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求情的話霎時卡在了嗓子裏, 她慢慢俯下身去,閉了閉眼,如墜冰窖。


    皇貴妃說, 胤祚童言無忌, 責難萬萬落不到他的身上去。


    言下之意, 是她這個額娘——親自教了這些話。


    也怪她大意疏忽, 在胤祚好奇問起胤禛的時候,笑容慈和,語氣淡淡說了句:“你四哥把承乾宮當了自個的家,哪還記得起額娘。”


    她不過隨口一說, 誰能想,胤祚竟然當了真。


    不, 不是當了真。


    胤祚才幾歲?不會記得這麽清楚。


    定是有皇貴妃的釘子作祟, 引導小六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


    稍稍一想, 德妃就明白了前因,哪還不知, 這是皇貴妃布的一個局?


    以胤祚為餌, 攪亂家宴, 連副後的體麵都不要了,就為了給她潑髒水, 按下兩個罪名。


    一來,教唆胤祚, 居心叵測;二來, 不敬皇貴妃, 意圖離間她與胤禛的母子之情。


    眾目睽睽之下,皇上哪能饒得了她!


    佟家,可是皇上的母族, 雖說佟佳氏也討不了好,但皇上絕不會重罰。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哪是正常人能幹出的事兒?


    現下,再多的辯解也沒有用處,小六的話便是證據。


    不,千萬不能亂了陣腳,她還沒有輸……


    指甲陷入掌心,帶起陣陣疼痛,德妃不言不語,深深趴伏下去,像是認了命。


    惠妃倒吸了一口涼氣,忍不住攥緊了繡帕,心急如焚,榮妃也是一樣。


    晚宴是她們聯手布置的,原以為和樂融融,誰能想,竟來了這麽一出!


    憶起今兒是萬壽節、聖上的生辰,榮妃心下沉了沉,悄悄地抬眼望去。


    果不其然,皇上麵色鐵青,哪還有方才和煦的神情?


    康熙不住地轉動著玉扳指,生生被氣笑了,目光掃過皇貴妃,頓了頓,又掃過德妃。


    一個懷胎七月,一個懷胎五月,成日成日的不消停。


    還專門挑在了今天!


    好,好得很。


    太皇太後在後宮生活了一輩子,哪還看不出此事的貓膩?


    老太太輕歎了一口氣,生怕皇帝暴怒之下,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來,趕在康熙前頭開了口:“胤禛,胤祚,你們都是好孩子。來老祖宗身邊,來!”


    太皇太後的話如同天降甘霖,拯救了垂頭握拳的四阿哥,還有泫然欲泣的六阿哥。


    康熙一怔,恍然回過神來,心頭有了絲絲愧意。


    也怨他,疏忽了後宮諸事,勞煩皇瑪嬤這般操心。


    望著兩個孩子,皇帝的怒氣稍稍緩和了幾分,對皇貴妃、德妃的印象越發跌落到了穀底。


    他瞥向梁九功的同時,指尖點了點案桌。


    梁九功霎時會意,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上膳——”


    宮人魚貫而入,凝滯的氣氛漸漸散去。


    ……


    “老祖宗……”胤祚抹著眼淚,帶著哭腔,說到一半,就被太皇太後打斷了。


    太皇太後拉著胤祚的手,摸了摸胤禛的光腦袋,露出慈和的笑容:“別哭,老祖宗在呢。來,吃塊點心墊墊肚子。”


    胤禛默默地拿過點心,紅著眼眶塞進嘴裏。


    太皇太後心下一歎。


    明明是同胞的兄弟倆,卻離得涇渭分明,她瞧著,小四像是對小六生了抗拒。


    拿孩子做筏子,不值當的!


    太皇太後眼神一厲,轉向殿中央跪著的皇貴妃和德妃。


    因為皇上沒喚她們起身,她們仍然跪在地上,此時已有些搖搖欲墜。


    地磚冰涼,跪久了寒意刺骨,因著皇貴妃早有準備,穿戴了厚厚的護膝,還喝了一碗烈性的保胎藥,眼下,比德妃的境遇好了很多。


    德妃卻覺得怕了。


    小腹冰涼,傳來陣陣下墜之感,雖不明顯,卻唬得她魂飛魄散。


    若是這胎保不住,她又有何顏麵在後宮立足?!


    那日,皇上從永和宮拂袖而去,德妃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聖眷大不如以往。


    莫說與宜妃相比,便是不怎麽受寵的貴妃,也得了乾清宮的賞賜。她卻什麽也沒有,給人看夠了笑話!


    沒了寵,孩子就是依仗。


    瞧瞧,內務府那幫看菜下碟的奴才,還不是要對她恭恭敬敬,一如往常?


    她還有更深的,藏在最心底的念想。


    胤祚形單影隻,無人幫襯,等日後……她還要為他生一個弟弟,才能更好的籌謀未來,才能真正地,應了那個‘國祚’的‘祚’字。


    自去年殤了一位小格格後,德妃把這一胎看得很重,甚至下了決心,一生下來,便把他交予皇太後撫養。


    若是皇子,就能像胤祺這般立於不敗之地,日後更好地幫襯胤祚;若是公主,或許能夠避過撫蒙的命運。


    方方麵麵,她都考慮了一遭,可一切一切的前提,是孩子能夠安然無恙。


    德妃咬著嘴唇,心下發狠。


    若這胎出了事,她就算拚了命,也要讓佟佳氏死無葬身之地!


    遠在另一端的吳嬤嬤很快察覺到了德妃的異狀,焦急不已。


    她一咬牙,正欲上前求情,太皇太後像是看出了什麽,慢慢收回視線,擺了擺手,“皇貴妃,德妃,都起來吧。大喜的日子,不提什麽罰不罰的,此事延後再議。”


    康熙夾了一筷子青筍,頭也不抬地道:“孫兒聽皇瑪嬤的。”


    德妃愣了愣,延後再議?


    皇貴妃神色一凝,不可置信地望向康熙,康熙似有所覺,緩緩抬起頭,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驀然之間,皇貴妃升起了後悔之意,她好像……與表哥越行越遠了。


    而後望向嘴唇慘白、虛弱不已的德妃,還有她袍角之處、不甚明顯的一點殷紅,皇貴妃漸漸堅定了神色,微微帶笑,摸了摸鼓起的小腹。


    一切都是值得的。


    等生了小阿哥,做了皇後,還有誰能與她相爭?


    都說她憎恨德妃是因為胤禛,憎恨宜妃是因為聖眷,這話沒錯,卻不盡然。


    現下,貴妃、宜妃、德妃皆懷有身孕,與她的月份相差不大。


    萬一她們生了皇子,且贏了皇上喜歡,得對她生出多少威脅來?


    皇上寵愛的幼子,一個就夠了!


    沒有人能與她的阿哥相爭,沒有。


    德妃眼看著是保不住胎了,就算生下來,也是個哭聲細弱的,不足為慮。宜妃那兒有袁貴人出力,至於鈕鈷祿貴妃……


    她得好好想想,想出一個萬全的辦法來。


    ***


    有兒子陪伴的宜妃娘娘看了一晚上的好戲,看得津津有味,不僅吃得滿足,溫熱的果汁也多喝了好幾盞。


    待晚宴結束,雲琇彎下腰,捧著胤祺圓嘟嘟的麵頰,湊上去親了一口,“小五乖乖地睡覺,入夜絕不可以踢被子,聽到沒有?”


    “額娘,胤祺才沒有踢被子。”胤祺睜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哼哼一聲,“弟弟才會!”


    一邊說,一邊偷偷地想,額娘的親吻香香的,下次,我得親回去才行。


    雲琇捏了捏他的肥臉蛋,笑得不可自抑,“弟弟的手腳還沒長利索,踢被子還早著呢。”


    太後樂嗬嗬地站在一邊,用蒙語誇著胤祺,給他‘作證’:“我們胤祺不踢被子,皇瑪嬤最是知道……”


    康熙攙扶太皇太後前來的時候,恰恰見到這溫馨的一幕,聽到了胤祺不踢被子的‘豪言壯語’。


    皇帝微微一怔,轉而失笑,專注的眸光落在雲琇身上,片刻都沒有挪開眼。


    今兒琇琇坐的案桌,太靠後了些。


    前頭坐著皇貴妃和貴妃,還有惠妃;她也不出風頭,隻默默地用膳,低著頭,讓他不能好好地看她一回。


    心弦波動,驀然間,康熙生了一個衝動的想法。


    許是夜色太濃,那股衝動漸漸地凝成了繩,因著自持的帝王修養,被他按捺在了心底。


    再等等。後宮格局已成,現下還不是時候。


    “皇瑪嬤,孫兒就扶您到這兒。”在雲琇看不見的地方,康熙停住腳步,含笑道,“晚宴的爭端,勞煩您費心,孫兒過意不去……”


    太皇太後擺擺手笑道:“你呀,前朝諸事繁忙,皇貴妃又懷了身孕,可不就得哀家出馬!可別說這些話了。”


    提起皇貴妃,太皇太後搖搖頭,歎了一聲:“她顯然顧不上另一個孩子……德妃亦然。夾在她們之間,小四哪還會開心?”


    康熙負手而立,沉默了下來。


    片刻後,他拱拱手,略顯鄭重地道:“還請皇瑪嬤答應朕……”


    ***


    每逢初一十五,或是重大節日,皇帝總要留宿坤寧宮,這是一直流傳下來的規矩。


    自孝昭皇後崩逝,新任皇後未立,到了初一十五以及大節,皇帝駕臨的,改為了承乾宮皇貴妃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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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兒是萬壽節,按理說,晚宴結束後,皇上就該來了……


    皇貴妃壓住心底淡淡的不安,讓下人不住地前去打聽,臨近就寢的時辰,聖駕終於來臨。


    聽聞稟報聲,她鬆了一口氣,隨即湧上強烈的酸澀之感,轉頭看了眼袁貴人。


    “好好服侍聖上。”頓了半天,皇貴妃冷聲說,“若出了差錯,本宮唯你是問!”


    袁貴人恭敬地應了是。


    ……


    待皇帝大步踏進正殿的時候,上前相迎的,除了拾掇完畢的皇貴妃,還有一個頗為眼熟的身影。


    “……”康熙差些以為自己走錯了,下意識地翹了翹唇角。


    接著定睛一看,是個陌生的豔麗女子,與琇琇有著三分相像,還模仿了她的舉止、穿著!


    執政多年,康熙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現下卻驚愕不已,笑容來不及收斂,指了指皇貴妃,竟說不出話來。


    梁九功心裏咯噔一聲,壞了。


    皇貴妃見了那抹笑,以為皇上驚奇於袁貴人的長相,怕是對此頗為滿意。


    她好容易止住了酸意,揚起一個賢淑的笑容:“請皇上聖安。臣妾月份大了,不便伺候,於是從偏殿尋來了一個美人。袁貴人堪比宜妃……”


    話還沒說完,康熙便拿起身側的茶盞,重重地砸了下去。


    皇貴妃嚇了一大跳,後退幾步,麵色猛地慘白,“皇上?”


    “荒唐。”康熙怒極而笑,隻覺不可思議,“堪比宜妃?你把朕當什麽了,把雲琇當什麽了?!一個贗品罷了,她也配與宜妃比?!”


    在皇貴妃震驚至極、慌亂至極的目光下,康熙往前走了幾步,逼近了她,輕聲問:“在你佟佳氏眼中,朕是不是就像園裏的猴子,可以被人牽著走,然後給你耍猴戲看?”


    鳳眼深深,蘊含著令人心驚的寒意。


    “不……”皇貴妃語調破碎,喃喃地後退。


    袁貴人早就退到了角落,此時正咬著唇,死死地垂下頭,掩飾住嘴角的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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