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 九阿哥還在撲騰的雙腳,不動了。


    一雙雙兔子眼整整齊齊地垂了下去,有數著地磚的,有望著布靴的, 還有絞手指的, 就連一向關愛胤禟的四阿哥也沒有言語。


    他的耳朵微微紅了一紅。


    康熙拎著慫恿哥哥弟弟逃學的罪魁禍首, 似笑非笑盯了好半晌, 終於大發慈悲地把他放了下來。


    久不見皇父/額娘的激動、喜悅甚至恐慌傷感霎時間被攪得一團亂,想到上書房的師傅們, 眾位阿哥立馬蔫巴了。


    太皇太後清了清嗓子,太後當即就要開口, 康熙擺擺手, 睨向胤禟道:“今日逃課一事,情有可原,朕不追究。隻皇貴妃是雙身子的人, 你卻莽莽撞撞的,該罰。一百篇大字, 叫你四哥監督,不寫完不許用膳,明白了?”


    說罷,餘光瞥見白團子一般的胤禌眨巴著眼看他,黑眼珠似蘊著一汪水, 裏頭寫滿了“求情”二字。


    雲琇笑盈盈地望著幾個活寶, 心軟得不成樣兒。


    “小十一是要替九哥分擔一半?”康熙招了胤禌上前, 揉了揉他的圓臉蛋,鳳目滿是寵溺。


    胤禌微微睜大眼,很快搖了搖頭, 而後小小聲地道:“沒有。九哥太過分了,實在該罰。”


    十阿哥跟著附和,胤禟:“……”


    枉他知道前世種種,老爺子熬過瘧疾安然無恙,卻還真心實意地為他擔憂了半炷香的時間。


    重生一回,心態逐漸童化也就罷了,他怎麽混的比上輩子還慘呢。


    小狗子興高采烈告知皇上回宮的時候,老四老十小十一,哪個不感謝他的消息靈通?


    弟弟,就知道坑他,哥哥……他沒有哥哥。


    都是些靠不住的!


    **


    熱河到京城有好些距離,即便回程不比去時那般緊趕慢趕,坐久了到底疲累。


    阿哥們呼啦啦地來,又灰溜溜地回了上書房,雲琇在慈寧宮說了些話,便有輕微困意上湧。


    康熙時不時地看她一眼,見此輕握住雲琇的手,低聲向太皇太後道了些什麽。太皇太後恍然,忙讓她回翊坤宮休息:“身體最是要緊。哀家免了她們的拜見,待歇上幾日,再一道給皇貴妃請安。”


    雲琇感激地應了是。


    福身告退之前,她像是想起了什麽,笑道:“說起宮務,臣妾懷著身孕,實在沒有精力看顧。溫貴妃妹妹做慣了這些,太子妃亦是不遑多讓,便還是交由她們照管……您看?”


    太皇太後連連點頭,瞧著再滿意不過:“都依你所言。”


    康熙唇角含笑,也不避諱什麽,同她說話的嗓音低沉又溫和:“朕晚些就來看你。”


    禦書房積壓的折子繁多,他需召見朝中重臣不說,還有迫在眉睫的事務需要處理。思及此,帶笑的眉眼一瞬間冷了下去,他淡淡地想,是時候清算了。


    皇貴妃儀駕漸行漸遠,恰在此時,一個毓慶宮的小太監得了允準,急急地飛奔進殿,雙眼放光、喜氣洋洋地磕了個頭:“老祖宗,太後,萬歲爺,太子妃、太子妃娘娘有喜了!”


    ……


    翊坤宮正殿按著皇貴妃的規製修整鋪陳,熟悉中更添了幾分華貴。


    “恭迎皇貴妃娘娘回宮!”張有德與董嬤嬤跪在最前激動下拜,依稀可見眼角的淚花。


    瑞珠亦步亦趨地跟著,雲琇親自上前扶起他們:“快起來!本宮不在的這些時日,苦了你們了。”


    “這是老奴的本分,有什麽好苦的?”董嬤嬤擦了擦眼,趕忙道,“娘娘舟車勞頓,定是累極了……沐浴的熱水都備好了,還請娘娘移步。”


    雲琇溫聲道:“好。”


    ******


    延禧宮。


    “你親眼得見皇上……無恙?”問話的聲音有些顫。


    “是,娘娘。”


    一句話惹得惠嬪心神大亂,坐臥不寧,一股無法言說的荒謬之感漫上心頭。她發抖起舉起手指瞧了瞧,上麵有纏繞著的白布,痛意好似依舊留存在心底。


    怎的能這般毫無征兆。


    什麽籌謀,什麽算計,在皇上回宮的一刻,全作了廢品!


    “鶯兒……”她啞著聲音喚了句。還沒等到回應,鶯兒略有些尖利的聲音傳來:“奴婢見過大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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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嬪呼吸一緊,逐漸有了不好的預感。


    不過片刻,梁九功站在了她的身前,躬著身麵帶笑意,看不出麵皮底下藏著的真實態度:“萬歲爺宣召,惠嬪娘娘,請吧?”


    乾清宮一向難有後妃踏入,能夠隨君伴駕的唯有一個皇貴妃娘娘。惠嬪得了如此殊榮,卻實在沒有什麽欣喜之意。


    她見到了禦桌之後的皇上。皇上真如傳言所說的那般徹底好全了,模樣與禦駕親征之時並無差別,此時正不辨喜怒地看著她。


    惠嬪呼吸一窒,強撐著溫婉的笑容:“臣妾參見……”


    沒等她行完禮,康熙自奏章中緩緩抽出了什麽,下一瞬,一團浸著紅的絹布扔到了她的眼前。


    話音未落,惠嬪不由自主地僵硬在了原地。腦中轟隆一聲,涼意浸透了四肢百骸,麵色變得煞白無比。


    康熙擱下奏章,笑了一聲:“不愧是惠嬪娘娘,果真算無遺策,女中諸葛。”


    一場大病,炸出了多少魑魅魍魎,給了他多少‘驚喜’。一個兩個的都盼著他死,納喇氏尤甚,她不僅盼著這個,還盼著更高遠的東西。


    “覬覦朕的江山,惦記著這把龍椅,與外臣相勾連,怎麽,有膽做沒膽認?”康熙也不同她掰扯,閉了閉眼,眼含盛怒之色地開口道,“朕特意等了你許久。”


    說到最後,皇帝的語氣已是森然。


    “胤禔是不是為君的料,朕最是知曉。”他說,“好容易從漩渦裏摘了出去,卻又被你裹挾進來。納喇氏,好一片慈母之心啊。”


    鎮紙“砰”地一聲擲在地上,巨響打碎了惠嬪最後一絲僥幸,她顫抖著唇,雙腿似抽幹了氣力一般癱倒在地,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她入了皇上的圈套,或許連這瘧疾也是假的!


    禦書房就這麽寂靜了許久。


    “皇上……臣妾一時糊塗,一時鬼迷心竅釀下了大錯。”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惠嬪死死掐著手心才沒有昏厥過去,撐起身子不住地磕頭,“隻臣妾毫無謀逆之意!胤禔更是瞞在鼓裏絲毫不知,求皇上明鑒……”


    血書裏寫的委婉,倒還真沒有提起謀逆二字,通篇涵意便是找尋時機支持大阿哥。


    康熙知她打的什麽算盤,心裏明鏡似的清楚,聽言沉沉地笑了一笑,“胤禔立了大功,大軍不日凱旋,朕不會賜死他的額娘。”


    又道:“榮妃犯下大不敬之罪,在行宮‘病去’了,朕允她以嬪位禮入葬,明兒便下旨布告。待見過了胤禔,你是與她一道做伴熱河的好,還是與烏雅貴人同居景祺閣的好?”


    聽到榮妃二字,惠嬪癱軟的身子忽然有了一分力氣。她霍然抬頭,即便渾身被恐懼絕望攫取,心中也不合時宜地浮出一絲恍然,一絲大仇得報的暢快,連辯解的欲.望都淡了好些。


    被人下藥的滋味如何?


    那賤人裝模作樣了這麽些年,終是遭到了報應!


    隻她不死不休的仇敵還剩一個郭絡羅氏。她卻步步高升,成了貴妃不說,甚至憑著侍疾之功做了位同副後的皇貴妃,著實諷刺。


    而她呢?


    為何走到了如今這般地步?


    倘若從始至終沒有不甘,沒有生欲;胤禔沒了奪嫡的念頭,她便就此收手……


    “臣妾感念皇上恩德,”惠嬪微微闔眼,複而睜開,嘶啞著聲音道,“願往景祺閣。”


    眼見惠嬪一腳深一腳淺地告退,康熙擱下筆,垂目掩住裏頭的波動,半晌平靜道:“讓曹寅進宮見朕。”


    “是。宣江寧織造曹寅覲見——”


    皇上安然回宮,人人翹首以盼,頭一個召見的臣工卻是幼時的伴讀,如今進京述職的曹寅曹大人。候在宮外的大臣豔羨不已,曹寅又喜又驚卻還有些心亂。


    萬歲爺得神藥治好了瘧疾,是他如何也沒料到的。


    那曹家暗地裏找尋退路的事兒,豈不是犯了大忌!


    李氏還在毓慶宮同太子妃說話,至今未歸……激動褪去之後,不知為何,心下有了不好的預感。


    ……


    君臣之間的談話,與大臣們料想的不是一回事。


    “二十萬兩銀。”康熙神色莫測地打量著他,“曹寅,你倒是真舍得。”


    曹寅跪在禦前冷汗涔涔,隻覺嗓子被一團棉花堵塞著,半天叫不出一句萬歲爺。


    萬歲爺從來叫的是他的字,如今卻直呼其名,足以窺見一二怒意。


    “送銀子,送美人。”皇帝冷笑一聲,“朕還沒死呢,急什麽?指使李氏入宮,惹得太子妃身體不豫,胎像不穩,你萬死難辭其咎。”


    曹寅渾身一怔,猛地抬頭,當即就要請罪。請罪還沒來得及,皇帝的話更是令他如墜冰窖——


    “都說曹大人文武雙全,不近美色。你那賤妾與天地會互有往來,你可知曉?”康熙緩緩開口,看向他的眼神不再含有溫度,“朕放你在江南,讓你做朝廷的眼睛,不是讓你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也不是讓你造朕的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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