的春花,竟也在豔極之下透出些莫名的哀色。


    苻公宅中的下人,此刻正麵麵相覷地聚在主宅月門外,大老遠看見自家公子走來,一時紛紛如鳥雀般驚散。


    主宅內是一片沉寂,原本應當在庭院中穿梭忙碌的奴婢,竟一概被苻公屏退。苻長卿一行剛踏進內庭,便隱隱聽見堂內傳出些奇怪的動靜,及至脫了鞋踏上堂階時,就聽見苻夫人驀然嗚咽了一聲,一腔淒惶令貴婦的雍容蕩然無存。苻長卿當即麵色一沉,不待周管家通報便徑自掀簾走了進去。此刻雙親二老都不在堂中,他一徑入內尋找,不料才過戶牖人還沒進內室,苻公的荊條就隨著一道勁風劈頭襲來,苻長卿猝不及防,被狠狠打中眼角。


    之前還在哭泣的苻夫人見狀驚呼一聲,立刻撲上前拽住丈夫的衣袖,連聲哀求道:“別,別——”


    “你還要我縱容這孽障到何時?!我若再打遲些,隻怕整個苻家的基業就要敗在他手裏了!”苻公一把推開妻子,破口罵道,“與其讓他敗壞門庭,不如我現在就把他打死了事!”


    這時跟在苻長卿與安眉身後的周管家立刻低下頭,悄聲垂簾閉戶,退出內室遠遠回避。


    苻公待外人走開,才又惡狠狠轉身麵對跌跪在地的苻長卿,壓著嗓子咬牙道:“你究竟要無法無天到什麽地步?你竟然徇私枉法、欺君罔上,你哪來的膽子,竟敢做此等事?”


    苻公之怒不同以往,字字咬牙切齒,帶著似震怒又似驚駭的顫音,音量卻壓得很低,生怕此番話語外露。苻長卿一怔,心中立刻明白——在滎陽包庇安眉的事,瞞不住了。


    “這事我做得很幹淨。”苻長卿放下捂住眼睛的手,這時挨了荊條的右邊眼睛已然充血,眼淚濡得睫毛濕潤黧黑,“隻要苻府的死士不去泄露,就不會被人查出來。”


    “苻府的死士,不是養來給你搶女人的!”苻公瞪了一眼跪在苻長卿身後的安眉,陰鷙的目光嚇得安眉臉色煞白,他用荊條指住兒子的眉心,冷聲罵道,“別以為那些人是你的心腹,要差遣苻府的死士,你還嫩了點!”


    這時苻夫人仍舊坐在席上捂著嘴嗚嗚地哭,哭得苻公無比煩躁,忍不住低頭對妻子冷斥道:“哭什麽,是你自己要去查,現在查出寶貝兒子闖下大禍,才知道怕了?”


    “我……”苻夫人睜大淚眼,不敢麵對丈夫,隻能轉頭淚汪汪對著兒子哭道,“長卿啊,你快將這禍害攆走吧,你這都是……都是中了什麽魔怔啊……”


    “還有你。”苻公罵完老婆、兒子,轉而將荊條指向安眉,厲聲道,“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妖孽,你劫獄行凶,怎麽還敢跟我兒子有牽扯?!”


    安眉渾身一顫,這才明白出了什麽事,立刻麵如死灰,嚇得掉下淚來。


    苻夫人一想到兒子身上的傷,一雙眼睛便立即怨毒地盯著安眉,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


    “你犯下此等大罪,怎麽還有臉糾纏不休?”她氣得直掉淚,指著安眉唾棄道,“你但凡有點廉恥,就不應該再登苻氏之門!胡人都是這樣凶險狡詐、寡廉鮮恥的!”


    安眉此刻有口難辯,隻能在苻家二老的盛怒之下瑟瑟發抖,淌著眼淚一聲不吭。


    苻長卿暗暗在袖中攥緊拳頭,沉吟片刻後霍然抬起頭,目光冷冷地望著苻公道:“父親,如今這大禍闖也闖了,您要追究也晚了一步。此事您是要宣揚出去,還是掩人耳目,兒子但憑父親吩咐。”


    “你……”苻公瞪眼看著兒子陰狠的表情,駭得不禁後退半步,氣得渾身發抖,“我還沒咽氣,不能眼睜睜看著苻府毀在你手上!你給我聽著,你若不想這女人死,就立刻把她給我攆出去,苻府再也容不得她!”


    “把她趕出去簡單,隻是日後她若被人拿住,隻怕要招出孩兒來,到那時苻府才是危在旦夕。”苻長卿直直盯住父親,說話時翹起的唇角竟似掛著一抹獰笑,“依孩兒之見,還是將她隱匿在府中從此隱姓埋名更好。隻要今日這話傳不出庭闈,天大的事也能遮掩過去。”


    苻公聽了這話,心裏清楚兒子已為了這個胡女橫下了一條心,今日是萬萬沒法當著兒子的麵治死她了,這倒也還罷了——隻是他竟從來不知,兒子這一顆心,早不知從何開始變得又冷又硬又狠,將來還不知有多少禍事,要因這一顆心而起!一輩子克己奉公的苻公想到此處,一腔急怒便被心底湧上的寒氣煽動成熊熊烈火,隨著手中的荊條盡數抽在兒子身上。


    苻長卿身上傷口未愈,被父親毫不留情的鞭笞牽得胸口生疼,唇邊便咳出些血絲來,唬得苻夫人與安眉都一心係在他身上。苻夫人撲上前護住兒子號啕大哭,安眉懾於苻家二老的怒氣,隻能埋頭伏在地上請罪。苻公陰沉沉盯了安眉一眼,甩下荊條對兒子道:“就當苻府多養了一條狗吧,若有一天反咬死了你,我也不會替你收拾。”


    苻公說罷拂袖走出內室。這時室內隻剩下三人,苻夫人驚喘未定,抬頭看見跪在自己麵前斂容屏息的安眉,頓時柳眉踢豎怒氣衝衝道:“誰讓你待在這裏的?還不滾出去!”


    安眉渾身一顫,立刻惶惶朝苻夫人叩了一下頭,逃也似的狼狽退出。


    苻長卿又咳了兩聲,這才喘著氣坐起身,獨自一人麵對母親。苻夫人看著兒子病懨懨的模樣,不由又是一陣心疼,撫著他的肩胛哽咽道:“長卿啊,你怎麽這般鬼迷心竅……”


    “她在突厥救過我的命,一報還一報,算我欠她的。”苻長卿垂著眼輕聲回答母親,聲音虛弱卻執拗。


    “就算你欠她的,或給錢或贈物,怎麽都能還清了,何必要與她纏在一起……”苻夫人嗔怪地看著兒子,語帶不屑地嗟歎,“你看看她那樣的人,是與你相配的嗎?”


    苻長卿聽了這話,卻是一臉的漠然,“喜歡就要了,又不是娶妻,談什麽相配不相配。”


    苻夫人聞言一怔,轉念想想也對,卻仍是不甘地對兒子強調:“我早就說過,應該讓你早點續弦,才不會惹出這麽多是非……”


    “這和續弦有什麽相幹?”苻長卿皺起眉,心頭湧起一陣陣煩躁,不禁又咳喘了兩聲。


    “怎麽不相幹?”苻夫人聞言冷嗤了一聲,“我見不得那個陰險的女人,就是做你的侍妾,她也不配。”


    “您根本無需在意她,母親難道還擔心我會被美色所惑嗎?”苻長卿說罷,卻在母親的目光下陷入沉默。


    “那現在這樣又算什麽?”苻夫人盯著兒子,不容他再次回避,“你總是這樣,不聽我的,不肯娶妻。現在又弄個這樣不三不四的女人來,你到底在強什麽?”


    他在強什麽?苻長卿麵色鐵青,暗暗咬緊牙關。他何嚐不知道母親想要些什麽,他又何嚐不肯再娶?一切不過是,不過是……他望著自己伸出指尖,輕輕觸摸到席簟細致的紋理,然後張開雙唇,不帶任何感情、雲淡風輕地開口道:“瓊琚今年夏末就要及笄了吧?”


    再娶,很容易。


    他在這件事上沒什麽好堅持的,從來都沒有。


    想到這裏,他又冷冷地添上一句,“我可以娶她。”


    苻夫人驀然聽到兒子答應再娶,要娶的姑娘還是自己娘家的侄女,怔愣了片刻後立刻麵色一緩,笑逐顏開——親上加親一直是她的心願,兒子如今肯答應,那自然再好不過。她不禁含了點喜色道:“你當真要娶?瓊琚的確是個好姑娘。”


    “嗯。”苻長卿垂下眼應了一聲,一雙墨黑的眼珠盯著簟席,陰鬱得映不出半點光亮。


    黃昏時隨著苻夫人一道令下,白露園的婢女與灑掃的仆人全都搬走了。夜色像籠罩在人心頭的陰霾,令滿目春色皆歸於黯淡,空無一人的白露園裏,隻有安眉獨自蜷坐在堂前簷下,手腳凍得冰涼。


    苻大人他大概不會來了吧?安眉抹去腮上淚水,寂寥的庭院在她的淚眼中一片模糊。


    苻公與苻夫人的疾言厲色不斷盤桓在她腦海裏,令安眉驚辱自卑之餘,還感到一股深深的恐懼——她犯下的罪,會拖累苻大人,甚至更糟。苻老爺是怎麽說的來著?徇私枉法、欺君罔上,牽連到苻府……一想到這些可怕的事都是因她而起,她這一己罪身,怎麽還有臉在苻府繼續待下去?


    安眉將臉埋


    在膝頭大哭了一場,最後強抑住淚水,不再枯等,悄悄起身前往苻長卿住的澄錦園。這一段夜路她不敢與苻府中的任何人照麵,一路鬼鬼祟祟摸到庭院,還未進月門,卻正撞見出來倒水的阿檀。


    阿檀一看見安眉就立即皺起一張臉,不悅道:“少爺這會兒已經歇下了,你還來做什麽?”


    安眉明白阿檀不喜歡自己,隻得紅著眼哀求道:“我想求見大人,麻煩你了。”


    阿檀還待張口說什麽,卻見一名婢女也忽然跑出月門,望著安眉一禮:“安姬,請隨奴婢來吧,公子要見您呢。”


    安眉一怔,當即受寵若驚,也惶惶朝她福了一福。阿檀在旁冷眼看著那名婢女,不屑地譏嘲:“通風報信倒挺快,我倒要等著看你出頭的日子。”


    那婢女目不斜視,徑直引了安眉往裏走。安眉低著頭跨進月門,隻聽身後響起嘩啦一聲,卻是阿檀泄恨似的潑水聲。


    一路匆匆穿過內庭層雲般掩映的槭楓,當高堂內的明燭透過竹紙照亮安眉蒼白的臉,她站在階下望著那暖暖的光,眼淚就禁不住往下掉。


    兩名婢女一左一右掀開簾子請安眉進屋,這時苻長卿披衣相迎,衣襟半掩中,露出傷口上剛包紮好的白紗。他在燈下默默看了安眉片刻,轉身往內室走。安眉低下頭,跟著苻長卿進入內室,她已經許久未曾來過這裏,而室內馥鬱的香氣仍是讓她緊張莫名。她想到接下來自己要說的話,便不由地兩眼發紅,等苻長卿落座後,便小心跪坐著依偎在他膝旁。


    安眉仰頭望著苻長卿的臉,再傻都能看見他眸中的沉鬱——他的右眼還在充血,這竟使他冷漠的側臉顯出些孩子般的委屈。安眉直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他時的驚豔,那樣一個人,神氣清朗如謫仙般的人,怎麽能讓他為自己左右為難?


    “大人,您還是……休了我吧。”安眉在苻長卿乍然驚怒的目光中,伏下身子。


    苻長卿倏然站起身,麵色鐵青地盯著安眉,好半天才冷冷諷出一句:“你被人休上癮了?”


    安眉聞言渾身一顫,淚又忍不住掉出眼眶,她捂住唇搖了搖頭。苻長卿對著她默默咬了一會兒牙,冷靜後也明白她的委屈。


    “你知道嗎?”他複又坐下,伸手勾著安眉的下巴迫她抬頭,好讓她看見他的冷眼、聽清他的狠話,“你隻是我的侍妾,我沒有休書可以給你。”


    安眉眼中淚光一閃,在雙目流露出懼色前,卻被苻長卿一把摟進懷裏。


    “所以你不能後悔。”他的下巴抵在安眉肩頭,冰冷的聲音卻伴隨著熾熱的呼吸,“早在一開始,我就已經把你的後路掐斷了,你忘了嗎?”


    安眉渾身篩糠般戰栗,卻終是伸手滑上苻長卿的後背,緊緊拽住他的衣袍,哽咽出聲:“記得,我都記得。”


    如何能不記得!那一夜,聘為妻、奔為妾,她斷掉自己的後路;那一夜他的誓言可斫金石,約定了從此不離不棄!他們的感情從來都是盲人瞎馬、夜半臨池,步步驚心地將雲與泥拽在一起,為此承受疲憊與傷害,卻為什麽還是認定了值得?!


    苻長卿將臉半埋進安眉豐厚的秀發中,一雙眼落寞地望著銅爐上繚繞的香煙,雙唇附在她耳畔低喃:“記得就別後悔。”


    “嗯……”彼此溫暖的擁抱漸漸讓安眉恢複平靜,她羞澀地仰起臉任苻長卿吻去她的淚痕,在一室搖曳的燭光中春意漸濃,“大人,您……”


    “好像自我受傷後,已經許久沒在一起了。”苻長卿淺淺一笑,摸索到安眉腋下的係帶。


    “那,那是因為大人您受傷了呀。”安眉縮在苻長卿懷中,紅著臉結結巴巴道,“大人您傷還沒好……”


    苻長卿聞言微微一怔,繼而壞笑道:“也對,所以,這次偏勞你多花些力氣……”


    安眉因他露骨的暗示而羞赧地咬住唇,深衣的前襟被解開,往左右分出內裏雪白的中衣,最後她溫熱的身子像夏蟬一樣緩緩蛻出。比從前豐潤了許多,燭光隨著呼吸在她凝脂般的肌膚上流淌,暖暖的膚色不像細致的玉,而是羊酪般醇白溫厚,酥潤了苻長卿一顆疲憊粗礪的心。


    旖旎的時光在磨人的漫長中飛逝,就像點點滴滴的甜酥耗費一夜匯成一座酥山,再於晨光初綻的瞬間入口即溶。苻長卿仰躺在簟席上,時刻令自己保持著狡黠地被動,由著安眉在他身上無助地綻放。一波波現成的快樂被安眉推送到他麵前,任他揀選到饜足,她的發梢掃過他受傷的眼角,勾起絲絲的癢。


    他想他是愛她的。說不清想不透,在什麽時候,就讓她帶著那種非我族類的美,長駐在他的心頭,亂他心,擾他神,漲得他胸口一陣陣發疼,卻又帶來難以言喻的滿足。


    他們明明是那樣的不同,無論地位、境遇、見識、喜好,甚至他說些深奧的詞她都能聽不懂——過去他一直都覺得這些很重要,可現在又常常覺得不重要,讓他不斷改變想法的,就是愛吧?


    惶惶明燭不斷滴下燭淚,安眉細細碎碎的呻吟似泣非泣,她的肌膚在通明的燭光中透出胭脂色的醉霞。苻長卿的手指緩緩推勻安眉遍體細密的汗珠,令她喉腔中經不住又顫出了幾聲沉重的音節,而他在這時仍是不忘低低問出一句:“還後悔嗎?”


    “不。”安眉在昏亂中搖搖頭,睜開水汽氤氳的雙眼怔怔望著苻長卿,驀然又捂唇哭出一聲,低頭囁嚅,“死也不後悔。”


    苻長卿雙眸一黯,這時情欲像被壓彎的茂竹挑起勢頭,將二人的神魂拋上雲空,鳳與凰同時在梧桐上比翼驚叫,琴與瑟的琤琤合鳴像春潮般漫卷而過,周圍是騰騰的雲和密布的雨,他們在巫山之巔痙攣、窒息,彼此顛倒,安眉幾乎承不住這樣洶湧的情潮,險險要滑下雲端敗下陣來。


    “撐著點。”這時苻長卿扶住安眉腰肢,黝黯的眸子望著她汗津津的螓首蛾眉,又不無驕傲地、柔聲重複了一次,“撐著點。”


    “嗯……”安眉低低應著。


    與此同時,室內的蠟燭終也一支一支次第燃盡,光線如綿長的呼吸般悠悠歸於黯淡,苻長卿在黑暗中攬過安眉,勾指撥開她的碎發與她深吻,兩人在彼此的呼吸中找著平靜,默契地輕笑、歎息。帶著雲雨後的倦意,安眉依在苻長卿身旁,閉著眼恍惚道:“有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隻狐狸,偷偷跑去吃人類的甜瓜,結果鑽進瓜裏吃飽了,身子卻出不來……”


    苻長卿懶懶一笑,揉著她的頭發輕聲道:“那麽,甜不甜?好吃嗎?”


    安眉一愣,臉瞬間又紅起來,眼中卻湧出淚水:“嗯,好吃。”


    他聞言埋下頭,吻了吻她濃密的秀發:“往後你也要撐著點,別讓我太累。”


    “嗯……”


    這一夜過得極快,朝陽匆匆驚散鴛侶,天亮時安眉踏著露水悄然跑回白露園,而苻長卿早在四更時便動身前去早朝了。


    早朝歸來後苻長卿又前往刺史府辦公,午後回到家時他同時收到兩封信,一封是計吏從滎陽送來關於調查大興渠亂匪的情況,另一封則是妹妹從宮中差內侍送來的家書。


    苻長卿對著這兩封信各瞄了一眼,唇角略略一彎,伸手抽了妹妹寄的灑金紅箋,打開:“阿兄,昨日傍晚母親入宮看望小兒麒麟,談及阿兄欲娶表妹瓊琚一事,妹亦欣喜不已,特修書一封恭賀阿兄。另聽聞阿兄近日寵溺某胡種女子,且已納為侍妾,委實可驚可怪。料想胡女雖美,阿兄理當不屑,若論聰慧淑德,瓊琚豈有不及?還望阿兄三思,以免遭人詬病。妹苻道靈字。”


    苻長卿漠然合上信箋,將之拋在案頭,靜靜沉默了半晌。他的雙眼一直停在那灑金紅箋上,眼底露出失望與無奈,最後又歸於釋然。


    連自己都解釋不了的事,又怎麽能使他人明白呢?苻長卿想到此處,便伸手從案頭抽過一疊蠶繭紙,翻了翻,取出其中一張泚筆寫下“北荒記略”四字。


    與此同時,另一廂阿檀也臭著一張臉走進白露園,將一封尺牘丟在安眉麵前:“也不知道是誰,竟然是寄給你的。”


    安眉拾起信,認出信封上寫著古爾兩字,立刻又驚又喜地睜大眼。她笑著將信箋飛快打開,從中跳著識了幾個字,卻終是無奈地抬起頭,陪著笑對阿檀道:“你能幫我念念嗎?”


    “我是少爺的書童,又不是你的書童!”阿檀板起臉,抱著鴿子衝安眉嚷嚷道,“張管家打發我來送信也就罷了,憑你也敢叫我念信?”


    安眉低下頭,撫了撫平展的信紙,對阿檀道:“你不念也沒關係,我將信收著,有工夫去請大人念。”


    “你想告我狀?!”阿檀以小人之心度安眉之腹,立刻從安眉平靜的話語中咂摸出別種滋味,氣得手下一用力,捏得懷中鴿子咕咕直叫。


    “哎?我不是這個意思……”安眉一臉怔忡,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阿檀飛快地跑遠。


    跑出白露園的阿檀心裏越琢磨越不是滋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決定到少爺那裏去惡人先告狀。他一口氣跑進苻長卿住的澄錦園,放了鴿子甩下鞋子登堂入室,尋見正在埋頭寫字的苻長卿,躡手躡腳跪在席上磕了個頭:“少爺,阿檀有事要對您說。”


    苻長卿執著筆抬起頭來,挑著眉問:“什麽事?”


    “您知道嗎?”阿檀膝行了兩步,湊到苻長卿案前道,“當初在滎陽訛我們錢的人,就是安姬。”


    苻長卿皺起眉:“什麽訛我們的人?”


    “就是撞我們車子的,騙走少爺您一貫錢,當時您還叫我抽了她十鞭子呢!”阿檀指了指自己額角,“少爺還記得嗎?您還叫我抽一鞭子在她臉上。”


    苻長卿目光一動,顯然已回想起來。阿檀一向會看自家公子的臉色,於是略帶點得意地撒嬌道:“少爺您看,她就是那麽樣一個人,您還寵著她做什麽?連字都不識……”


    苻長卿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從一旁抽出一張紙來,想也不想地寫下一道題,丟在阿檀麵前:“很好,既然你滿腹經綸,那沒解出這道題之前,你都別來見我。”


    阿檀頓時傻眼,拾起題目一看,立刻哭喪著臉道:“少爺?您是一輩子都不想見我了嗎……”


    苻長卿冷笑著瞥他一眼,嚇得他立刻落荒而逃。苻長卿望著自己書童的背影沉吟了片刻,從案頭信劄中抽出很久以前收到的密報,這一次再看卻是另一番心情,“滎陽縣錢穀師爺安眉,來曆不明,僅可查此人於九月初現身滎陽縣,以一貫錢購得《地藏經》一百卷……”


    原來,他們那麽早就已結緣。


    苻長卿目光微動,唇邊彎出一抹笑意,心下卻是隱隱作痛。這時正巧安眉也拿著信來尋,在半開的窗牖下探頭探腦:“


    大人您還在忙嗎?”


    “什麽事?”他抬起雙眼,收起密報輕聲問。


    “沒事,就是想請您念念信。”安眉赧然道,“我還有好多字不認識……”


    “好,你過來。”苻長卿看著安眉歡歡喜喜來到他麵前,於是拉她坐在自己身邊。他不急念信,而是徑自伸手撫開安眉的鬢發,在她額角尋找到一道淡淡的傷痕,避開她怔忡不解的目光,輕輕落下一吻。


    啪一聲,一匹鮮紅的綾羅被擲在安眉麵前,她靜靜抬起頭,不解地望著兩位不速之客。


    這一次馮栗二姬好歹是脫了鞋,穿著素白羅襪一路趾高氣昂地踏進堂來,在安眉麵前提了裙子簌簌坐下。


    “你不是心靈手巧嗎?”馮令媛挑釁地看著安眉,將那匹鮮紅的綾羅拉扯開,“我們一起做些女紅如何?用它剪些窗花來,過陣子在苻府可要派上大用場呢。”


    “剪什麽花樣?”安眉聽了這話,摸不清馮栗二姬的來意,卻還是和氣地找出個針線笸籮。


    “當然是鴛鴦雙喜紋樣。”栗彌香柔聲道,與馮令媛相視一笑,“你難道還不知道,苻府馬上就要有喜事臨門了?”


    “鴛鴦雙喜……是什麽人要成親了嗎?”安眉話一出口,又立刻沉默下來。


    “正是你我的夫君苻大人,要娶高平郗氏的瓊琚姑娘做正室呢。”馮令媛一雙杏眼時刻緊盯著安眉,想在她臉上找到些悲色。


    不料安眉聽了這話卻隻是點點頭,徑自從笸籮裏拿出剪子在料子上比劃:“哦,要剪多少幅?大概要多大的?”


    她不為所動的安分模樣令馮栗二姬相當不滿,栗姬挑挑眉沒開腔,馮姬則盯著安眉譏諷一笑:“你倒沉著。”


    “大人娶夫人這樣的喜事,當然應該出力。”安眉低著頭淡淡道,手下已開始利落地裁剪。馮姬與栗姬麵麵相覷,不明白安眉葫蘆裏究竟在賣什麽藥,隻見她喀嚓喀嚓不停落剪,偶爾剪刀使得不夠利索,她便蹙著眉默不作聲地用手撕扯,輕脆的裂帛聲聽得讓人揪心不已。


    壓抑的氣氛讓原本想找碴的兩人越坐越不自在,最後實在待不住,才起身悻悻離開。安眉對她倆始終不理不睬,隻顧低著頭與手裏的剪刀較勁,一口氣接連剪了三四幅,眼淚才悄悄掉出來。


    這一晚苻長卿帶著仆人上白露園來,入室後不期然看見堆在笸籮裏的紅喜字,一雙眉立刻皺起來:“府裏婢女有得是,輪不到你做這些事。”


    <a id="ads" href="/">【本站首發,最快更新】</a>


    “大人您娶妻是喜事,我添些力,也是份內事。”安眉在燈下望著苻長卿,絞著手指回答。


    苻長卿聽了這話氣就不打一處來,一雙墨黑的眼珠子斜睨著安眉,冷笑道:“我娶妻,有你什麽分內事?”


    “大人。”安眉低下頭,悶悶地揉著自己裙裾,“我不能給您添麻煩。”


    這一句話令苻長卿心軟,也令他喪氣,他寬去外袍踞坐在安眉身邊,輕聲道:“是啊,你不能給我添麻煩,也不能為我拈酸吃醋,所以我也不該多問——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即使知道了也是徒勞,可是,還是想知道。


    安眉聞言,乖順地偎在苻長卿懷裏,一隻手摩弄著裙間的玉佩,“大人不是教我凡事撐著些,好讓您別太累嗎?我仔細想過了,今後無論要我吃什麽苦,我都不會給您添麻煩。我沒才學,出身又不體麵,如今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苻長卿摟著安眉淡淡一笑,心頭隱隱覺得有什麽在無形中一路陷落,雖然不安卻無力挽回。


    五月初對苻府來說,除了要過端午佳節,還有一件喜事——五月初二是苻公的五十大壽,因此早在四月,苻府上上下下便開始布置起來。雖然牡丹花期將盡,苻長卿卻早早修書送往洛陽的士族豪門,從各府借調來的牡丹王被移栽進苻府的花圃,一時間姹紫嫣紅、蔚如雲海。


    這一日清早,洛陽城門剛一打開,一匹駿馬便像離弦之箭一般衝進了巍峨的洛陽城。但見馬上金環壓轡、玉嵌銀鞍,馬鞍後還係著一副鼓鼓囊囊的彩繡褡褳,風塵仆仆的騎手一路打馬揚鞭,金玉玲瓏之聲響個不絕。早市上的百姓見了,紛紛相告道:“是荔枝來了,看來今年最早最快的,還是苻府。”


    這是洛陽初夏的勝景之一。每年一進五月,士族們在嶺南的莊園便會用快馬將新鮮荔枝送進洛陽,各家人馬暗中較勁,紛紛以搶在禦貢進京前送到為榮。每年四月的牡丹盛會都是以荔枝進京結束,洛陽百姓們等到牡丹花盡、荔枝入城,才會換上夏衣。這個初夏,依然是苻府拔得頭籌。


    當荔枝送抵苻府時,這些天冷眼看著眾人折騰的苻公又在庭院中斥責:“嶺南距洛陽千裏之遙,為了這一點口腹之欲,奢侈靡費,一路跑死多少匹好馬?!真是暴殄天物!這些馬要是配備在戰場上,涼州邊疆豈能……”


    “夫君息怒。”苻夫人在一旁不以為然地陪笑,“各家各戶都是這樣,你又何必迂腐?”


    “哼,豎子恃寵而驕!須知天威難測,一旦聖上愛憎生變,禍事可就來了。”苻公說罷拂袖離去,心裏慪了氣,在荔枝宴上也不露麵。


    苻夫人倒是趁著苻府被布置得花團錦簇,索性將荔枝宴設在了牡丹花海之中。但見晚季的牡丹花王高過人頭,鼓吹的樂伎隱在花中不現身,也不知婉轉的絲竹自何處響起。花下衣香鬢影、笑語晏晏,除了苻公,闔府上下都聚在一處享樂。苻夫人特意將瓊琚也請了來,在一株姚黃牡丹旁設下坐榻,令她與自己坐在一處。


    這樣的場合,安眉也無可奈何地出現在末席,卑微的姿態在眾人中很是紮眼。郗瓊琚伴在姑母身旁,忽閃著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她,搖著苻夫人的手悄聲道:“姑母,大表哥的新侍妾長得真好看,我喜歡她的眼睛和眉毛。”


    “哼。”苻夫人隻當她童言無忌,冷哼一聲將目光移開。


    這時新鮮的荔枝被冰鎮著送上席,每人的案上都擱了一隻水晶盤,鮮紅的荔枝連著枝葉壓在盤中碎冰上,在陽光下好不耀眼。


    安眉從沒見過荔枝,也不敢造次,羞怯地低著頭不知所措。郗瓊琚小兒心性,自己喜歡的恨不能世上人都覺得好吃,於是忍不住滑下坐榻,跑到安眉麵前示好。


    “我幫你剝。”郗瓊琚利索地替安眉剝開一顆荔枝,將晶瑩剔透的果肉用絲帕托著,笑嘻嘻遞給安眉。


    “謝謝。”安眉接過荔枝送進口中,不留神咬得狠了,溜滑的果核隨著甜汁嗆進喉嚨裏,害她不禁咳嗽道,“哎,有核……”


    郗瓊琚看著安眉又羞又窘,忍不住天真爛漫地笑起來。她穿著一身白紗衫子,腰上束著五色碧璽瓔珞,眉目如畫,唇紅齒白,襯著牡丹花海,雖年紀輕輕,卻早早嶄露出天人之姿。


    她銀鈴般的笑聲沒有惡意,可依舊尖銳地刺進安眉心裏,讓她覺得生生的疼。安眉抬起頭,望著落落大方的郗瓊琚,隻能尷尬地笑了笑。


    四周的嘲笑透過花海竊竊傳來,聲音雖不大,卻讓坐在榻上的苻長卿緩緩起身。他拄杖走到安眉麵前,不悅的神色令眾人一時鴉雀無聲,連輕軟的絲竹也禁不住停下。苻夫人嘴角下沉,雙眼緊緊盯著兒子,倒要看看他如何護短。誰料素來狠厲的苻長卿這一次卻沒有發難,隻是淡淡地對安眉道:“你先下去吧,若是喜歡吃這個,我會差人送去白露園。”


    安眉局促地低頭笑了笑,起身行禮告退,如蒙大赦般離席。


    午後宴散,苻長卿依舊在內室裏撰寫《北荒記略》,以此排解心中煩悶。正當他全神貫注地回憶那些父親給他的、散佚在突厥的手稿時,堂內婢女卻在簾下低聲道:“大公子,馮姬來了。”


    苻長卿聞言微微皺起眉,將筆擱在牙雕筆架上,抬頭看著馮令媛娉娉婷婷而來。


    “苻郎,嚐嚐看。”馮令媛殷勤地將瓷盅遞給苻長卿,滿臉期待地望著他,“猜是什麽?”


    “……”苻長卿揭開瓷盅嚐了一口,隻覺得入口甜滑,卻沒心情猜是什麽。


    “苻郎,你好久沒去我那裏了。”馮令媛水杏眼裏含著嬌羞,撒嬌道,“那個胡女沒見識的很,苻郎為何老跟她在一起……”


    “我要跟誰在一起,你有什麽資格過問?”苻長卿抬起雙目冷冷一盯,嚇得馮令媛身子一顫,他放下瓷盅冷斥道,“出去。”


    “苻郎,她到底有什麽好?”馮令媛不甘心就此退下,憤憤不平地望著苻長卿,索性惡從膽邊生地紅著眼啐道,“我氣不忿她丟你的臉!她到底有什麽好,她能為你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她到底有什麽好?她到底有什麽好……這句話在苻長卿腦中過了兩遍,瞬間將他激得勃然大怒,他霍然站起身,麵色鐵青地拽住馮令媛的衣襟


    就往外拖。馮令媛被他的反常嚇得花容失色,一路護著後領不停哀號:“苻郎,苻郎,你要做什麽?你放開我!”


    苻長卿根本不理會侍妾的掙紮,隻一路將她拖進外庭的花圃裏,胡亂扯了一把蘭草丟在她臉上:“你問她到底有什麽好——她能為我吃這些,你能嗎?”


    他說這話時滿臉狠戾,咬牙切齒的模樣嚇壞了馮令媛。她哆嗦著撥開臉上的蘭草,滿眼恐懼地盯著苻長卿,好像看見一隻怪物般瑟瑟發抖,最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苻長卿氣急敗壞地罵完,覺得左腿上隱隱作痛,這才發現自己急怒之下竟忘了拄杖。他踉蹌著往後退了兩步,氣喘籲籲地盯著馮令媛,再次喝令了一聲,“下去。”


    馮令媛聽了這話,立刻像驚弓之鳥般窸窸窣窣撈起裙子,逃也似的跑出了澄錦園。苻長卿直到她走後才低下頭,退後幾步坐在廊下喘氣。這時回廊中一陣風過,也吹散他心頭些許躁鬱。


    “大人。”


    身後低柔的一聲輕喚,令苻長卿怔怔回過頭,隻見安眉正扶著柱子站在廊廡下,麵色沉靜地凝視著他。此刻午後的陽光正透過花影打在她身上,香香暖暖的淺碧輕紅,皆在她衣衫上隨風晃動。


    “我是來謝謝大人送的荔枝的,很好吃。”安眉隔著老遠小聲道。


    苻長卿聽不清她含含混混的低語,於是皺了眉招呼著:“你過來。”


    安眉便緩緩走到他身邊坐下,默不作聲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


    “累嗎?”斑駁花影裏,苻長卿輕聲問安眉。


    “嗯,最近也不知怎麽了,常常覺得累。”安眉圓潤的臉上盈著淡淡的笑,“不過,也還好。”


    <a id="ads" href="/">【本站首發,最快更新】</a>


    “嗯,我也很累。”苻長卿頹然歎了口氣,“等這陣子忙完了,也許就好了。我事情太多難免顧不上你,有些場合你不自在,就別去了。”


    安眉垂下眼,咬著唇擠出一絲笑,悄悄囁嚅道:“沒事的,大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五蠹(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水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水合並收藏五蠹(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