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如同驚雷一般, 劃過夜幕,重重地擊在了皇帝的心上!


    翊坤宮驟然安靜了下來。


    宮人們“唰”地一聲跪了下去,哆嗦著身子, 趴伏在了地上。董嬤嬤白著臉冷汗如瀑,梁九功搖搖欲墜, 恨不得自己眼瞎耳聾, 消失在原地, 從未聽見宜主子的話才好。


    善妒性毒, 心胸狹窄……我的娘娘哎, 這樣自貶的詞兒, 您怎麽能說出口?


    ‘當不起皇上的愛重’,還提起了德妃, 這, 這可是趕人的話呀!堪稱大不敬!


    完了,完了。


    這還得了!


    萬歲爺該如何傷心氣怒?!


    梁九功猜得沒錯。


    康熙怔然許久, 笑容慢慢消失, 臉色一點一點地沉了下來。


    他抱著呆滯的小九, 在原地轉了好幾圈,踱著步,連連說了三聲好。


    猛地繞過屏風, 不顧下人的驚呼之聲, 皇帝抑住怒氣,直直地盯著榻上的雲琇:“宜妃,這是你的心裏話?”


    皇上竟不顧產房汙穢,闖了進來……


    雲琇心下一驚,隨即有些恍惚。


    他幾乎沒在雲琇麵前發過怒,日日都是笑著的。忽然間褪去了溫情, 形若雷霆,徒留帝王威勢,竟恍若隔世。


    雲琇有些悵然,卻半點也不害怕,更談不上後悔。


    從做了那個夢開始,她就醒悟過來,對帝王恩寵有了清晰的認知。


    ——虛無縹緲,真心難尋,夢中她妄想了一輩子,還不是一場空?


    現下生了小九,她忽然倦了,也不想欺君了。


    實誠一些,對誰都好。


    雲琇垂下眼,輕聲道:“是,是我的心裏話。我累了,不想同她們爭一個男人。產房汙穢,還請皇上移步罷。”


    她穿了一身潔白的褻衣,嘴唇泛白,秀眉微蹙,想是依舊受著分娩之痛的折磨。以往的十分豔色隻剩了三分,罕見地透出柔弱之態,說話的時候渾身倦怠,從鼻腔裏發出絲絲氣音。


    親眼見到人,康熙的怒火霎時消減了大半;等雲琇開口的時候,皇帝心裏什麽氣也沒了。


    他盯著雲琇,雲琇盯著錦被,產房裏一片靜寂。


    “朕說過,會給你一個交代。”康熙沉默良久,扭開了頭,硬邦邦地道,“也不必說那些氣話,養好身子要緊。朕便隨了你的意,不再駕臨翊坤宮……不再寵著你。”


    話是這麽說,可他依舊抱著繈褓不撒手,腳底像生了根似的,一步不挪。


    雲琇:“……”


    她麵色一青,頓時說不出話了,不可思議的目光朝康熙投去。


    她犯上犯到了這個地步,狠話都說盡了,在皇上看來,她撂的隻是‘氣話’?!


    雲琇氣得笑了出來,‘委婉’地道:“萬歲爺一言九鼎,還請您說到做到……”


    話音未落,康熙輕手輕腳地放下繈褓,打斷了她的話語,麵無表情地道:“朕,不會食言。”


    說著俯下身,給她掖了掖錦被,下一刻,拂袖離去。


    ***


    胤禟受到了巨大的驚嚇!


    他如同置身雲裏霧裏,恍恍惚惚的,半晌沒有反應過來。


    額娘說她善妒性毒,讓皇阿瑪另寵她人,句句戳心,話語間滿是諷刺。


    都這樣了,皇阿瑪好像還不情不願的,方才抱著他的時候力氣極大,放下的時候,隱隱帶著不舍。


    胤禟滿心震撼:“……”


    緊接著,因為靈魂深處傳來的餓感,他控製不住地哇哇大哭了起來。


    邊哭邊想,前世有這回事嗎?


    額娘竟威武到如此地步,光明正大地嫌棄皇阿瑪,光明正大地驅趕他,更讓人驚恐的是,皇阿瑪居然抑製住了怒氣!


    放在前世,要是太子說了這番話,胤禟敢保證,老爺子絕不會輕饒他,即便他是老爺子的心肝寶貝。


    為什麽呢?


    ——難不成,皇阿瑪真被他額娘的美色給迷惑了?


    今生,皇阿瑪與額娘的關係像是顛倒了過來,胤禟覺得此事十分荒謬,荒謬之後,有了絲絲竊喜。


    這樣好啊,太好了。額娘終於擦亮了雙眼,不準備吊在這棵歪脖子樹上了。


    胤禟心裏喜滋滋的,連奶娘的靠近,也不是那麽抗拒了。


    小娃娃閉著黑亮的大眼睛,咂咂嘴,定是爺的重生引來了此等變數,額娘英明!


    ***


    聖駕回到乾清宮,已是就寢之時。


    一路上,康熙緊閉雙目,麵沉如水,惹得身旁的梁九功大氣不敢喘一聲,縮著脖子,心裏直叫苦。


    等回了寢宮,他已經預見到了萬歲爺會如何震怒。


    從前,還有宜妃娘娘安慰消火,可現在,是半點也不管用了!


    兩位祖宗翻了臉,遭殃的還不是他這個奴才?


    康熙摩挲著玉扳指,緩緩睜開眼,忽然道:“你說,朕有哪裏對不住她?”竟叫她不顧疲累的身體,說出那般心狠的話語。


    梁九功以往還能插科打諢幾句,當下卻是萬萬不敢的。


    他為難地躬下身去,緊閉著嘴,如同啞巴,心裏止不住地想,奴才不知。


    奴才如何會知?


    康熙也沒指望梁九功能說出什麽話來,沉沉地笑了一聲,等到了乾清宮,抿緊雙唇下了轎輦。


    是他太寵她了。


    越想越是覺得,這已經談不上恃寵而驕,而是要翻了天,造了反了!


    不出片刻,暖閣裏,傳來皇帝暴怒的嗓音:“好一個一言九鼎……朕還會食言不成?!朕隨了她的意!傳旨,琇、宜妃罔上不敬,命其靜養——”


    聽明白了未盡之語,梁九功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緊緊抱住康熙的雙腿,哭喪著臉:“萬歲爺,萬歲爺,使不得,使不得啊!”


    聖旨一下,就沒了回寰的餘地,便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大總管頭一次打斷了皇帝的話頭,滿心恐懼,冷汗涔涔,此時卻想不了那麽多了。


    他咽了咽口水,發揮了平生最大的勇氣,飛快地勸阻道:“萬歲爺!都說生孩子如一腳踏入了鬼門關,宜妃娘娘生產之時受了那麽大的驚嚇,可不就是鬼門關裏走了一遭?五阿哥落了水,恰逢九阿哥降臨,娘娘的心裏頭,指不定如何驚懼絕望!這才口不擇言了!”


    “大膽……”康熙抬腳就要踹他,慢慢的,終是沉默了下來。


    梁九功心裏一喜,聽進去了就好。


    他絞盡腦汁搜腸刮肚了一番,忽然眼前一亮,繼續道:“娘娘產後虛弱,正是依賴萬歲爺的時候,態度卻如此反常……定是有那起子小人在娘娘麵前嚼了舌根。您想想,平日裏可有這般征兆?奴才以為,宜主子一個做額娘的,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一番勸阻之言,恰恰說進了康熙的心裏去。


    “做額娘的”幾個字一出,康熙呼吸一滯,鳳眼黑沉,氣息變得和緩了許多。


    他嗯了聲,似找到了一個台階下。


    梁九功給了□□,皇帝立馬順杆爬。康熙唇邊的弧度一鬆,垂眼看他:“起來。”


    聲音依舊含怒,卻比之前好太多了。


    梁九功如劫後餘生一般抹了抹額角,呼出一口氣,癱軟在了地上似哭似笑,幹幹地憋出一句:“萬歲爺,奴才、奴才起不來了。”


    康熙瞥他一眼,轉了轉玉扳指,並沒有怪罪於他,半晌之後淡淡道:“宜妃……有什麽苦衷?”


    梁九功:“……”


    大總管莫名有些牙酸。


    暫把恐懼拋之腦後,他怨氣衝天地想,您問奴才,奴才問誰去?


    幹笑了一聲,梁九功小心翼翼地答:“娘娘說,還請皇上另尋她人……呃,奴才愚鈍,猜測不出。”


    康熙緩緩眯起了眼,手上的動作一停。


    是了,德妃。


    琇琇說的雖是氣話,卻不會無緣無故地提起別人。


    烏雅氏做了何事?


    康熙揉了揉眉心,沉聲道:“徹查五阿哥之事,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一個。朕說過,要給你宜主子……宜妃一個交代。”


    說罷,他頓了頓:“注意些永和宮,若查不出來,你的腦袋也別要了。”


    性命被主子威脅,梁九功抖著手,顫顫巍巍地應了是,隻覺壽命都短了幾年。


    當奴才難,當皇帝的貼身奴才,更難!


    伺候完萬歲就寢,他正準備麻利地退下,倏然聽見康熙的吩咐:“去,把書房懸掛的佛經拿進來。”


    “萬歲爺,”梁九功屏住呼吸,澀聲問,“您、您要佛經何用?”


    天爺哎。


    那可是宜妃娘娘進獻的佛經,還是親手抄寫的。萬一皇上看了睹物思人,不,借機發作,可怎麽辦才好?


    “何用?”康熙冷笑一聲,“觀之凝神靜氣,心平氣和,用處大了去了。”


    梁九功:“……”


    “是,是。”他嘴角抽搐,趕忙狂奔了出去,活似身後有鬼在追。


    ***


    “若宜妃跋扈不敬,不必顧及朕之心意……”


    明黃的床帳,幹瘦的手背,風箱一般的喘息之聲,構成了一副晦澀至極的畫麵。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絕望的桃花眼,不複年輕時的靈動,失了光彩不說,還泛著深深的皺紋。


    他望著這雙眼,不知怎麽的呼吸一沉,心驟然絞痛了起來。


    ……


    翌日,清晨。


    天色微亮,泛著幽光,晨曦蟄伏在暮色之後,隻等衝破枷鎖,迎來第一縷豔陽。


    憶起昨夜的夢境,康熙翻起身,坐在床上愣神。


    除了“跋扈不敬”這句話,其餘的,他什麽也記不得了。


    掩住心頭的驚濤駭浪,還有逐漸加深的心虛之感,在梁九功輕手輕腳地入內之時,康熙扯了扯簾帳,咳了一咳,出聲道:“早朝後,擺駕翊坤宮。”


    梁大總管腳步一頓,您說什麽?


    皇帝板著臉解釋:“朕答應過宜妃,絕不會食言!朕是去看小九的。”


    梁九功:“……”


    作者有話要說:  梁大總管疲累道:您高興就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寵妃罷工日常[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沉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沉塢並收藏寵妃罷工日常[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