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門而入,陸野一眼便看見了他的父親――陸安承。


    這間小木屋有二十多平米,采光很好,被竹葉濾過的金色陽光,從明淨的窗戶照射進來,光線因此而變得柔和清亮,陸安承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軍裝,正端坐在桌子前看文件,但給人的感覺卻不是在看,而是在審視、在尋找,因為看,隻是泛泛的瀏覽,而審視、尋找則可以發現每一個字後麵的內容,吃透其中含蘊的精神。


    這間屋子很簡單,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床上的薄被疊成棱角分明的豆腐塊,桌子放著幾本毛選,但因為陸安承的存在,而使整間屋子都顯得滿滿當當,仿佛再**一根針,都會引發爆炸。


    陸安承今年六十多歲,身材高大,相貌粗糲,給人一種岩石般的堅硬感覺。


    很多人都認為,陸野在相貌上,是繼承了他母親的清秀,而在氣質上,則跟他父親如出一轍,或許正是因為這種氣質上的相近,而出現排斥現象,再加上陸安承一直認為,是因為陸野的出生,造成愛妻的死亡,所以父子關係一直是冷漠而敵對。


    自從陸野被特招當兵,父子倆便再也沒有見過麵,算下來,也有三、四年了。


    此刻,陸安承坐在陽光中,他的身姿,仍然保持著挺拔,但在挺拔之中,又含蘊著悠然和凝重,悠然的如同屋外的修竹。伏昂之間,自得天地之趣,凝重的仿佛是雲霧中的山脈,有著深不可測的幽思。


    這兩種感覺,原本是一種矛盾的對立,但在陸安承身上。卻得到了和諧的統一。


    聽見門響,陸安承轉過頭,他看見了陸野,他一眼便認出來了陸野,認出來了這個有三、四年沒有見麵,他唯一的兒子。陸安承的眼睛出現瞬間的凝定。然後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又繼續看他的文件。


    在這一刻,陸安承那像岩石一樣的臉上,沒有更多的表情,顯得有些冷漠,但陸野從小到大,已經習慣了父親對他的冷漠,所以陸野並不覺得意外,他走過去,把帶來的水果和衣服放在桌子上。然後自顧自的找了個地方坐下。


    陸野能夠感覺到,父親其實是在偷偷的觀察他呢。


    在陸野的記憶裏,他跟他父親陸安承有過多次交鋒。當然,這裏所說的交鋒。不是那種在戰場上的打打殺殺,而是精神層次的撞擊,父子間的對立。


    陸野跟陸安承住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再加上陸安承的工作忙,每天有太多的文件需要處理,根本就沒有空閑時間來跟陸野溝通,而有限的幾次見麵,則交斥著衝突的戰火。


    比如,因為一些瑣碎小事、思想理念、對事物的不同看法,相互之間因此而發生爭論,再或者,是因為陸野的桀驁不馴,捅出了簍子,在受到訓斥時不服的抗辯,陸野甚至認為,他的成長過程,其實就是一部壓迫與反壓迫、為了獲得自我獨立的戰爭史。


    這種父子之間的戰爭,其實是不公平的,因為作為兒子一方,在戰爭的一開始時,實在是太弱小了,有的時候,連話語權都被剝奪,而父親一方又太過強大,在短時間說服教育不能獲得認可的時候,還會采用暴力相威脅,但陸野從來都不肯屈服妥協,他堅信,最終的勝利必然屬於他。


    父子倆的關係,因此而一直不融洽。


    隨著陸野的成長,知識麵的拓寬,雙方的實力開始接近,但就在這個時候,陸安承被關進了秦城監獄,父子倆的戰爭因為不可抗拒的外力因素,而宣告休戰。


    不知這一次相見,會不會是戰爭的延續?再或者,父親以他貫有的冷漠,而使戰爭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


    陸野在心中,一直問自己,既然他從父親身上,感覺不到父親對他的愛,那麽,他為什麽還要來幹校看父親?


    隨即,陸野自己給出了答案,因為父親就是父親,兒子就是兒子,這種血肉情感是永遠都抹殺不掉的,他之所以想跟父親見一麵,是因為他不知道,下次的見麵會是在什麽時候,甚至,也許都沒有下次。


    做為隨時都有可能麵對死亡的自己,一別即天涯。


    陸安承在悄悄打量著陸野,對於放在他麵前的文件,幾乎可以說是視而不見,他發現兒子變高了,也更精神了,雖然穿著一件沒有領章的便衣,但軍人的氣韻十足,端坐在床上,肌肉充滿了力量,仿佛彈指一敲,就會叮當有聲,並沒有因為自己不理睬他,冷淡他,而表露出絲毫的不滿和鬆懈。


    不錯,是我的兒子!


    陸安承在心中,既惱怒又驕傲的對自己他憤怒,是因為陸野的殺人行為,實在是太不冷靜了,而驕傲,則是因為陸野此刻表現出來的優秀。


    但同時,做為一名久經沙場征戰的將軍,陸安承又從陸野的身上,捕捉到了鐵與火的氣息,陸安承清楚的知道,這種氣息,隻有經曆過血腥殺戮,才有可能培養出來,後來的模仿,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如此的真實。


    這,倒又讓陸安承心中有些許不安。


    又過了七八分鍾,陸安承手中的文件似乎是看完了,他把文件放在桌子上,然後轉身麵對陸野,上下打量了陸野好一會,忽然問道:“怎麽回事?”


    這句問話裏麵,包含了太多的內容,但陸野明白,父親其實是在詢問他現在的情況,因為父親不可能不知道,做為殺人凶手的他,現在仍然屬於被通緝的罪犯。


    “我很好。”陸野回答道:“這次,我就是回來看看你老人家。”


    陸野通過他的話語,巧妙的告訴父親,他仍然在逃,這一次,不過是利用逃亡的間隙,回來瞅一眼,也許明天,他就會再次亡命天涯。


    陸安承沉默了,這種情況他剛才已經想到。


    過了一會,陸安承用低沉的語氣,緩慢說道:“我已經聽說了你的事,你現在是名罪犯,但並不是罪不可恕,而且你殺的那幾個人,現在也都證明,他們是反革命份子,你殺他們,隻不過是因為一時激憤,我還聽說,當時還有交手情節,那麽,也有可能是屬於防衛過當,所以,你應該相信黨、相信人民,而去自首,這樣才會得到寬大處理。”


    陸野看著陸安承,他的心中,湧動著一股熱流。


    因為陸安承這樣說,等於是告訴他,隻要他肯去自首,陸安承便會利用自己的影響,保住他的性命,然後通過正常的法律程序,讓他再次成為,可以行走在陽光之下的正常人,而不是沒有明天的通緝犯。


    但,現在的自己,還能夠走回頭路麽?


    在香港,還有那麽多兄弟,因為相信自己,聚嘯在一起,舍生忘死,難道自己可以無恥的背叛他們,而不管不顧麽?


    從香港回到北京,這一路行來,死在自己手上的人,又怎麽算?


    黑道,是一條不歸路,一步踏出,便永不能回頭!


    陸野搖了搖頭,拒絕了父親的好意。


    陸安承的眉頭皺了起來,他似乎沒有料到陸野會拒絕,他臉上的皺紋顯得更加深刻,仿佛刀削斧砍,眼神縮成針尖一樣,他審視著陸野,過了好一會,問道:“為什麽?”


    “因為還有別的事。”


    陸野用一種泰然的神情,微笑道:“我現在,在香港。”


    陸安承“呼”的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整間屋子都因為他的遽然站立,而顫抖、而轟鳴,隱隱風雷激蕩,顯得窄小不堪,仿佛要被陸安承這瞬間迸發出來的氣勢給撐破崩塌,他目光流露出一種罕見的凶狠,低聲咆哮道:“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你曾跟我說過,每個人都有一個命運。”


    如果說,陸安承的目光是鐵錘,那麽,陸野的目光就是鐵砧,雖然因為鐵錘的重擊而火花四濺,但絕不退縮:“我隻不過是選擇了我自己應該走的道路。”


    “你懂個屁!”陸安承罵道:“這話說的輕巧,但要想做到,並不容易,你為你的將來考慮過了沒有,到時候,你再想後悔,那可就晚了!”


    “既然已經選擇,我便永遠都不會後悔。”


    陸野從床上站其身來,在氣勢上,毫不示弱。


    父子二人,就像是生死仇敵那樣的對視著,陸野從陸安承的眼見了他從來都沒有看見過的失態和惱怒,這讓陸野感動非常,因為他知道,父親的失態和惱怒,是因為父親對他的愛,對他的擔心,也就是說,父親,是愛著他的。


    雖然被罵,但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實在的感受到了父親對他的愛。


    而陸安承也從從陸野的眼見了陸野的固執,看見了陸野的堅持,他忽然意識到,兒子已經長大了,長大到可以跟自己在精神上掰手腕的程度,不再接受他的安排。


    門被推開,那名引領陸野來到小木屋的哨兵,出現在門口,指了指表,會麵已經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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