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安眉再一次從茫然中醒來時,她整顆心都被陣陣無力感攫住。正如槐神的許諾,她又一次在蠹蟲的幫助下渡過了無法克服的難關——此刻她正睡在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裏,身裹著輕暖的被褥,之前的牢獄之災就像一場虛幻的夢,可接下來,她會麵對什麽呢?


    安眉心頭隱隱約約明白,修煉了三百年的蠹蟲精的能力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所以每一次隨著問題的解決,她原來的生活都會被全盤推翻,就像攀爬一層複一層的高塔,每一次都會到達一個超出自己能力的、與過去截然不同的高度。然而她的能力與見識都屬於最底層,所以才會感到力不從心。


    安眉頹然歎了口氣,起身穿戴漱洗妥當,推門走了出去。


    “早啊,安師爺。”


    衙役的招呼聲令安眉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還沒等她好好消化這個嶄新的稱呼,縣衙中的差役們已經從各個角落湧上前,熱情似火地圍住她,堆滿笑意的臉上滿是親兄弟般的熟稔,“安師爺,我們今晚去哪裏快活啊?”


    “啊?啊……”安眉的視線越過攢動的人頭,眺望見縣衙高聳的簷角,終於搞清楚了自己此刻身在何處——她住進了縣衙後院!


    “安師爺你怎麽臉發白?身子不舒服嗎?”一名差役關切問道。


    “唔……昨天夜裏被子沒蓋好,有點傷風……”安眉支支吾吾。


    “哪裏是被子沒蓋好。”另一名差役轉身狠狠推搡了身邊人一把,罵道,“都怪你昨天狠灌安師爺,你看你幹得好事……”


    那人忙委屈辯解道:“怎麽會是因為我?!安師爺道行那麽高,哪次沒把我們放趴下……”


    安眉縮在門邊兀自強撐,聽得是滿臉苦笑,最後終於在有人上前勾肩搭背時告了聲罪退回內室。


    回到屋中按住胸口深籲一口氣,安眉跑回榻邊翻箱倒櫃,順利找到了槐樹枝與不少銀兩,卻依舊是愁眉不展。她粗略算了算,也知道自己昏睡的這些天花銷龐大,第一隻蠹蟲賺到的錢竟耗去了七八成——而自己不但成了滎陽縣衙的師爺,就連幾天前還在打她板子的差役們竟也與她稱兄道弟!這第二隻蠹蟲究竟做了些什麽?!


    正當惶惶不安之際,安眉卻聽見自己的房門被人篤篤敲響,一道溫和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安師爺,薑大人有請。”


    安眉渾身一震,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磨磨蹭蹭打開房門小聲問:“薑大人……找我?”


    她愣了愣,看見房門外站著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正笑眯眯望著她點頭,“是的,薑大人請安師爺過去一道用朝食呢。”


    安眉艱澀地吞吞口水,腹中再饑餓也頓時沒了胃口,她隻能無可奈何地跟著那和氣的年輕人走,甚至不知道這人該怎麽稱呼——蠹蟲趁她昏睡時打點好了一切,卻獨獨漏了她自己。


    一路穿過廊廡來到庭中,安眉將鞋子脫在堂外台階下,登堂前不安地回頭望了那和善的年輕男子一眼,怯怯問道:“你不一起進去嗎?”


    那年輕人笑著搖搖頭,一雙眼睛細細掃過安眉緊張惶恐的臉,溫言寬慰她:“我就待在這庭中侍奉,安師爺快進去吧。”


    安眉聽了這話,也隻得硬起頭皮,孤零零一個人轉身往裏走去。薑縣令正坐在堂中等候,見安眉來了,很高興地招呼道:“來來來,安師爺,快坐下用飯。”


    安眉心虛地低著頭,戰戰兢兢行過禮在薑縣令下首坐下,便有婢女舉著食案上前伺候就餐。她食不知味地咽下一碗粥,生怕薑縣令會問出自己答不上的話。好在薑縣令似乎隻記掛著盤中的鰒魚幹,寂然飯畢,才抬起頭來對安眉道:“安師爺,你隨我到內室來。”


    “是。”安眉自然拒絕不得,隻好怯怯低應了一聲。


    薑縣令便引著安眉走進縣衙後堂的內室,安眉跟在他身後小心地四下打量,看著屋中沒有床,案上又堆滿了卷冊,就猜想這裏是一間很闊綽的書房。薑縣令讓安眉在榻上坐下,自己轉身在壁櫃中翻了好一會兒,才找出一隻錦盒遞到安眉麵前。


    “安師爺,你看看這個。”薑縣令神色中頗有些賣弄的嫌疑,他將錦盒蓋子一揭,得意洋洋地聽著安眉倒抽冷氣的聲音。


    那錦盒中盛著十顆瑩白渾圓的珍珠,每一粒都有拇指般大小,在細絨布中擺放得端端正正。安眉從來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寶貝,一時之間看得連眼睛都移不開。


    “這是進貢的北海貢珠,要不是本官有一門顯貴的親戚,哪裏能弄到這個。”薑縣令自顧自說道,“想來你也已經知道,本官的大舅子是誰了……”


    安眉自然不知道薑縣令的大舅子是誰,不過好在薑縣令並不在意安眉的神色,隻是一徑往下囉嗦,“本官的大舅子,便是朝中赫赫有名的鴻臚卿季子昂,不是有那麽一句話嘛,‘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他們二人,是近幾年洛陽最出風頭的人物,因為無論樣貌、才華、門第,都是一等一的出色。我給你看的這些貢珠,便是要拿去送給這句話裏的另一位人物——豫州刺史苻長卿的。”


    安眉不大明白薑縣令為何要對她說這些,但接下來,薑縣令很快道出了自己的目的,“苻長卿這個人,心機深沉、恃才自負,很不好相與。這一次他秘密出巡,我有手下在滎陽發現了他的行蹤。唉,這個苻長卿,整治起人來可是半點不留情麵,這些年本官一直沒能同他攀上交情,因此現在心虛得很。不過苻長卿這人雖為官嚴酷,生活上卻是個愛奢侈靡費的人,這次有這樣稀罕的禮物相贈,不信他不心動——但本官還是需要個極細心妥帖的人去辦這件事,安師爺,本官很器重你啊……”


    安眉聽到此處,驚得舌頭發木:“大……大……大人,小……小……小人……”


    “你放心,我會讓盧師爺陪著你去,這一路往洛陽有他幫襯,隻要你能拿出那天的狀態,不怕苻刺史不笑納。”薑縣令遙想當日安眉從獄中出來,對自己的那套奉承拍馬,仍是忍不住嘖嘖回味。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白,原來拍馬屁也是一門藝術——這門藝術可以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可以鞭辟入裏直打七寸,可以有血有肉感人肺腑,也可以振聾發聵烈火烹油……而自己由最初的洗耳恭聽乃至最後被徹底洗腦,那一份充斥身心的、奇妙的、落葉歸根式的飄飄然,真是天下最為醉人的享受啊……


    “安師爺,本官相信你,可以將這件事辦到最好!”薑縣令十分鄭重其事地拍了拍安眉的雙肩,又轉頭衝外麵喊道,“叫盧師爺進來。”


    “盧燾升見過大人。”隨著一道溫和的聲音響起,年輕的盧師爺恭謹地入室請安。安眉在旁暗暗高興,因為總算


    知道了這個人的名字和身份——原來他姓盧,與自己同樣是縣衙的師爺!


    盧師爺卻不看安眉,隻認真記下薑縣令的吩咐,表示會恪盡職守侍奉安師爺,然後才與領了錦盒的安眉一同告退。一路默然無話,直到兩人穿過後堂的廊廡,才又重新開始交談。正當和和氣氣商量到各自要準備些什麽行李時,二人卻冷不防被衝上前的衙役們團團圍住。


    “安師爺,聽說你明天要去洛陽?晚上兄弟們可一定要為你餞行啊!”眾人七嘴八舌道,“你可千萬莫推辭,要是你悄沒聲地跑了,那可就真不夠意思了!”


    安眉被擠在中心畏畏縮縮,半天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一旁的盧燾升便不著痕跡地笑著為她化解:“你們這些人,餞行是假,打秋風才是真吧?”


    “盧師爺這話說得好小氣,隻怕這一路上,您都少不了要沾安師爺的光,”眾人訕笑道,“晚上盧師爺也一道來吧。哎,我們去哪家吃酒?縣東頭的春風酒肆好不好?”


    眾人忙不迭叫好,盧燾升卻是臉色微微一變,客客氣氣婉拒告辭。安眉疑惑地望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心頭有些莫名地難受,卻因被眾人簇擁不得脫身,也隻得無可奈何地作罷。


    回房打點好行李,到了晚間,果然就有衙役前來叫門。安眉推脫不得,隻好隨身帶了一貫錢,跟衙役們一同前往縣城東麵的春風酒肆。那是一家賣葡萄酒的酒肆,店中煮的鹵羊頭遠近馳名,每日酒幌高挑、賓客如潮,正是“鶯歌燕語美酒濃,胡姬當壚笑春風”。


    縣衙裏十七八個差役要了一間包廂,請安眉上首坐了,很快美酒佳肴依次擺開,眾人齊敬安眉一杯道:“今日眾弟兄為安師爺餞行,請安師爺先盡一杯。”


    安眉急忙捧起杯子,說了些顛三倒四的場麵話,便低頭猛灌了一大口葡萄酒。酸澀的葡萄酒嗆得她直咳,好在眾人紛紛忙著喝酒吃菜,一笑便罷,也沒人留意她與往日的不同。


    撇開蠹蟲上身時不算,安眉在記憶中從沒喝過酒,所以也不知自己酒量深淺,反正有人敬酒就喝上一杯,沒人敬酒便努力吃菜。她一邊專心拆著鹵羊頭,一邊聽著同伴行酒,其實心底是很開心的。從前在徐家生活窮困,一年到頭很少能吃到好飯菜,公婆也不允許她上席同坐,如果不是有這般奇遇,她做夢也想不到這樣的場麵。安眉想著想著嘴角就悄悄笑起來,這時卻聽一名衙役高聲喝道:“陪酒的女人呢?!還不快過來!小心大爺砸了你的店!”


    <a id="ads" href="/">【本站首發,最快更新】</a>


    安眉放下筷子,皺眉小聲勸道:“算了吧,大家一起玩玩就好,要什麽陪酒的……”


    “那哪成!弟兄們出來喝酒沒個女人作陪,豈不無趣至極?”


    “正是正是,安師爺,這春風酒肆的胡姬可騷了,你見了就知道!”


    “是啊,安師爺,你嚐過胡姬的滋味兒嗎?那可真是過癮呢!”


    安眉手一顫,一時麵色無比難堪,眾人卻沒有察覺到她的尷尬,隻因目光全被出現在包廂門口的胡姬吸引住。那胡姬姿容冶豔,有著紅褐色的頭發和奶白色的皮膚,兩顆碧綠的眼珠像吐蕃最新鮮的葡萄。安眉怔怔望著那胡姬的麵龐,心口是一陣陣地發緊……康,康古爾?


    “奴家碧珠見過諸位貴客。”胡姬臉上端著稔熟地笑容,徑自抱著琵琶與眾人行過禮,然後姍姍走入席間。


    眾人嘖嘖稱歎之後,便有好事者起哄道:“快坐到安師爺身邊去,今天可是為他餞行,哎呀,你們瞧安師爺,眼睛都看直了!”


    安眉連忙滿臉通紅地收回目光,局促不安地捏著酒杯,待胡姬碧珠在自己身邊坐定後,卻仍舊不時偷眼打量。她確信自己認識身旁的這位胡姬,就是康古爾,在七年前,她與自己一同從龜茲的女市千裏迢迢走到了中原。


    可是,康古爾還認識她嗎?


    想到這裏,她悄悄歎了口氣,眼中便有些水汽氤氳。她回憶起自己與康古爾的過去,她們跟著駝隊翻越蔥嶺,跋涉過茫茫沙漠,那一路的饑寒交迫、凶狠的皮鞭、寒夜中微小的篝火……康古爾愛用一把紅柳木梳為她篦頭發,她愛對康古爾唱一首突厥的兒歌……


    這時碧珠的琵琶錚錚撥響,對著滿座賓客,輕啟紅唇用突厥語唱道:“這個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過小山,去尋找他的奧雲塔娜。青青的山坡銀白色的小路,曾經走過兩個少年,將來他們都要老去,是否還能像這樣並肩……”


    安眉頓時脊背僵直,卻不敢往身旁看一看——那真的是她的康古爾在唱歌,她的康古爾用突厥語唱出了隻有她們才懂的歌謠,然而安眉的雙眼卻不敢與碧珠對視,她此刻正喬裝改扮,即使能察覺康古爾在試探自己,卻也沒有勇氣貿然相認。


    一般說來,一個十七歲的胡女打扮成漢家少年,隻要是黑發黑眼就很難被人揭穿,因為深邃立體的五官和瘦長的身材足夠使人信服。安眉便是如此,尤其當她戴上一字巾,寬闊的布條恰好掩蓋掉她五官中最出彩的眉毛,使她媚態頓減,英氣倍增。也因此康古爾這邊無法很快確認,何況二人身份懸殊,在眾目睽睽之下貿然相認隻會惹來麻煩。


    安眉雙眼正發紅,坐在一旁的碧珠看見了,便放下琵琶問道:“客人,您喝醉了嗎?”


    “啊,沒有,沒有。”安眉慌忙揉了揉眼睛,搖頭否認。


    一旁的衙役看見了,便起哄道:“你這姑娘好不會伺候人,還不快替安師爺飲一杯,快快快……”


    安眉尷尬得連連擺手,卻見那碧珠微微一笑,當真從安眉手裏拿過杯子,自斟了一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後的碧珠雲鬢花腮,醉眼斜飛,當下眾人鬧得更歡,便有人趁機涎皮賴臉道:“碧珠姑娘,你看這屋裏多熱啊,不如把外衫寬去陪我們飲酒吧……”


    “哈哈哈,對啊對啊……”


    眾人的調笑聲在安眉聽來格外刺耳,她捏緊了酒杯,怯懦的性子頭一次無法按捺怒火。也許是康古爾的眼神太無助,也許是葡萄酒太烈,當一名衙役捉住了碧珠的衣袖拉拉扯扯時,安眉終於啪一聲摔下杯子,借著酒意怒罵道:“喝酒便喝酒,拉拉扯扯像什麽?!”


    眾衙役一時全都驚愣住,他們從沒見過嘻嘻哈哈的安眉發這樣大的脾氣,好半晌才有人反應過來,急急忙忙開口打圓場道:“哎,弟兄們也是喝糊塗了。真是,老老實實喝酒吃肉多好,幹嘛整這些亂七八糟的!今天咱們是為安師爺餞行,可不能惹安師爺不高興,來來來,安師爺,小弟我敬你一杯……”


    當下攆走了碧珠,包廂中再次推杯換盞不迭。安眉紅著眼灌了一杯又一杯,漸漸地火氣便消了下去。她有些後怕,因此心


    虛地拚命喝酒,又喝又勸,很快十幾名衙役便東倒西歪,而她自己除了肚子發脹臉皮發燙外,神智卻十分清明。


    這時候安眉還沒意識到自己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她腦中一轉,便想著打聽些自己昏睡時發生的事,因此拿著酒杯拽過身邊人來問道:“好兄弟,我問問你,那天我是怎麽從牢裏出來的?”


    “嗯?嗯?”那衙役喝得有些大了,瞪著兩眼舌頭打結道,“那天……那天不是師爺高明,把個薑大人哄得服服帖帖。兄弟我跟你說,咱們縣令一向吃了原告吃被告,真不是個玩意兒……那天他是收了原告好處的,存心把師爺你往死裏整,還是師爺你高明,曉得黑吃黑,嘿嘿……”


    “黑吃黑?什麽黑吃黑?”安眉卻是聽糊塗了。


    “我們也不清楚,反正師爺你回了一趟驛棧後,就送了薑大人好多銀錢,乖乖……那可真不是一般的多,而且薑大人後來特別喜歡你,不但把你的罪名撤銷,還聘請你做了縣衙的師爺。”那衙役打了個酒嗝,又喋喋不休往下道,“我們一開始還不忿,因為安師爺你有些不上路子,你說你花錢脫罪也就完了,怎麽還把我們的刑名師爺給整進牢裏替你背罪呢?不過後來我們都知道還是師爺你好了。嘿嘿,你不像那些個小氣的師爺,啐!隻顧自己撈油水,從來不管我們……這次你從刑名師爺那兒訛得銀子,嘿嘿,全拿來請我們吃酒了……”


    “就是就是,那刑名王師爺,平素是個鷺鷥腿上剔肉的主兒,這次被你整得,足足花了二十貫錢才被放出來。哈哈哈,鼻子上的痦子都快被氣歪了……”旁邊有人附和道。


    “可不是,那王師爺平日缺德事也沒少做,這次輪到他認栽,大快人心哪……”


    安眉皺了皺眉,想起在公堂上遇見的那位師爺,正是鼻子上長有痦子的,便知道又是蠹蟲的報複。她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不動聲色地聽著眾人繼續聒噪,借著衙役們的你來我往,她早已將他們認得八九不離十,假以時日,與這幫心直口快小奸小壞的人稱兄道弟,應該也不是難事。


    在春風酒肆一直喝到亥時宵禁,眾人才盡興而散。此時已近月上中天,安眉付過酒錢,借著淡淡地月色將醉癱的同伴扶上馬車。當馬車夫嘚嘚吆喝著駕車離開,安眉轉過身,想回春風酒肆尋找康古爾,卻意外地看見盧師爺的身影從不遠處的巷口一閃而過。


    安眉輕輕皺了皺眉,猶豫了一下,還是悄悄地跟上了他。那道巷口通著一條死胡同,平日罕有人至,此刻巷內正有兩個人在說悄悄話。安眉躲在巷口往裏偷窺時,恰好看見盧師爺頎長的背影,站在他對麵的人在月下露出一半身子,石榴紅襯裏的雜裾垂髾裙令人眼熟,那正是胡姬碧珠的穿著。


    安眉很吃驚,她沒有想到盧師爺與康古爾會有這層隱秘的關係。隻見康古爾拉著盧燾升悄悄說了好一會兒話,然後又湊近一步投進盧燾升懷中,正貼在他肩頭交頸呢喃時,碧綠的眼珠恰巧與安眉窺視的雙眼相對。


    摟抱在一起的兩人立刻分開,盧燾升回過身也發現了安眉,隻盯著她不說話。安眉頓時尷尬無比,怔怔望著他倆不知如何開口。倒是胡姬碧珠大方地笑了笑,拽拽盧燾升的手與他告了別,走出巷口時又對安眉行了個禮,方才從容離開。


    “我,我是無意中看見……對,對不起……”安眉低頭囁嚅,看著盧燾升的腳一路走到自己跟前,恨不能有條地縫鑽進去。


    “沒事,你別說出去就好。”半晌後盧燾升歎了口氣,才與安眉肩並肩往縣衙走,“我很早就已和碧珠相識,脫離了表麵的應酬,便一直暗地裏往來。”


    安眉低著頭,臉悄悄地發紅。盧燾升看著她不安的模樣,低低笑了一聲:“老實說,之前在下對安師爺一直都很好奇——究竟是怎樣的手段,能夠在短短十天打通縣衙所有的關節?在下冷眼旁觀,一直都覺得你為人圓滑,稍欠誠懇,今日才知不然。盧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請安師爺原諒。”


    安眉聽著糊塗,不禁抬頭詫異地望著盧燾升,就見他從懷中掏出了一隻荷包,輕輕遞到安眉的手中,“今天你替碧珠解圍的事,我都聽她說了,謝謝你。這個是她要我轉交給你的,說是小時候的玩意,是幹淨東西,請你別嫌棄。”


    安眉將荷包打開,一把黯淡的紅柳木梳子從內裏滑出來,落在她的掌心。


    多年前的舊物驀然重現眼前,就像多年前縈繞在戈壁灘上的遙遠歌聲,“這個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過小山,去尋找他的奧雲塔娜。青青的山坡銀白色的小路,曾經走過兩個少年,將來他們都要老去,是否還能像這樣並肩……”


    安眉眼一熱,鼻中一陣陣地發酸……她的康古爾!


    “謝謝,哎……”安眉欷歔一聲,破涕為笑道,“碧珠贈我梳子,盧師爺不介意嗎?”


    盧燾升像是聽到了一句極為好笑的話,嗤笑道:“臭小子,你才多大?毛還沒長全呢。”


    十四五歲可以早慧到當師爺,但早慧到當情聖,未免就太好笑了。


    安眉臉紅起來,攥著梳子乖乖跟隨盧燾升往縣衙走,看見巡夜的衙役便遠遠招呼一聲。末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小心地問盧燾升:“盧師爺,你和碧珠,以後打算怎麽辦?”


    “我和她?”盧燾升微微歎了一口氣,悵然道,“我和她是不可能的,家裏不會允許我娶胡姬做妻子。如今隻能得過且過,也許有一天,我可以瞞著家裏,悄悄和她生下一個孩子……”


    攥著梳子的手倏然收緊,梳齒紮進肉裏,傳來陣陣地刺痛,安眉忍不住艱澀地低喃道:“這樣好嗎……”


    “不好又能怎麽辦,無論我多愛她,胡人女子對他人而言,是比家生奴婢還不如的存在……”盧燾升低頭道,“安師爺,請你保守這個秘密。”


    “嗯。”安眉怏怏不樂地應了一聲。


    她能明白盧師爺的苦心,也能明白康古爾的苦心——康古爾不會告訴任何人她是一個胡女,連盧師爺都不會告訴。一如當年用木梳細心地嗬護她的頭發,康古爾在保護自己。她一定以為自己已經過上了好日子,所以不肯為她製造一分一毫的麻煩,卻不知她不過是,不過是……


    安眉抬頭望了眼一臉認真的盧燾升,心頭不禁一陣陣揪緊——她原本會和康古爾走同樣一條路,然而十二歲時被酒肆老板轉賣,使她擺脫了當壚賣笑的命運。可是當她想起自己的丈夫徐珍,那個老實木訥從來不會關心她的男人,心中同樣沒有任何歡喜。


    是否從她們遠離故土來到中原時,命運就注定了無論做何選擇,幸福都不會降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五蠹(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水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水合並收藏五蠹(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