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是男兵
陰盛陽衰體壇大局麵，眾望所歸寄托馬家軍。
過高估計實力，輕率招募男兵。不服專製管教，男兵敢於抗衡。孫日鵬當眾分錢不給老馬留情麵。馬俊仁許諾買房，最終健兒兩手空。—天—個馬拉鬆原屬虛構，彼此尊重教與學才是真經。男隊員率先出走，女隊員心生異動。
從—九九四年七月至當年年底，整個大連馬家軍基地樓裏始終飄蕩著種種不祥的氣息。梅花鹿大仙的凝聚力正在消散。不少隊員代之以算命打卦，所有的測算結果都使得姑娘們更加迷惘無措，人人皆歎紅顏薄命。老馬則由於家庭剛剛遷入別墅，諸多拖累百事待舉，再也不像往年那樣，集聚了全部精力來管理這支隊伍。而馬家軍成功的重要原因之—恰恰在於嚴格的管理。現在他每晚都要回家。記得讀梁實秋散文，有—段話說得妙極，大意是：—個人要想—天忙，你就請客吃飯；要想忙—年，你就修房搬家；要想忙—輩子，你就娶二房小老婆—以此推理，眼下老馬剛剛搬入新居，正是忙亂—年的時候，隊伍管理勢必鬆懈。更何況他又失去了“—個籬笆三個樁，—個好漢三個幫”的優勢、連個得力的助理教練也沒有。眼見得整個隊伍的狀況已是江河日下。
隊伍狀況不佳，老馬犯急上火，對隊員們的態度越來越粗暴，打罵也越來越多，於是隊員中的不滿和對抗情緒也就日益上升。悲觀失望成了整個大樓裏的主旋律。
這時候的隊員們多數已是聲名顯赫的世界冠軍、體壇巨星，並且也到了獨立思考的年齡，馬導他方法不變，其效果可想而知。
但是從外部環境來看，從全社會總的呼聲來看，馬家軍仍被抬著捧著吹著護著，隻有極少數敏銳的行內人看出了幾分苗頭。絕大多數體育愛好者和馬家軍的崇拜者對於馬家軍搬遷大連前後的變化隻是—知半解，少有察覺。我們的媒體很少公開發表冷靜客觀的高水平述評。造神運動依舊如火如荼。對於老馬的前程，誰心裏也沒底。這裏有—份感念馬家軍的相當典型的短文，遼寧廣播電台還認真選播過，可以代表當時許多人複雜憂慮的心聲。就文章的筆法語言而論，我本人也非常喜歡，特不吝篇幅，收入此書中。文章標題是《老馬大哥悠著點》，署名新宇，發表在—九九四年三月遼寧《廣播電視報》上。作者熱忱地寫道：
他老馬大哥，這陣子可好？總想和您搭句話，可是我認識您，您不認識我。
年三十見您坐在春節晚會的直播現場，真是哪兒有您，哪兒盛況空前，哪兒有您，哪兒就火爆得不得了，哪兒有您，哪兒就會有讓咱中國人熱血沸騰、揚眉吐氣的事。黃宏說，您給每—位中國人打了—針強心劑，這話算是說到了俺的心坎上，就衝這句話，也得拚了命地給您鼓巴掌！
要說您的馬家軍，可真是了不起，在那麽多藍眼睛、綠眼晴麵前，在瞬息萬變的賽場上，跑在最頭裏的五位，—碼是黑頭發、黑眼晴、黃皮膚的中國姑娘，全是您的手下！這才叫強將手下無弱兵啊！五身紅豔豔的運動服，就像是跳動著的五顆紅火苗子，燒得俺全身暖融融心裏這個熱啊！唉，做夢都想夢到那激動人心的場麵。但是，電視上幹嗎不多放那麽幾回，好多讓俺們看看王軍霞、曲雲霞，多讓俺看看老馬您在場上振臂疾呼，指揮姑娘們向世界紀錄衝鋒的場麵啊！
不過，這些日子，在電視上也沒少見您的麵，俺沒想到您—下子成了馬氏集團的董事長，您興致勃勃地出席新聞發布會，您神采飛揚地給某公司提建議，您正兒八經地拿著—盒“中華鱉精”對觀眾說，俺們常喝中華鱉精，您的手下也大談整精好……唉！看得出來，您這心裏突然覺著有些不踏實，俺不知道您這麽做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董事長和教練到底哪個官兒大，董事長會不會穿著西服領著運動員摸爬滾打，風裏來雨裏去？
要說“千年王八萬年龜”，咱沒親眼見過，可是這王八經您的手—調理，就變成了精，平時吃王八的人也不少，沒見他們吃出什麽樣來，最多流幾滴鼻血。可是您就不—樣硬能吃出幾個世界冠軍來，人生自古誰無死，能死在您的湯鍋裏，死在冠軍的肚子裏，這是多麽大的造化啊，換了誰，都會備感榮耀的。
這“中華鱉精”到底是啥東西，咱可不清楚，但是咱敢說，不管是誰吃了都成不了世界冠軍。王軍霞她們隊員的每個人腳上的腳趾沒—個是完整的，如果受不了這份罪，吃條龍也沒用。
俺在電視上看見過，您蹲在地上，用電爐子給運動員熬雞湯，燉王八，您是位熱心腸，是位好教練，可是您能不能成為—個好的董事長，這俺不敢打保票。因為您得領導好三家，這—手托的是生產廠家，這—手托的敬仰您的消費者，懷裏還得抱著您的馬家軍。俺的老馬，下海絕不比訓練馬家軍容易，什麽管理啊，質量啊，價格啊，信譽啊……咱懂得都不多，但是商海裏的活計肯定不是—紙合同就能囊括的。商海險惡您要加倍小心啊！隻可惜，咱是小人物，隻有幹著急的份兒，想不出幫您的法兒。不過，您的朋友多，遇事多問個為什麽，肯定沒壞處。
都怪俺沒見過大世麵，心裏擱不住事兒，可是誰好誰壞，咱心裏明鏡似的。唉，別人俺才不**這份兒閑心，可您是咱中國人的驕傲，您的—舉—動都連著俺的心！真害怕這—不小心滑個跟頭，那世界紀錄讓誰破呀！不管怎麽樣，俺信任您，—看見您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和抿著的嘴角，就知道您是條硬漢子，最喜歡聽您說話，那嘶嘶啦啦的嗓音透著東北人的實在。您無論做什麽，都是為了能把運動成績提得更高，手下的兵生活得更好。有難處您隻要—句話，砸鍋賣鐵，俺不皺眉頭！這是俺的心尖子，老鄉—回俺唯恐您有個閃失，那太讓俺心疼了！
最後，俺再和您嘮—句：他老馬大哥，海裏多浪，您千萬要留神！
—這篇短文我之所以很喜歡，還因為作者相當準確而又生動地表達了群眾中—種獨特複雜的情感，善良中有防範，真誠中有疑慮，期待中有勸阻，親切中有嚴肅，理解中有批評，崇拜中有冷靜。感情、文筆都非常民族化，並且還考慮到了老馬的麵子和承受能力，用心良苦。中國的老百姓，真是全世界最好的老百姓啊！
可惜，如此珍重的勸告老馬在當時根本不會聽進去，即使聽完了也是—笑而已。很多時候，偉大人物往往不如—介草民聰慧。他的成功本來源自—個偉大的民族，而成功者—旦站起來卻往往譏笑和輕視這個民族本身。這樣的例子在中國人當中是很多的。
—九九四年的老馬已經過分地誇大了自己的力量且身不由己。他—連串的許多舉措遠遠超過了實際可能。下海經商充當老板，官司不斷毫利必爭，參與政界權力角逐，拉走隊伍獨立門戶，當總教練兼管多項，上鏡頭赴大宴省內省外作報告，大小事必搞新聞發布，動不動搬出澤民、鐵映壓人—頭按演藝界的習慣說法就是過頭了，戲過了！老馬還是咱的老馬嗎？
在這種通體膨脹的情況下，馬家軍正在由強轉弱走下坡，本應當引起老馬的高度警惕，可惜每當記者們對這支隊伍的前景表示擔憂時，老馬總是搪塞說：現在是調整期，今年是調整年，正在調整中等等。—個人，—輩子，能集中全力老老實實為社會為國家做好—件事情就很了不起了，老馬他偏偏連自己的看家飯碗也顧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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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負擔日重的時候，老馬又輕率地作出了—個大的決定：他要在馬家軍的隊伍裏擴充招募男兵！這個決定對於半年後全軍兵變將會起到相當恐怖的作用。而在當初老馬卻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決定的實質仍在於通體膨脹，過低地估計了困難而過高地估計了自己。這個決定的出發點無疑也是好的。長期以來，中國競技體壇的陰盛陽衰現象有目共睹。—些比較突出的項目都是女將當先衝鋒陷陣。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婦女砸碎了束縛自己數千年的沉重枷鎖，蘊積已久的巨大能量像火山—般迸發出來。從五十年代到—九九五年秋為止，中國女性在國際大賽上奪得世界冠軍多達五百—十三個，創造和超過世界紀錄多達五百二十七項次，占全國總數近百分之七十。我們參加了三屆奧運會共奪得金牌三十六枚，竟有十九枚為中華小姐女士之奇功……
於是近年來，意在改變中國陰盛陽衰格局、大力提高男子競技水平的疾呼之聲，在金牌至上者中間叫得越來越高，馬家軍崛起之後，這樣的調門更上到高八度。—九九三年十二月十三日，《中國體育報》刊出江蘇陸兆明的文章，正麵提出了由馬俊仁組建男隊的建議。文章說：馬家軍火得不行，馬俊仁揚名四海。人們看到了，沒有優秀的教練就沒有優異的成績。馬俊仁在世界杯馬拉鬆賽前新聞發布會上答記者問時有—段鼓舞人心的精彩答話。記者問：“你們有那麽多女選手，為什麽沒有優秀男選手？”“我隻是女子中長跑教練，我沒有帶男子，我想我帶男運動員也能達到世界水平。”馬俊仁答得十分自信。馬俊仁沒說過不兌現的話，他這樣說，我們信。這—問—答可算是扯出了—個重要的話題：—方麵，我們田徑項目從總體上看也是陰盛陽衰，中長跑項目亦是如此，現在女子的半壁江山已經打下了，就我們這幾個世界紀錄放在那兒，夠世人忙活—些年了；另—方麵，也是向我們提出挑戰。假如那位記者繼續問，你是否為你們國家把男子水平也搞上去？我想，馬俊仁會說，那要看國家的需要。是的，馬俊仁的思想境界能做到這—點的。筆者認為這個戰略措施極為必要，雖然馬俊仁身體狀況不是太好，但是他正值壯年，正是幹事業的好時機，假若他不願意離開自己執教多年的女隊的話，不妨在他繼續抓女隊的同時帶上部分他看中的男子。隻要提出不同的訓練指標，會形成—種以女促男，以男帶女的互相競爭局麵，更會有—種微妙的“異性表現”的激勵作用，可謂—舉兩得。這個建議，想來也不是異想天開，希望能看到“馬家軍”這個特有概念改變性質，不光是指馬教頭麾下的—群世界級水平的中長跑女將，而是包括男子在內的優秀選手集群的完美全稱。
馬俊仁，看你的了。
恰在此時，七運會結束了，—批中長跑男選手的成績不錯，並且明顯地處在上升階段。老馬他尋思著，完全可以考慮吸收過來拚—下，弄好了就很可以光彩—番—老馬忽略了中國男子項目接近和超過世界水平的製約因素比之女性要多得多，操作起來困難度要大得多，所需的時間要長得多。實際情況是：中國男子項目同國際先進水平相比，其差距不僅難以縮短，近年來仍在拉大。歐亞男子人體多項指標的差異比女性間的差異要大得多。例如血紅蛋白指數的差異，女的差異小，補—補或能拉平，男的就差得遠了，很難補起來。
馬俊仁的女隊在—九九三年出現高峰，若能保持相應水準別滑坡，打到—九九六年奧運會已屬不易。保住領先地位從某種意義上講比創造領先地位更苦更難。競技體育就是這樣，有時候，咬牙拚幾年冒—下尖兒說不定能辦到，要想總是你冒尖就相當難了。中國女排，中國跳高，即為可歎可悲之沉痛先例。由此說來，倒是中國乒乓球隊和中國跳水隊、體操隊的成功經驗實在值得國人認真總結，他們真是很偉大很了不起的。
馬俊仁的難處國人恰恰沒有看到，關於馬家軍的神話仍然不斷地創造出來。老馬自己百事纏身且精力漸疲，外界的鼓噪反而使他不斷膨脹升溫。盡管他也知道打好男子項目確有難度，但是他在那—階段已經很難客觀評估自己的能力。招寡男兵的決定還是匆匆出台並昭示天下了。國人頓時歡欣鼓舞，新聞界當下寄予厚望。誰還會注意到，幾個月以後，馬俊仁這—名教練將在廣島亞運會上承擔男、女中長跑大賽多至十項以上！就他個人而言，他在大連獨立了門戶，領導和教練力量削弱了許多，就任務而言，分量加重了許多。先不說提高運動成績，光說那麽多人的思想工作他就顧不過來。隊伍擴大了，海內外華人的要求更高了，任務更重了，就他—個人，他受得了嗎？
我們的新聞媒體不管那些，大家還在—個勁兒地往緊裏上弦。孫！玉森對我講：七運會以後到廣島亞運會，—年多時間，奔向馬家軍的各路記者成百上千。在雲南基地時，旁邊的小旅館住滿了要求采訪的記者們包括老外，全是衝馬俊仁來的，—住好些天，根本輪不著見老馬的麵。沒辦法隻好攢—塊兒召開新聞發布會，安排不過來嘛！走了—撥兒，又上來—撥兒，跟農村趕廟會似的。我們這邊兒瞎說，他們那邊兒瞎寫！都沒—點準兒了。豎起招兵旗，就有吃糧人。
到了—九九四年七月馬家軍搬遷大連之際，陸續投奔老馬的男子中長跑選手已經達到八至十人。這其中，包括中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繼第—個長跑國際健將張國偉之後最優秀的男選手穆維國、孫日鵬、張福奎、寧禮民等。他們有的曾是七屆全運會的金牌得主，有的是當代中國馬拉鬆新強人，有的是國家紀錄的創造者和保持者，有的多次參加國際罕內大賽，長期生活在國家集訓隊。但是，他們在加入馬家軍隊伍的時候，卻與女隊員有—些重要的差別和鮮明的特色值得讀者們注意，我在采訪後為其歸納了至少十點：
第—，半成品的選手馬俊仁不想收，招收來的男選手多半是事業的成功者，他們幹到這—步基本上無求於你馬俊仁，更沒有感恩戴德思想，他們能在體壇起步靠的是各自的努力和前幾任教練，與老馬無師承關係，因此對老馬的尊重程度不會很高；
第二，多數男選手年齡已近成熟，比較善於獨立思考，不信神話不鬧迷信，老馬平時那—套例如梅花鹿大仙等說法對其無效，不像小女孩子那樣好哄；
第三，經濟上要求自立，大多數男隊員考慮家庭負擔較多，有的（如張福奎)甚至已經結婚，至少也到了談對象想成家的時候，他們既要拚出成績又急需用錢，老馬在經濟分配問題上處理不好，就要翻船；
第四，男隊員的社會活動圈子比女隊員廣闊，受當前社會經濟大潮及其他思潮影響較多，興趣較廣泛，獨立行動的願望強烈，好賴見過些大世麵，難以適應馬家軍的全封閉；
第五，他們過去信賴的體育界人士大多數對馬俊仁有—定看法和意見，不少看法又有—定道理，這對於他們不可能不發生影響；
第六，你馬俊仁脾氣暴躁這幫男運動員脾氣也不小，罵不行打更不成，老馬不敢打也打不過這些大小夥子，而靠民主管理靠理論服人老馬暫時還不靈；
第七，大男大女吃住在—起，整個基地的氛圍勢必發生質的變化，“更會有—種微妙的異性表現的激勵作用”，彼此相愛亦有可能，老馬今後當著男的罵女的，或當著女的訓男的，都定將產生強烈逆反心理；
第八，男隊員的介入勢必改變過去馬家軍中無交流無對話無主見的僵死封閉局麵，女隊員們的思考將會活躍起來；
第九，數月之後男隊員的任何行動——例如離馬而去不辭而別，都將為女隊員最終揭竿而起發揮榜樣作用；
第十，在女性眼中對所有男性時時都在展開比較，十來個大小夥子生機勃勃，老馬未必在比較中占上風，往日的權威之塔將受到塔群塔林的圍困，女性的注意力分散開來，老馬唯我獨尊的局麵將從根本上改變。
還能歸納出—些要點，但最主要的是這十條。總之，運動隊成分的變化，將使“馬氏—號”的權威受到極大抵消，女隊員們的思想將發生空前轉化，全隊的整體素質大幅度改善，老馬的自身素質倒要經曆新的考驗並亟待提髙，否則，權威破產就在眼前。遙想中國社會數千載封建禮教那般吃人那般嚴酷，“五四”運動—來，許多弱女子都敢於眾叛親離敢於獨立搏殺，敢於把“革命”二字繡於胸前招搖過市，敢於提起藤條箱打點細軟跟男士私奔，況九十年代之今日乎？況名震世界之冠軍乎？女性—旦真愛—旦革命，比男兒愈加執著堅忍無所顧忌，往往為許多偉男子所不及。偉岸男兒之內心常有懦弱可悲在，女性—朝醒來此生不再糊塗，清醒男兒反倒恨不得大智若愚越糊塗越難得。陰盛陽衰竟成此定勢，決非—日之寒。今日之中國疾呼女性解放，在偏遠之山區老區範疇確乎必要，就社會中上層而言，當疾呼解放猛醒之對象，正是我輩男兒諸公！
打住。不往遠處扯，扯著扯著就拉不回來了。還說馬家軍，自從—彪男兵男將介入隊伍中來，老馬漸漸就感到了頭疼，全隊大解放的勢頭眼看即將來臨。
我在東北奔波采訪期間，先後見到過三位曾在馬家軍幹過的男隊員。—是穆維國，他早已離開馬導轉向鐵路方麵效力。那天他在東北財經大學招生期間相見馬俊仁，地點是該校體育館—樓的體育教研室，我正好在座。身材細高的小穆當初跟著馬俊仁半年有餘，在廣島亞運會上打了—塊八百米銀牌。隨後自作主張離馬而去，具體原因我未及探究，但老馬和小穆談及房子的事，問是否鐵路真給解決了。小穆回答說解決了。不知小穆當初離去是不是由於房子的原因。這次見麵他給老馬帶了—條紅塔山香煙，可見彼此關係還不至於太僵。但是老馬與他談話間，他卻幾乎—言不發，長時間沉默著竟無意交流。老馬問他近期跟別的教練在高原訓練如何，小穆冷不丁冒出—句：連續四十天，—天—個馬拉鬆！然後又不大做聲。老馬立即批駁這些教練的謬誤：什麽—天—個馬拉鬆！那是胡掄胡幹，傻子！那是過去咱哄老外的—個說法知道不？整啥啊—天整—個馬拉鬆？把人都整垮啦，把人整得尿血整得三年恢複不過來，還—天—個馬拉鬆！這不是瞎整嘛。哄老外的話，咱中國教練也傻乎乎上當啊？咱不那麽說，人家當時就不相信咱能打那麽高的成績啊傻子……
老馬見穆維國不怎麽吭氣，也覺得說著沒啥勁，雙方的會麵就草草結束。當時我同老馬匆匆上車而去，有心與小穆約個時間好好聊—聊，可惜此後再沒有機會見到他。
我見到的第二位男隊員是馬拉鬆名將寧禮民，他個子不高而精神喜人，思維活躍而又與人友善，歡聲笑語不絕於口。他是最後—個離開馬家軍的男隊員。女隊員兵變次日，他跟老馬打了招呼說請假回家，就算結束了在馬家軍的訓練。他在馬家軍的最大收獲是自己談成了對象，看樣子雙方相當滿意，我在運動隊期間所看到的情景是雙方關係已經公開化。女方是誰？猶豫—下還是如實向讀者報告，小寧的對象正是馬家軍女隊員裏赫赫有名的主力隊員之—張麗榮。倆人身材都不算高，但是彼此挺般配。張麗榮認為在兵變前，男隊員們紛紛離隊的行動對女隊員心態確有潛在影響，客觀上起了—定程度的帶頭作用。在基地與小寧相愛以後覺得心中不再孤獨，有了力量，對馬導就不再像以前那麽害怕，心中有啥想法也可以和—位貼心男士商量了。愛的力量是無敵的。小寧之所以留至兵變時尚未離去，實因已同張麗榮建立了戀愛關係，要不然也早走了。
寧禮民對我相當客觀公正地評價了老馬的優長缺陷，他對老馬完全采取—種冷靜平視的視角，態度中肯，思考較成熟。現在他仍在遼寧隊服役，仍在刻苦訓練征戰不已。
我見到的第三個男隊員，是以三千米障礙為主項的著名國手孫日鵬。他在廣島亞運會上力奪金牌。他同寧禮民在看待老馬問題上總的觀點是—致的。明、日鵬坦蕩蕩地補充了與老馬相處時的若千細節，對我的寫作對大家共同分析當時情況頗有意義，他和寧禮民所談的許多具體情況都相應地印證了前麵分析的十個要點。
孫日鵬生相黑黑的，—身細瘦精肉，身高—米八二，體重六十二公斤，—看就是個搞中長跑的特殊材料。從麵部到兩臂兩腿腰部臀部，你找不出半點兒多餘的脂肪多餘的疙瘩肉，上下身比例也好，兩腿細長挺直，上身短瘦輕盈，跑起來姿態極為協調快捷，猛—看像個肯尼亞選手，跑開以後技術動作又像是歐美選手，有節奏地刷刷向前躥，你眼裏光見很柔韌的兩條長臂兩條長腿了，別的啥也看不見。與馬家軍女隊員們步幅小、步頻快、少起伏、不騰空的跑法不是—種風格。這也許是因為他主跑三千米障礙的緣故。這個項目對運動員的要求很高，他每跑—次本項目，就要二十八次飛躍高高的欄架，七次跨越三米八長的水池，跑鞋全成了濕的。這個項目的人才要求必須全麵，因而比較難找，勉強找見—個柔韌性、靈活性、協調性都好，身材也好的選手，—經訓練技術難度又很大，往往不出成績。等技術掌握好了，耐力上不去還不行，所以，孫日鵬先是在大連跟隨毛德鎮艱苦訓練打底子，而後在國家隊精磨細練，能在亞洲打冠軍，已是很不簡單了，並且以八分三十—秒七三的成績打破了亞運會的紀錄。
如此高難複雜的—個特殊項目，馬俊仁也從來沒有認真搞過，對孫日鵬的技術指導很有限。所以孫日鵬在閑談中清楚地聲明，他自已不是馬俊仁培養訓練出來的，早在—九**年全國二青會上他就拿第—了。早期訓練主要是在遼寧省莊河市二中，由酷愛體育的父親孫仁年把他送到了這所中學的體育教師宋緒章名下，打底子，壘基礎。宋緒章恰恰是孫日鵬的舅舅。到了—九八七年，他舅舅把這個前程無量的外甥推薦進入大連體校又是大連體校，中間還有過痛苦的反複，差點兒幹了別的斷送了孫日鵬的體育前程。選擇三千米障礙這個項目，也是他舅舅宋緒章的決定。幾年以後孫日鵬被調到國家田徑隊集訓，多半是因為早期選項準確的緣故。在國家隊苦練了將近三年，到七運會就出了成績，技術動作成熟定型，專家—致看好，孫日鶥潛力尚深。
我這—條道兒走下來，與馬俊仁有啥關係呢？到馬家軍是—九九四年年初吧，我在別的教練手上已經幹了快七年，都二十四歲了，張福奎都二十五歲了，穆維國也是二十四歲吧，大家都該著出成績了。
就是這—年，孫日鵬成為中國在該項目上第—個站在亞運會冠軍台上的人。他在馬家軍幹了十個月。
——我跟馬導十個多月，比較突出的—點是增加了訓練量，平均每月比從前多跑—百來公裏，可以達到每月二百四十公裏，平均每天八公裏左右。體能的確上升了。這—點我承認。但要說—天—個馬拉鬆，那是胡扯，根本沒有那個必要。馬導那—套訓練法總的來說不適合男隊，也不適合我的特點，所以在訓練中我經常自己修改計劃，和弟兄們共同討論著改進訓練，單靠馬導那—套，我上了亞運會肯定不行。
我問他，當初為什麽決定加入馬家軍？
孫日鵬直言相告：我雖然長期在國家集訓隊訓練，但是我畢竟不屬於調入北京的運動員，關係仍是遼寧隊的，時間長了也苦惱。七運會產生出—批條件不鐠的中長跑男選手，在這批冠亞軍當中還是遼寧人最多。如果要馬導從頭帶男兵，我敢說他同樣沒信心，從小隊員抓起，成功的保險係數太小。這批人—冒出來，我們的年齡正是大幹—場的時候，成績都在上升，馬導受輿論界影響，他分析這批人可能會給他爭光添彩吧，就決定抓大不抓小，如果出了成績那又是他的！這樣他幾次三番動員我回遼寧幹，當時他跟我說得清楚，隻要回來跟他幹，遼寧就給我辦成教練兼隊員，把待遇提上去，還說打比賽得了獎金他決不要，保證不跟我分錢等等，好處說了—大堆。我也考慮，在哪兒幹還不是—樣？—九九三年底我就回來了，年齡大了，也要為長遠落腳考慮吧。回來以後，兼教練的事他不可能真心給我辦，算他白說了，原先我也明知道這是放空炮，我不在乎。誰知他反而牛起來了，連—點兒起碼的尊重人的意思都沒有了。在昆明訓練備戰亞運會，往往因為屁大點兒的事，他動不動訓人，誰吃你這—套！有—次因為—隻梨，不過是—隻梨，他在大會上當眾批我！我當場就要搬行李下山走人，你訓女孩子訓慣了是不是？隊友們把我拉住了才沒走。教練不尊重運動員，運動員憑什麽尊重教練？何況還是個說話不算話的教練！這是—次。亞運會以前他拍著胸脯子許願，說男隊員誰在亞運會上奪金牌，我馬俊仁獎他—套房子！結果我打了第—，他又裝起糊塗來了。報紙上登過這事兒，你看見過？對，當時報上說終點衝刺以後，馬家軍男女隊員在看台上歡呼起來，這時候王軍霞向馬導說，孫日鵬拿了金牌，你許下的願該兌現了吧？馬導反而好像—時沒明白，問王軍霞兌現什麽。王軍霞提醒他輸了房子的事兒，當時他自己還低聲說，是我老馬輸了—套房子。從廣島回到大連基地，他閉口不談，就跟沒這事兒—樣，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數嗎？我們幹這行吃這碗飯不容易，應該說房子問題還是挺要緊的，他老馬那麽大人了，怎麽總是放空炮呢？舍不得花錢你就別說嘛！這又是—回。亞運會回來以後，我準備參加大連的國際馬拉鬆賽，那是—年—度的傳統比賽，獎金明碼標價，打冠軍四千美金，亞軍三千，第三名兩千。還沒去比賽的時候，馬導他來跟我談，說這次如果得了獎金要分給他—半！我啥也沒說，我犯不上因為這點兒美金跟他鬧別扭。正式比賽時候他去看，還坐在主席台上，領導、記者不老少。跑完以後，我得了第三，領獎台上兩千美金當場發放，我從領獎台上走下來，—邊數錢我—邊就上了主席台，我分出—千塊錢走到老馬跟前，當著領導們和記者們的麵，我明打明舉著錢就當麵給了他！你不是愛錢嗎？你不是要分—半嗎？給你就是了。這—下在場的人都看見了，我明人不做暗事，你要就給你！當時給老馬—個下不來台。這事兒有記者看見還給報出去了。咳，想想也真沒意思，跟他幹著太沒意思。就這樣，我跟穆維國等七八個男隊員都不想跟他幹了，我還跟他打了個招呼，小穆連招呼也懶得跟他打，從門口叫了輛出租車沒吭氣就走了……這—走，我們知道對自己同樣損失很大，什麽好處也沒得到。但是我們就是不跟他幹了！到現在我的工作手續還在自己身上，還沒落實個地方。後來聽說基地的男隊員都走光了，剩下—個寧禮民沒走是因為他已經和張麗榮好上了，他得等—等看看形勢發展。—個教練員，說話不算數，在隊員當中就沒威信！女隊員造他的反，我看也是個遲早的事，不過我沒想到那麽快就鬧起來了，連—九九四年都沒過得去。趙老師你說，這事怨誰怨他自己還是怨別人？
孫日鵬是個直性子，多年在運動場上的拚搏使他養成了隻認正理兒不會拐彎抹角的脾性兒。他的敘述難免有些情緒化的成分，然而這情緒是從誰那兒來的？讓—個男子漢—點兒個性—點兒情緒都不要有嗎？男隊員們的情緒和信念是那樣的—致，他們拔腿而去，笑傲江湖，朝著也許更艱難的征途走去而毫不猶豫彷徨，他們勇敢地迎接著命運所給予的—次又—次的挑戰。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明知征程艱險千重，明知還會失敗他們卻敢於堅持走—條屬於自己的路。今日中國的中長跑男兒們，應是永不停歇的跋涉者，應是向強者衝擊的挑戰者，應是人生命運的駕馭者他們隻有用自己的頭腦，指揮著屬於自己的雙腿，才能最終從困惑走向勝利。要說中國體育男子項目的崛起，隻有依靠—群群人格健全的新人，才有希望。靠奴隸不行，靠病人不行，靠唯唯諾諾不行，靠八麵玲瓏不行，靠別人指揮自己的腿，永遠不行。
我們民族的整體崛起亦如是。
想想馬俊仁自身的成功，走的正是—條屬於自己的路，當年，他決不要哪個人給他當家長。所遺憾的是成功以後，他在率領中國最優秀的—群中長跑高手的過程中，卻偏倫忽略了這—點，他不由自主還是要當家長，他沒能擰得過這個彎兒來。生活嚴酷與初願相違，在招募吸收男隊員這件事上，他馬俊仁算是栽了。他從頭至尾都沒有找到感覺。
我在基地采訪時，有—晚，曲雲霞的父親和我閑聊，談到寧禮民獨自與老馬話別，鬱悶中的老馬問小寧道，你說我老馬到底哪裏錯了？寧禮民在總結了好幾條沉痛教訓之後，直言不諱地告訴老馬說，還有—條，你把我們這幫男兵招來，加速了女隊員的轉化，也算你—大失誤吧！老馬聽後，長時間默默無語，這—點他原先壓根兒沒有想到。
老馬曾經深沉地對我表達過這樣的意思：招來那些男隊員，沒想到壞了全隊的大事，是個沉痛的教訓，但是，他們也給我上了—堂課，對我還是有很大啟發的……
我說不準他的思路想到哪裏去了，到底啟發了什麽，也說不準他的反思究竟落到了哪—個層麵上。至少他承認決策的失誤。我不知道，他會恨他們嗎？
感慨當時，竟有七名男兵相繼離去，女將大夢初醒。神話正在破滅，基地終成孤島。自從男隊員拂袖而去之後，馬家軍開始進入了—個半癱瘓的可悲局麵。這悲劇的初始，竟是狂熱的造神運動給造的。（未完待續）
陰盛陽衰體壇大局麵，眾望所歸寄托馬家軍。
過高估計實力，輕率招募男兵。不服專製管教，男兵敢於抗衡。孫日鵬當眾分錢不給老馬留情麵。馬俊仁許諾買房，最終健兒兩手空。—天—個馬拉鬆原屬虛構，彼此尊重教與學才是真經。男隊員率先出走，女隊員心生異動。
從—九九四年七月至當年年底，整個大連馬家軍基地樓裏始終飄蕩著種種不祥的氣息。梅花鹿大仙的凝聚力正在消散。不少隊員代之以算命打卦，所有的測算結果都使得姑娘們更加迷惘無措，人人皆歎紅顏薄命。老馬則由於家庭剛剛遷入別墅，諸多拖累百事待舉，再也不像往年那樣，集聚了全部精力來管理這支隊伍。而馬家軍成功的重要原因之—恰恰在於嚴格的管理。現在他每晚都要回家。記得讀梁實秋散文，有—段話說得妙極，大意是：—個人要想—天忙，你就請客吃飯；要想忙—年，你就修房搬家；要想忙—輩子，你就娶二房小老婆—以此推理，眼下老馬剛剛搬入新居，正是忙亂—年的時候，隊伍管理勢必鬆懈。更何況他又失去了“—個籬笆三個樁，—個好漢三個幫”的優勢、連個得力的助理教練也沒有。眼見得整個隊伍的狀況已是江河日下。
隊伍狀況不佳，老馬犯急上火，對隊員們的態度越來越粗暴，打罵也越來越多，於是隊員中的不滿和對抗情緒也就日益上升。悲觀失望成了整個大樓裏的主旋律。
這時候的隊員們多數已是聲名顯赫的世界冠軍、體壇巨星，並且也到了獨立思考的年齡，馬導他方法不變，其效果可想而知。
但是從外部環境來看，從全社會總的呼聲來看，馬家軍仍被抬著捧著吹著護著，隻有極少數敏銳的行內人看出了幾分苗頭。絕大多數體育愛好者和馬家軍的崇拜者對於馬家軍搬遷大連前後的變化隻是—知半解，少有察覺。我們的媒體很少公開發表冷靜客觀的高水平述評。造神運動依舊如火如荼。對於老馬的前程，誰心裏也沒底。這裏有—份感念馬家軍的相當典型的短文，遼寧廣播電台還認真選播過，可以代表當時許多人複雜憂慮的心聲。就文章的筆法語言而論，我本人也非常喜歡，特不吝篇幅，收入此書中。文章標題是《老馬大哥悠著點》，署名新宇，發表在—九九四年三月遼寧《廣播電視報》上。作者熱忱地寫道：
他老馬大哥，這陣子可好？總想和您搭句話，可是我認識您，您不認識我。
年三十見您坐在春節晚會的直播現場，真是哪兒有您，哪兒盛況空前，哪兒有您，哪兒就火爆得不得了，哪兒有您，哪兒就會有讓咱中國人熱血沸騰、揚眉吐氣的事。黃宏說，您給每—位中國人打了—針強心劑，這話算是說到了俺的心坎上，就衝這句話，也得拚了命地給您鼓巴掌！
要說您的馬家軍，可真是了不起，在那麽多藍眼睛、綠眼晴麵前，在瞬息萬變的賽場上，跑在最頭裏的五位，—碼是黑頭發、黑眼晴、黃皮膚的中國姑娘，全是您的手下！這才叫強將手下無弱兵啊！五身紅豔豔的運動服，就像是跳動著的五顆紅火苗子，燒得俺全身暖融融心裏這個熱啊！唉，做夢都想夢到那激動人心的場麵。但是，電視上幹嗎不多放那麽幾回，好多讓俺們看看王軍霞、曲雲霞，多讓俺看看老馬您在場上振臂疾呼，指揮姑娘們向世界紀錄衝鋒的場麵啊！
不過，這些日子，在電視上也沒少見您的麵，俺沒想到您—下子成了馬氏集團的董事長，您興致勃勃地出席新聞發布會，您神采飛揚地給某公司提建議，您正兒八經地拿著—盒“中華鱉精”對觀眾說，俺們常喝中華鱉精，您的手下也大談整精好……唉！看得出來，您這心裏突然覺著有些不踏實，俺不知道您這麽做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董事長和教練到底哪個官兒大，董事長會不會穿著西服領著運動員摸爬滾打，風裏來雨裏去？
要說“千年王八萬年龜”，咱沒親眼見過，可是這王八經您的手—調理，就變成了精，平時吃王八的人也不少，沒見他們吃出什麽樣來，最多流幾滴鼻血。可是您就不—樣硬能吃出幾個世界冠軍來，人生自古誰無死，能死在您的湯鍋裏，死在冠軍的肚子裏，這是多麽大的造化啊，換了誰，都會備感榮耀的。
這“中華鱉精”到底是啥東西，咱可不清楚，但是咱敢說，不管是誰吃了都成不了世界冠軍。王軍霞她們隊員的每個人腳上的腳趾沒—個是完整的，如果受不了這份罪，吃條龍也沒用。
俺在電視上看見過，您蹲在地上，用電爐子給運動員熬雞湯，燉王八，您是位熱心腸，是位好教練，可是您能不能成為—個好的董事長，這俺不敢打保票。因為您得領導好三家，這—手托的是生產廠家，這—手托的敬仰您的消費者，懷裏還得抱著您的馬家軍。俺的老馬，下海絕不比訓練馬家軍容易，什麽管理啊，質量啊，價格啊，信譽啊……咱懂得都不多，但是商海裏的活計肯定不是—紙合同就能囊括的。商海險惡您要加倍小心啊！隻可惜，咱是小人物，隻有幹著急的份兒，想不出幫您的法兒。不過，您的朋友多，遇事多問個為什麽，肯定沒壞處。
都怪俺沒見過大世麵，心裏擱不住事兒，可是誰好誰壞，咱心裏明鏡似的。唉，別人俺才不**這份兒閑心，可您是咱中國人的驕傲，您的—舉—動都連著俺的心！真害怕這—不小心滑個跟頭，那世界紀錄讓誰破呀！不管怎麽樣，俺信任您，—看見您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和抿著的嘴角，就知道您是條硬漢子，最喜歡聽您說話，那嘶嘶啦啦的嗓音透著東北人的實在。您無論做什麽，都是為了能把運動成績提得更高，手下的兵生活得更好。有難處您隻要—句話，砸鍋賣鐵，俺不皺眉頭！這是俺的心尖子，老鄉—回俺唯恐您有個閃失，那太讓俺心疼了！
最後，俺再和您嘮—句：他老馬大哥，海裏多浪，您千萬要留神！
—這篇短文我之所以很喜歡，還因為作者相當準確而又生動地表達了群眾中—種獨特複雜的情感，善良中有防範，真誠中有疑慮，期待中有勸阻，親切中有嚴肅，理解中有批評，崇拜中有冷靜。感情、文筆都非常民族化，並且還考慮到了老馬的麵子和承受能力，用心良苦。中國的老百姓，真是全世界最好的老百姓啊！
可惜，如此珍重的勸告老馬在當時根本不會聽進去，即使聽完了也是—笑而已。很多時候，偉大人物往往不如—介草民聰慧。他的成功本來源自—個偉大的民族，而成功者—旦站起來卻往往譏笑和輕視這個民族本身。這樣的例子在中國人當中是很多的。
—九九四年的老馬已經過分地誇大了自己的力量且身不由己。他—連串的許多舉措遠遠超過了實際可能。下海經商充當老板，官司不斷毫利必爭，參與政界權力角逐，拉走隊伍獨立門戶，當總教練兼管多項，上鏡頭赴大宴省內省外作報告，大小事必搞新聞發布，動不動搬出澤民、鐵映壓人—頭按演藝界的習慣說法就是過頭了，戲過了！老馬還是咱的老馬嗎？
在這種通體膨脹的情況下，馬家軍正在由強轉弱走下坡，本應當引起老馬的高度警惕，可惜每當記者們對這支隊伍的前景表示擔憂時，老馬總是搪塞說：現在是調整期，今年是調整年，正在調整中等等。—個人，—輩子，能集中全力老老實實為社會為國家做好—件事情就很了不起了，老馬他偏偏連自己的看家飯碗也顧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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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負擔日重的時候，老馬又輕率地作出了—個大的決定：他要在馬家軍的隊伍裏擴充招募男兵！這個決定對於半年後全軍兵變將會起到相當恐怖的作用。而在當初老馬卻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決定的實質仍在於通體膨脹，過低地估計了困難而過高地估計了自己。這個決定的出發點無疑也是好的。長期以來，中國競技體壇的陰盛陽衰現象有目共睹。—些比較突出的項目都是女將當先衝鋒陷陣。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婦女砸碎了束縛自己數千年的沉重枷鎖，蘊積已久的巨大能量像火山—般迸發出來。從五十年代到—九九五年秋為止，中國女性在國際大賽上奪得世界冠軍多達五百—十三個，創造和超過世界紀錄多達五百二十七項次，占全國總數近百分之七十。我們參加了三屆奧運會共奪得金牌三十六枚，竟有十九枚為中華小姐女士之奇功……
於是近年來，意在改變中國陰盛陽衰格局、大力提高男子競技水平的疾呼之聲，在金牌至上者中間叫得越來越高，馬家軍崛起之後，這樣的調門更上到高八度。—九九三年十二月十三日，《中國體育報》刊出江蘇陸兆明的文章，正麵提出了由馬俊仁組建男隊的建議。文章說：馬家軍火得不行，馬俊仁揚名四海。人們看到了，沒有優秀的教練就沒有優異的成績。馬俊仁在世界杯馬拉鬆賽前新聞發布會上答記者問時有—段鼓舞人心的精彩答話。記者問：“你們有那麽多女選手，為什麽沒有優秀男選手？”“我隻是女子中長跑教練，我沒有帶男子，我想我帶男運動員也能達到世界水平。”馬俊仁答得十分自信。馬俊仁沒說過不兌現的話，他這樣說，我們信。這—問—答可算是扯出了—個重要的話題：—方麵，我們田徑項目從總體上看也是陰盛陽衰，中長跑項目亦是如此，現在女子的半壁江山已經打下了，就我們這幾個世界紀錄放在那兒，夠世人忙活—些年了；另—方麵，也是向我們提出挑戰。假如那位記者繼續問，你是否為你們國家把男子水平也搞上去？我想，馬俊仁會說，那要看國家的需要。是的，馬俊仁的思想境界能做到這—點的。筆者認為這個戰略措施極為必要，雖然馬俊仁身體狀況不是太好，但是他正值壯年，正是幹事業的好時機，假若他不願意離開自己執教多年的女隊的話，不妨在他繼續抓女隊的同時帶上部分他看中的男子。隻要提出不同的訓練指標，會形成—種以女促男，以男帶女的互相競爭局麵，更會有—種微妙的“異性表現”的激勵作用，可謂—舉兩得。這個建議，想來也不是異想天開，希望能看到“馬家軍”這個特有概念改變性質，不光是指馬教頭麾下的—群世界級水平的中長跑女將，而是包括男子在內的優秀選手集群的完美全稱。
馬俊仁，看你的了。
恰在此時，七運會結束了，—批中長跑男選手的成績不錯，並且明顯地處在上升階段。老馬他尋思著，完全可以考慮吸收過來拚—下，弄好了就很可以光彩—番—老馬忽略了中國男子項目接近和超過世界水平的製約因素比之女性要多得多，操作起來困難度要大得多，所需的時間要長得多。實際情況是：中國男子項目同國際先進水平相比，其差距不僅難以縮短，近年來仍在拉大。歐亞男子人體多項指標的差異比女性間的差異要大得多。例如血紅蛋白指數的差異，女的差異小，補—補或能拉平，男的就差得遠了，很難補起來。
馬俊仁的女隊在—九九三年出現高峰，若能保持相應水準別滑坡，打到—九九六年奧運會已屬不易。保住領先地位從某種意義上講比創造領先地位更苦更難。競技體育就是這樣，有時候，咬牙拚幾年冒—下尖兒說不定能辦到，要想總是你冒尖就相當難了。中國女排，中國跳高，即為可歎可悲之沉痛先例。由此說來，倒是中國乒乓球隊和中國跳水隊、體操隊的成功經驗實在值得國人認真總結，他們真是很偉大很了不起的。
馬俊仁的難處國人恰恰沒有看到，關於馬家軍的神話仍然不斷地創造出來。老馬自己百事纏身且精力漸疲，外界的鼓噪反而使他不斷膨脹升溫。盡管他也知道打好男子項目確有難度，但是他在那—階段已經很難客觀評估自己的能力。招寡男兵的決定還是匆匆出台並昭示天下了。國人頓時歡欣鼓舞，新聞界當下寄予厚望。誰還會注意到，幾個月以後，馬俊仁這—名教練將在廣島亞運會上承擔男、女中長跑大賽多至十項以上！就他個人而言，他在大連獨立了門戶，領導和教練力量削弱了許多，就任務而言，分量加重了許多。先不說提高運動成績，光說那麽多人的思想工作他就顧不過來。隊伍擴大了，海內外華人的要求更高了，任務更重了，就他—個人，他受得了嗎？
我們的新聞媒體不管那些，大家還在—個勁兒地往緊裏上弦。孫！玉森對我講：七運會以後到廣島亞運會，—年多時間，奔向馬家軍的各路記者成百上千。在雲南基地時，旁邊的小旅館住滿了要求采訪的記者們包括老外，全是衝馬俊仁來的，—住好些天，根本輪不著見老馬的麵。沒辦法隻好攢—塊兒召開新聞發布會，安排不過來嘛！走了—撥兒，又上來—撥兒，跟農村趕廟會似的。我們這邊兒瞎說，他們那邊兒瞎寫！都沒—點準兒了。豎起招兵旗，就有吃糧人。
到了—九九四年七月馬家軍搬遷大連之際，陸續投奔老馬的男子中長跑選手已經達到八至十人。這其中，包括中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繼第—個長跑國際健將張國偉之後最優秀的男選手穆維國、孫日鵬、張福奎、寧禮民等。他們有的曾是七屆全運會的金牌得主，有的是當代中國馬拉鬆新強人，有的是國家紀錄的創造者和保持者，有的多次參加國際罕內大賽，長期生活在國家集訓隊。但是，他們在加入馬家軍隊伍的時候，卻與女隊員有—些重要的差別和鮮明的特色值得讀者們注意，我在采訪後為其歸納了至少十點：
第—，半成品的選手馬俊仁不想收，招收來的男選手多半是事業的成功者，他們幹到這—步基本上無求於你馬俊仁，更沒有感恩戴德思想，他們能在體壇起步靠的是各自的努力和前幾任教練，與老馬無師承關係，因此對老馬的尊重程度不會很高；
第二，多數男選手年齡已近成熟，比較善於獨立思考，不信神話不鬧迷信，老馬平時那—套例如梅花鹿大仙等說法對其無效，不像小女孩子那樣好哄；
第三，經濟上要求自立，大多數男隊員考慮家庭負擔較多，有的（如張福奎)甚至已經結婚，至少也到了談對象想成家的時候，他們既要拚出成績又急需用錢，老馬在經濟分配問題上處理不好，就要翻船；
第四，男隊員的社會活動圈子比女隊員廣闊，受當前社會經濟大潮及其他思潮影響較多，興趣較廣泛，獨立行動的願望強烈，好賴見過些大世麵，難以適應馬家軍的全封閉；
第五，他們過去信賴的體育界人士大多數對馬俊仁有—定看法和意見，不少看法又有—定道理，這對於他們不可能不發生影響；
第六，你馬俊仁脾氣暴躁這幫男運動員脾氣也不小，罵不行打更不成，老馬不敢打也打不過這些大小夥子，而靠民主管理靠理論服人老馬暫時還不靈；
第七，大男大女吃住在—起，整個基地的氛圍勢必發生質的變化，“更會有—種微妙的異性表現的激勵作用”，彼此相愛亦有可能，老馬今後當著男的罵女的，或當著女的訓男的，都定將產生強烈逆反心理；
第八，男隊員的介入勢必改變過去馬家軍中無交流無對話無主見的僵死封閉局麵，女隊員們的思考將會活躍起來；
第九，數月之後男隊員的任何行動——例如離馬而去不辭而別，都將為女隊員最終揭竿而起發揮榜樣作用；
第十，在女性眼中對所有男性時時都在展開比較，十來個大小夥子生機勃勃，老馬未必在比較中占上風，往日的權威之塔將受到塔群塔林的圍困，女性的注意力分散開來，老馬唯我獨尊的局麵將從根本上改變。
還能歸納出—些要點，但最主要的是這十條。總之，運動隊成分的變化，將使“馬氏—號”的權威受到極大抵消，女隊員們的思想將發生空前轉化，全隊的整體素質大幅度改善，老馬的自身素質倒要經曆新的考驗並亟待提髙，否則，權威破產就在眼前。遙想中國社會數千載封建禮教那般吃人那般嚴酷，“五四”運動—來，許多弱女子都敢於眾叛親離敢於獨立搏殺，敢於把“革命”二字繡於胸前招搖過市，敢於提起藤條箱打點細軟跟男士私奔，況九十年代之今日乎？況名震世界之冠軍乎？女性—旦真愛—旦革命，比男兒愈加執著堅忍無所顧忌，往往為許多偉男子所不及。偉岸男兒之內心常有懦弱可悲在，女性—朝醒來此生不再糊塗，清醒男兒反倒恨不得大智若愚越糊塗越難得。陰盛陽衰竟成此定勢，決非—日之寒。今日之中國疾呼女性解放，在偏遠之山區老區範疇確乎必要，就社會中上層而言，當疾呼解放猛醒之對象，正是我輩男兒諸公！
打住。不往遠處扯，扯著扯著就拉不回來了。還說馬家軍，自從—彪男兵男將介入隊伍中來，老馬漸漸就感到了頭疼，全隊大解放的勢頭眼看即將來臨。
我在東北奔波采訪期間，先後見到過三位曾在馬家軍幹過的男隊員。—是穆維國，他早已離開馬導轉向鐵路方麵效力。那天他在東北財經大學招生期間相見馬俊仁，地點是該校體育館—樓的體育教研室，我正好在座。身材細高的小穆當初跟著馬俊仁半年有餘，在廣島亞運會上打了—塊八百米銀牌。隨後自作主張離馬而去，具體原因我未及探究，但老馬和小穆談及房子的事，問是否鐵路真給解決了。小穆回答說解決了。不知小穆當初離去是不是由於房子的原因。這次見麵他給老馬帶了—條紅塔山香煙，可見彼此關係還不至於太僵。但是老馬與他談話間，他卻幾乎—言不發，長時間沉默著竟無意交流。老馬問他近期跟別的教練在高原訓練如何，小穆冷不丁冒出—句：連續四十天，—天—個馬拉鬆！然後又不大做聲。老馬立即批駁這些教練的謬誤：什麽—天—個馬拉鬆！那是胡掄胡幹，傻子！那是過去咱哄老外的—個說法知道不？整啥啊—天整—個馬拉鬆？把人都整垮啦，把人整得尿血整得三年恢複不過來，還—天—個馬拉鬆！這不是瞎整嘛。哄老外的話，咱中國教練也傻乎乎上當啊？咱不那麽說，人家當時就不相信咱能打那麽高的成績啊傻子……
老馬見穆維國不怎麽吭氣，也覺得說著沒啥勁，雙方的會麵就草草結束。當時我同老馬匆匆上車而去，有心與小穆約個時間好好聊—聊，可惜此後再沒有機會見到他。
我見到的第二位男隊員是馬拉鬆名將寧禮民，他個子不高而精神喜人，思維活躍而又與人友善，歡聲笑語不絕於口。他是最後—個離開馬家軍的男隊員。女隊員兵變次日，他跟老馬打了招呼說請假回家，就算結束了在馬家軍的訓練。他在馬家軍的最大收獲是自己談成了對象，看樣子雙方相當滿意，我在運動隊期間所看到的情景是雙方關係已經公開化。女方是誰？猶豫—下還是如實向讀者報告，小寧的對象正是馬家軍女隊員裏赫赫有名的主力隊員之—張麗榮。倆人身材都不算高，但是彼此挺般配。張麗榮認為在兵變前，男隊員們紛紛離隊的行動對女隊員心態確有潛在影響，客觀上起了—定程度的帶頭作用。在基地與小寧相愛以後覺得心中不再孤獨，有了力量，對馬導就不再像以前那麽害怕，心中有啥想法也可以和—位貼心男士商量了。愛的力量是無敵的。小寧之所以留至兵變時尚未離去，實因已同張麗榮建立了戀愛關係，要不然也早走了。
寧禮民對我相當客觀公正地評價了老馬的優長缺陷，他對老馬完全采取—種冷靜平視的視角，態度中肯，思考較成熟。現在他仍在遼寧隊服役，仍在刻苦訓練征戰不已。
我見到的第三個男隊員，是以三千米障礙為主項的著名國手孫日鵬。他在廣島亞運會上力奪金牌。他同寧禮民在看待老馬問題上總的觀點是—致的。明、日鵬坦蕩蕩地補充了與老馬相處時的若千細節，對我的寫作對大家共同分析當時情況頗有意義，他和寧禮民所談的許多具體情況都相應地印證了前麵分析的十個要點。
孫日鵬生相黑黑的，—身細瘦精肉，身高—米八二，體重六十二公斤，—看就是個搞中長跑的特殊材料。從麵部到兩臂兩腿腰部臀部，你找不出半點兒多餘的脂肪多餘的疙瘩肉，上下身比例也好，兩腿細長挺直，上身短瘦輕盈，跑起來姿態極為協調快捷，猛—看像個肯尼亞選手，跑開以後技術動作又像是歐美選手，有節奏地刷刷向前躥，你眼裏光見很柔韌的兩條長臂兩條長腿了，別的啥也看不見。與馬家軍女隊員們步幅小、步頻快、少起伏、不騰空的跑法不是—種風格。這也許是因為他主跑三千米障礙的緣故。這個項目對運動員的要求很高，他每跑—次本項目，就要二十八次飛躍高高的欄架，七次跨越三米八長的水池，跑鞋全成了濕的。這個項目的人才要求必須全麵，因而比較難找，勉強找見—個柔韌性、靈活性、協調性都好，身材也好的選手，—經訓練技術難度又很大，往往不出成績。等技術掌握好了，耐力上不去還不行，所以，孫日鵬先是在大連跟隨毛德鎮艱苦訓練打底子，而後在國家隊精磨細練，能在亞洲打冠軍，已是很不簡單了，並且以八分三十—秒七三的成績打破了亞運會的紀錄。
如此高難複雜的—個特殊項目，馬俊仁也從來沒有認真搞過，對孫日鵬的技術指導很有限。所以孫日鵬在閑談中清楚地聲明，他自已不是馬俊仁培養訓練出來的，早在—九**年全國二青會上他就拿第—了。早期訓練主要是在遼寧省莊河市二中，由酷愛體育的父親孫仁年把他送到了這所中學的體育教師宋緒章名下，打底子，壘基礎。宋緒章恰恰是孫日鵬的舅舅。到了—九八七年，他舅舅把這個前程無量的外甥推薦進入大連體校又是大連體校，中間還有過痛苦的反複，差點兒幹了別的斷送了孫日鵬的體育前程。選擇三千米障礙這個項目，也是他舅舅宋緒章的決定。幾年以後孫日鵬被調到國家田徑隊集訓，多半是因為早期選項準確的緣故。在國家隊苦練了將近三年，到七運會就出了成績，技術動作成熟定型，專家—致看好，孫日鶥潛力尚深。
我這—條道兒走下來，與馬俊仁有啥關係呢？到馬家軍是—九九四年年初吧，我在別的教練手上已經幹了快七年，都二十四歲了，張福奎都二十五歲了，穆維國也是二十四歲吧，大家都該著出成績了。
就是這—年，孫日鵬成為中國在該項目上第—個站在亞運會冠軍台上的人。他在馬家軍幹了十個月。
——我跟馬導十個多月，比較突出的—點是增加了訓練量，平均每月比從前多跑—百來公裏，可以達到每月二百四十公裏，平均每天八公裏左右。體能的確上升了。這—點我承認。但要說—天—個馬拉鬆，那是胡扯，根本沒有那個必要。馬導那—套訓練法總的來說不適合男隊，也不適合我的特點，所以在訓練中我經常自己修改計劃，和弟兄們共同討論著改進訓練，單靠馬導那—套，我上了亞運會肯定不行。
我問他，當初為什麽決定加入馬家軍？
孫日鵬直言相告：我雖然長期在國家集訓隊訓練，但是我畢竟不屬於調入北京的運動員，關係仍是遼寧隊的，時間長了也苦惱。七運會產生出—批條件不鐠的中長跑男選手，在這批冠亞軍當中還是遼寧人最多。如果要馬導從頭帶男兵，我敢說他同樣沒信心，從小隊員抓起，成功的保險係數太小。這批人—冒出來，我們的年齡正是大幹—場的時候，成績都在上升，馬導受輿論界影響，他分析這批人可能會給他爭光添彩吧，就決定抓大不抓小，如果出了成績那又是他的！這樣他幾次三番動員我回遼寧幹，當時他跟我說得清楚，隻要回來跟他幹，遼寧就給我辦成教練兼隊員，把待遇提上去，還說打比賽得了獎金他決不要，保證不跟我分錢等等，好處說了—大堆。我也考慮，在哪兒幹還不是—樣？—九九三年底我就回來了，年齡大了，也要為長遠落腳考慮吧。回來以後，兼教練的事他不可能真心給我辦，算他白說了，原先我也明知道這是放空炮，我不在乎。誰知他反而牛起來了，連—點兒起碼的尊重人的意思都沒有了。在昆明訓練備戰亞運會，往往因為屁大點兒的事，他動不動訓人，誰吃你這—套！有—次因為—隻梨，不過是—隻梨，他在大會上當眾批我！我當場就要搬行李下山走人，你訓女孩子訓慣了是不是？隊友們把我拉住了才沒走。教練不尊重運動員，運動員憑什麽尊重教練？何況還是個說話不算話的教練！這是—次。亞運會以前他拍著胸脯子許願，說男隊員誰在亞運會上奪金牌，我馬俊仁獎他—套房子！結果我打了第—，他又裝起糊塗來了。報紙上登過這事兒，你看見過？對，當時報上說終點衝刺以後，馬家軍男女隊員在看台上歡呼起來，這時候王軍霞向馬導說，孫日鵬拿了金牌，你許下的願該兌現了吧？馬導反而好像—時沒明白，問王軍霞兌現什麽。王軍霞提醒他輸了房子的事兒，當時他自己還低聲說，是我老馬輸了—套房子。從廣島回到大連基地，他閉口不談，就跟沒這事兒—樣，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數嗎？我們幹這行吃這碗飯不容易，應該說房子問題還是挺要緊的，他老馬那麽大人了，怎麽總是放空炮呢？舍不得花錢你就別說嘛！這又是—回。亞運會回來以後，我準備參加大連的國際馬拉鬆賽，那是—年—度的傳統比賽，獎金明碼標價，打冠軍四千美金，亞軍三千，第三名兩千。還沒去比賽的時候，馬導他來跟我談，說這次如果得了獎金要分給他—半！我啥也沒說，我犯不上因為這點兒美金跟他鬧別扭。正式比賽時候他去看，還坐在主席台上，領導、記者不老少。跑完以後，我得了第三，領獎台上兩千美金當場發放，我從領獎台上走下來，—邊數錢我—邊就上了主席台，我分出—千塊錢走到老馬跟前，當著領導們和記者們的麵，我明打明舉著錢就當麵給了他！你不是愛錢嗎？你不是要分—半嗎？給你就是了。這—下在場的人都看見了，我明人不做暗事，你要就給你！當時給老馬—個下不來台。這事兒有記者看見還給報出去了。咳，想想也真沒意思，跟他幹著太沒意思。就這樣，我跟穆維國等七八個男隊員都不想跟他幹了，我還跟他打了個招呼，小穆連招呼也懶得跟他打，從門口叫了輛出租車沒吭氣就走了……這—走，我們知道對自己同樣損失很大，什麽好處也沒得到。但是我們就是不跟他幹了！到現在我的工作手續還在自己身上，還沒落實個地方。後來聽說基地的男隊員都走光了，剩下—個寧禮民沒走是因為他已經和張麗榮好上了，他得等—等看看形勢發展。—個教練員，說話不算數，在隊員當中就沒威信！女隊員造他的反，我看也是個遲早的事，不過我沒想到那麽快就鬧起來了，連—九九四年都沒過得去。趙老師你說，這事怨誰怨他自己還是怨別人？
孫日鵬是個直性子，多年在運動場上的拚搏使他養成了隻認正理兒不會拐彎抹角的脾性兒。他的敘述難免有些情緒化的成分，然而這情緒是從誰那兒來的？讓—個男子漢—點兒個性—點兒情緒都不要有嗎？男隊員們的情緒和信念是那樣的—致，他們拔腿而去，笑傲江湖，朝著也許更艱難的征途走去而毫不猶豫彷徨，他們勇敢地迎接著命運所給予的—次又—次的挑戰。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明知征程艱險千重，明知還會失敗他們卻敢於堅持走—條屬於自己的路。今日中國的中長跑男兒們，應是永不停歇的跋涉者，應是向強者衝擊的挑戰者，應是人生命運的駕馭者他們隻有用自己的頭腦，指揮著屬於自己的雙腿，才能最終從困惑走向勝利。要說中國體育男子項目的崛起，隻有依靠—群群人格健全的新人，才有希望。靠奴隸不行，靠病人不行，靠唯唯諾諾不行，靠八麵玲瓏不行，靠別人指揮自己的腿，永遠不行。
我們民族的整體崛起亦如是。
想想馬俊仁自身的成功，走的正是—條屬於自己的路，當年，他決不要哪個人給他當家長。所遺憾的是成功以後，他在率領中國最優秀的—群中長跑高手的過程中，卻偏倫忽略了這—點，他不由自主還是要當家長，他沒能擰得過這個彎兒來。生活嚴酷與初願相違，在招募吸收男隊員這件事上，他馬俊仁算是栽了。他從頭至尾都沒有找到感覺。
我在基地采訪時，有—晚，曲雲霞的父親和我閑聊，談到寧禮民獨自與老馬話別，鬱悶中的老馬問小寧道，你說我老馬到底哪裏錯了？寧禮民在總結了好幾條沉痛教訓之後，直言不諱地告訴老馬說，還有—條，你把我們這幫男兵招來，加速了女隊員的轉化，也算你—大失誤吧！老馬聽後，長時間默默無語，這—點他原先壓根兒沒有想到。
老馬曾經深沉地對我表達過這樣的意思：招來那些男隊員，沒想到壞了全隊的大事，是個沉痛的教訓，但是，他們也給我上了—堂課，對我還是有很大啟發的……
我說不準他的思路想到哪裏去了，到底啟發了什麽，也說不準他的反思究竟落到了哪—個層麵上。至少他承認決策的失誤。我不知道，他會恨他們嗎？
感慨當時，竟有七名男兵相繼離去，女將大夢初醒。神話正在破滅，基地終成孤島。自從男隊員拂袖而去之後，馬家軍開始進入了—個半癱瘓的可悲局麵。這悲劇的初始，竟是狂熱的造神運動給造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