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年利用徐景昌撤出東湖的空檔,瘋狂的擴張著規模,又在京中不穩時生出了心思。此事袁閣老影影綽綽知道些許,可劉家幾代尋常,因此並沒怎麽放在心上。天下到了如今的地步,要說哪個省沒幾個有野心的,那才不正常。自以為賺了筆錢財,弄了點子蝦兵蟹將,就可問鼎天下,天真!故袁閣老懶的搭理,卻是給了旁人錯誤的信號。


    錢是人的腰杆,財大氣粗的劉永年很是忽悠了一幫人,畢竟世間見錢眼開的是多數。為此袁家很被搶了些許風頭,但因是姻親,倒也得了些許好處。袁家便分了幾派,靠著劉永年做生意的自說他好;讀書的看不上經商的;覺得被怠慢的自然就討厭了。


    袁守一乃袁閣老之侄孫,其祖父為袁閣老一母同胞的弟弟,在此時已是極親近的關係,屬於看不上劉永年的那一派。到底是讀書人家,又不曾在朝堂大染缸裏滾過,君臣父子還是心中堅持,更看不慣劉永年了。因袁閣老不願動,他一心讀書之人,也就不多理會。接了豆子的信,本不想去,又想起劉永年在庭芳手底下吃過虧,一時興起,就齊齊整整收拾了兩箱子江南土產,附上拜帖一封,使人往城外送去。


    而從庭芳住所出來的劉永豐在外頭繞了一大圈,裝作往城外跑馬,直到夜幕降臨是才帶著滿身塵土歸家。哪知一進家門就被人截住。劉永豐心裏高興,喝了不少酒,看了半日才發現是族裏的晚輩,掛了臉問:“黑燈瞎火的,你不家去,跑我跟前來作甚?”


    那晚輩恭敬的道:“回二伯的話,幾個族老並大伯在祠堂處議事,使了晚輩來等二伯。已是議了好一會兒了,二伯快著些,別讓太爺久等。”


    劉永豐心中納罕,好端端的議什麽事?隻長輩吩咐不好不從,就沒回家,而是騎著馬晃悠悠往祠堂而去。彼時的祠堂,多是幾進,後頭祭祀,前頭就或作家族議事之所,或做族學,還有族中婚喪嫁娶沒場院的,多在此處擺酒。劉永豐聽得是議事,直往二進的廂房裏去。裏頭果然坐了十來個人,皆是族裏的野心家。


    劉永年與劉永豐祖父已故,所謂族老便是幾個輩分高的長輩。族長乃劉永年之父,是必要到場的。劉永豐掃了一眼,見沒有自己的父親,心裏有些不高興。先同長輩見了禮,才尋了張椅子坐下,想聽聽他們在講些什麽。


    劉家開會,談的無非是生意經。劉家三老太爺問道:“前日那批雲錦,本是賣給洋人的,怎地好端端的又送去了京都?”


    劉永年回道:“卻是詹事府在外辦事的人瞧見了,說想買批好緞子做年禮,隻得讓與了他。”


    劉父點點頭:“太子的體麵,咱們和氣生財的好。”兩句話就點出了要害,太子雖然式微,可不給麵子是不行的。既叫太子的人截了去,自是要虧本。不過花錢買平安,做生意的人家都習以為常,此事接過不提。眾人又講起了其它勾當,到了劉家的份上,樁樁件件都能跟皇家扯上點子關係。旁的不論,織造府裏頭就少不得打交道。一個織造府,難道樣樣都是官營的作坊生產?少不得從民間購買。劉家如今做了江蘇最大的絲商,官麵上的交道打的多了,便開始考慮官家喜好。


    劉永豐本就吃了酒,聽得一耳朵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昏昏欲睡痛苦不堪。好懸要眯眼睡過去,忽聽劉永年不懷好意的道:“二弟今日去拜見郡主了?”


    劉永豐一個激靈,酒醒了大半!如今劉家要謀事,萬萬不能容那拆台之人。忙定了定神,打哈欠道:“城外就隻有郡主家不成?我去城外喝酒了。”


    劉永年笑問:“什麽好事,特特跑去城外喝酒?家裏幾個樓子你竟是逛膩了。”


    劉永豐隨口道:“瞧個新鮮,不值什麽。”


    劉永年卻又道:“到底去了哪家?也同我們說道說道,那處有什麽好?咱們也學學。上好的生意可不能叫人搶了去。”


    劉永豐頓時語塞,他從庭芳住所出來後,繞著城外亂逛,隨意尋了個鋪子喝了兩杯。現劉家事物繁忙,他若是不悲不喜,大老遠跑去城外吃什麽酒?他從來愛城中繁華,便是出了城,找個小酒肆消遣,怎麽聽都覺得有問題。死命的想借口,偏想不出來,心裏急的冒火。


    就有一同族青年,名喚劉永山的冷嘲熱諷道:“心念舊主亦是人之常情,二哥哥何苦騙人?郡主請你吃酒,也是咱家體麵不是?”


    劉永豐登時豎起眉毛道:“你胡噌什麽?我竟是心血來潮去外頭逛逛,也要請你示下不成?”


    劉永山乃隔房堂弟,一直是劉永年的門下走狗,劉永豐明著說劉永山,卻是暗指劉永年多管閑事。


    劉永山撇嘴道:“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都有人瞧見了,你去了郡主家耍了好幾個時辰。前日會芳樓的楚岫雲才送了郡主一個丫頭,郡主倒疼你,可是把丫頭賞你了?”


    劉永豐冷汗唰的下來了,劉家與徐景昌可是對頭,在族老跟前叫破他兩麵三刀,可是把他往死裏逼!望向劉永年的眼神如冰,一言不發。劉永年想坑他!早就知道他不會放過自己,終於動手了麽?是想把他邊緣化?還是逐出家門?亦或是……讓他死!?


    劉永年麵對劉永豐的眼刀不動如山,早就想除了眼中釘肉中刺,劉永豐竟敢送上門來!下半晌送去外城邀約庭芳的帖子,被毫不留情的拒絕。聯係劉永豐長隨給的消息,劉永年已猜著了那兩人再次勾搭到了一處!想起當日在東湖受的侮辱,他就怒不可遏!他為宗子,族裏便是有人待他尋常,卻是無人敢光明正大的叫板。庭芳當時利用的就是劉永豐想取而代之的野心。此回再次背後捅刀,可謂是新仇舊恨,足以讓他除之而後快。可惜劉永豐談話時,把長隨支了出去,聽不見內容。劉永年想了一想,裝作輕描淡寫的道:“路過喝杯茶也不值什麽,隻那個女人狡詐成性,麵上裝的同你千好萬好,背地裏不知有多少算計,你可千萬別上了她的當。”


    劉永豐吃了酒的腦子不大靈光,劉永年一詐便脫口而出:“你又知道我們說了什麽!”


    劉永年高深莫測的說了個人名:“豆子。”


    劉永豐茫然。


    劉永年輕笑:“是個丫頭,郡主來時隻帶了一個仆婦,怎麽夠使?我叫岫雲送了個丫頭去伺候,就是原先伺候過她的,怎麽,你沒見著?”


    劉永豐方才想起庭芳身邊跟了兩個女人,卻半點印象都無。劉永年見他慌神,露出一絲陰狠的笑。豆子給了庭芳,楚岫雲自要向他報備。既是要談合作,個把丫頭他也不放在心上,此刻正好拿來嚇唬劉永豐,看來效果不錯。


    劉永山與長兄配合默契,立刻就發難道:“郡主位高權重,可是許了二哥哥的封疆大吏,才使得二哥哥連家族都不放在眼裏了!”


    劉永豐心中再次一驚,方才想起劉永山一個沒資格與會的愣頭青為何會出現在此?來不及多想,勉強道:“一個郡主,哪裏就許的出封疆大吏了。”


    此言一出,廳裏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劉永豐驚覺自己說錯了話,封疆大吏沒有,旁的呢?知縣不能收買,那知府麽?劉永豐的心砰砰直跳,飛速的想著怎麽才能挽回。族裏想辦大事,在坐的沒一個善茬。皆是打著那做皇叔皇弟的主意。人一旦被野心衝昏了頭腦,定是六親不認。劉永豐一直反對謀反,與其博一把看不見的未來,還不如做好眼下。他是個實在人,講究落袋為安,沒拿到手的都是假的。


    然而此刻,他原先的態度便成了把柄。庭芳是朝廷冊封的郡主,他又一直不肯反。族老懷疑他拆台事小,懷疑他告密就是死路一條!悄悄的掃過屋內的十來人,個個麵色鐵青。


    良久,劉父沉聲道:“郡主好大手筆,做官倒是比行商體麵的多。”


    劉永豐顧不得其它,隻想洗脫告密的嫌疑,忙道:“我是去問玻璃的!大哥看不上玻璃,我卻想要,不過想拿銀子去買。此事是我辦的不地道!”說著扇了自己幾巴掌道,“大哥,是我的錯!我是畜生!我見錢眼開,你別同我一般見識!”


    劉永年今日設局就是想殺他,豈肯鬆口:“豆子報回來的消息,郡主許你做江南織造,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廳內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先前劉永年同他們說劉永豐生了反骨,他們還在兩可之間。此時聽到將江南織造四個字,還有什麽不信的?日進鬥金還是天子心腹的職位,條件隻是賣了劉永年,誰不願幹!?可廳內諸人都是同劉永年一夥的,劉永年死了,他們也落不著好,看向劉永豐的眼神都不對了。


    劉永豐臉色煞白,嚷道:“你撒謊!你騙人!我隻同她談玻璃生意,願用湖南的粗布換。什麽江南織造,我連個童生都不是,誰傻了才許給我?”


    劉永山涼涼的道:“就是你傻了,才叫人拿個江南織造騙了過去,把咱家的事往朝廷上抖的一幹二淨。抄家滅門的罪過,你真當你一個人逃的掉?”


    劉永豐方寸大亂,大喊道:“我沒有!三叔,你信我!我真的就隻是去談玻璃!我與她萍水相逢,怎可能就信了她?”


    三老太爺哼了一聲,劉父更是表情肅然。外麵有極地的腳步聲悉索,劉永豐知道,他今日不洗清自己,絕對沒法走出祠堂大門。


    門外的腳步聲愈發明顯,劉永豐的恐懼達到了頂峰!抖著聲音道:“你們……要怎樣才信我?”


    屋內沒有人說話,屋外的火把晃動,劉永年驚的淚水直飆,忽然靈光一閃,道:“我去殺了她,你們能信我嗎?”


    劉永山嗤笑:“哦?你舍得?”


    劉永豐看向劉永年,但劉永年沒有說話,依然是那副高深莫測的表情。在座泰半是長輩,可最大的主事人是劉永年,隻有他放話,自己才可活命。


    劉永豐咬咬牙道:“大哥!借我兩千人,我今夜就去殺了她!”


    此言一出,劉永年不由怔了怔。劉永豐稍微鬆了口氣,總算爭得一線生機。然而事情卻沒那麽簡單,劉永年就是想殺劉永豐才編的那樣謊言。此事與庭芳毫無關係,劉永豐滿身反骨,沒有庭芳也有庭草。便是此事,可以預見的,庭芳多了一張底牌,談判就會艱難許多。可見劉永豐拆台的本事。看著目光短淺的劉永豐,劉永年心中無比厭惡。隻是想弄死一個家宅巨富的族中嫡係,必須有充足的理由,否則極容易眾叛親離。他找的理由是劉永豐告密,可他竟願意去殺庭芳,理由便不存在了。


    廳內又安靜了少許,三老太爺沉聲問:“我們家的事,東湖郡主知道多少?”


    劉永豐簡直無奈:“我怎知她知道多少?我去買個玻璃,哪裏還關心旁的事。”


    不提玻璃倒好,提起玻璃劉永年更恨,玻璃的利益不是看不見,但想販玻璃靠的是朝廷,再是兢兢業業,渠道都掌握在庭芳手中,他竟是為人做嫁衣,此等虧本生意他不會做。他為的可不僅僅是賺錢!想到此處,使了個眼色給劉永山。


    劉永山想了想,就道:“你休拿著好話騙人!你說去談玻璃,有何證據?”


    劉永豐咬牙切齒的道:“你說我告密,又有何證據?”


    劉永山一時被噎住,老謀深算的劉父慢慢道:“我瞧著那郡主非凡,將來必成參天大樹,不若根細芽嫩的時候掐了,省的日後難纏。”


    劉永豐瞠目結舌,他不過一說,去殺庭芳談何容易?他一個生意人,哪裏幹過殺人越貨的勾當!


    劉永山笑嘻嘻的道:“怎麽?不舍得?”


    操你大爺!劉永豐心中狂罵!卻是騎虎難下。他便是不告密也做了對不起劉永年的事,此刻叫他去為家族做事洗白自己合情合理,不肯做便是有二心,去做則八成送死。庭芳所領的幾百人,是好耍的麽?他手中無兵,要麽誘哄她進城暗殺,要麽劉永年借他兵馬,那女人死精,哪條路都是不易!


    酒徹底醒了,再看向眾人晦澀不明的眼神,思緒更加明了。劉永年就是想殺他,才逼得他進退兩難。好半晌才幹澀的道:“明日,我邀她進城喝酒。城中帶不了四百人,我派人圍了酒樓,用弓箭殺了她。”


    劉永年飛快的算著利弊得失,當真要殺庭芳麽?不過劉永豐個叛徒,願意去動手的話也沒什麽不好。獨木難成林,江西兩位主事折了一個,即刻丟了半壁江山,他日後進可攻江西,退可要瓷器,很是不錯的買賣。即便劉永豐殺不了庭芳,被那女人記恨上,也是死路一條,倒省了他動手,將來還可打著給劉永豐報仇的名義鼓動族裏出人出力,襲擊江西。


    劉永年的算盤打的劈裏啪啦響,劉永豐亦不差。他今日已同庭芳說了受製於劉永年,明日伏擊能殺了她,劉永年短期之內就沒有由頭動手,他趁機逃離了江蘇,劉永年又能奈他何?殺不了,庭芳恨上劉永年,結果不用多說。光一條,那是朝廷郡主,你殺了她,朝廷派正規軍來打江蘇,名正言順!


    兄弟兩個皆想著借刀殺人的主意,登時齊齊眉開眼笑。劉永年道:“二弟,你此計甚好!往日就知你有急智,果然不凡。”


    劉永豐一陣牙酸,就一句話也得刺他一下,操他媽的!麵上也笑道:“算甚急智?哪裏比得上大哥深謀遠慮?真真一代梟雄之氣魄!”心中暗罵:能耐全用在內鬥上,我信了你的邪!你要能當皇帝,我頭擰下來給你當龍椅坐!


    劉永年但笑不語,劉永山也跟著笑道:“明日我同你一起去瞧熱鬧好不好?”


    不待劉永豐回答,劉永年笑罵:“哪哪都有你!”


    劉永豐氣結,竟是還有監軍!腦子轉了轉,便道:“既是明日之事,今夜就先散了吧。”說著猥瑣一笑,“我明日要辦大事,今晚先去喝點子酒壯膽!”


    劉永年十分和氣的道:“你瞧瞧墨竹姑娘今晚有沒有空,你尋她喝酒也使得。”


    劉永豐得寸進尺的道:“墨竹太嫩,沒意思。我喜歡楚岫雲,你偏不舍得她,今晚我叫她陪酒,如何?”


    純粹的挑釁!劉永年撇嘴,一個妓女,他壓根不放在眼裏,順口就答應了。


    劉永豐逼的劉永年退了一步,也不同長輩見禮,大搖大擺的走了!三老太爺惱怒道:“他眼裏還有沒有倫常!”


    劉父忙安撫道:“他也不過虛張聲勢,隨他去吧。”


    劉永年也跟著說了許多好話,三老太爺方撇撇嘴不再言語。


    此時天都快亮了,劉永豐滿心鬱悶的行到會芳樓,進門就點名要楚岫雲。上回楚岫雲就差點死他手上,好幾年都沒緩過勁兒來,會芳樓上下哪裏肯?他往日愛尋鈴鐺姑娘,眾人為了自家利益,齊齊望向鈴鐺,逼的她出來接待。


    劉永豐見是鈴鐺,當即就惱了!給了一記窩心腳,又不知打哪兒抽出一根鞭子,就是一頓亂打!鈴鐺哭也不敢哭,叫也不敢叫。隻縮在地上抖著流淚。鞭子打在身上火辣辣的疼,不同於有些客人的情趣,劉永豐竟是要打死她去。


    楚岫雲接了消息,也嚇的魂飛魄散,她才三十幾歲,哪個就想著去死?急急使人去找劉永年。等回信的功夫,便隻能叫鈴鐺挨著了。楚岫雲心中惶恐,在房裏不住的轉圈兒,把劉永年兄弟恨了個死。她一個上不得台麵的老鴇,怎麽就成了兄弟鬥法的筏子?平素口口聲聲說她這不配那不配,就在這會子配了!


    鈴鐺被打的血肉模糊,差點就沒了聲息。劉永豐毫不在意,反倒補上兩腳。發泄過後,一摔杯子,衝邊上伺候的丫頭道:“怎麽?你們媽媽還不得閑兒?再送個來與我瀉火?”


    旁人說瀉火,還可調笑兩句。劉永豐說瀉火,在場的丫頭們全噤若寒蟬。沒人敢去請楚岫雲,一個個怕的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楚岫雲的婆子跑斷了腿,才尋到劉永年的長隨。卻是一記晴天霹靂,劉永年竟真的答應了劉永豐!上回還可說是楚岫雲做錯了事,叫劉永年丟了麵子,這回呢?關楚岫雲屁事啊?不提枕邊人,隻說二十年兢兢業業的獻銀子,也該有點香火吧?泥塑菩薩且顯靈呢!


    婆子一路哭著飛奔回家,楚岫雲得了長隨的話,臉色煞白,身體軟軟下滑,跌坐在椅子上。她不知劉永年兄弟又在吵什麽,卻知她今日隻怕命絕於此。扶著婆子的手,哽咽道:“去叫墨竹來。”


    墨竹亦在驚恐中,被人喚到楚岫雲跟前,嘴唇都在發抖。就方才,鈴鐺斷了氣,身上鞭痕交錯,一塊好皮肉都無。哀求的跪在楚岫雲腳底:“媽媽……”


    楚岫雲揉了揉墨竹的頭發,道:“二老爺不見我,是不肯善罷甘休的。”


    墨竹淚水滑下,她不想去伺候氣頭上的劉永豐,亦不想楚岫雲去見。可劉永豐在那處,她們不去,又有誰能去?


    楚岫雲緩緩道:“我若死了,你便接管樓子。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旁的都不說了,隻一句……”楚岫雲喉嚨腫脹如火,遺言怎麽都交代不下去。


    墨竹緊緊抓著楚岫雲的裙角,眼中懼意更濃。


    楚岫雲做了幾次深呼吸,道:“我自幼學藝,媽媽非打即罵。不留痕跡折磨人的法子多的很。”說著苦笑,“曾經你們蘇姐姐說,她是極品,所以我們不舍得下手。是道理。可是不是每個人都那樣值錢,我便不值,死了也就死了。”


    墨竹心下發涼。


    楚岫雲又撫過墨竹細嫩的臉頰:“可那時候我就發誓,我要做了媽媽,定不這樣對手底下的姐兒。你們被客人打,我無能為力,可我一般也不打人。我對你沒有旁的要求,就此一點,得饒人處且饒人,也算給自己積德,好麽?”


    墨竹痛哭出聲:“媽媽,你那樣好,上天也沒開過眼!”


    楚岫雲笑了:“或我下輩子投胎能做大家小姐呢!行吧,別哭了。進了樓子命便不是自己的,能活到今日,也算賺了。”說畢,聽著墨竹在後的哭泣聲,去了劉永豐的房間。


    鈴鐺的屍首已被抬走,劉永豐一個人在大口喝酒。楚岫雲麵無表情的走進來,冷淡的道:“二老爺好。”


    劉永豐嗤笑一聲:“今夜你可作孽了。”


    楚岫雲知道自己的身子骨八成熬不過今晚,想好死都是不能的,神色淡然的道:“誰做的孽算誰頭上,閻王爺清楚著呢!”


    劉永豐哈哈大笑:“你怕了!你怕死!”


    楚岫雲回擊:“二老爺不怕死,現就死一個與我瞧瞧,叫我開開眼!”


    劉永豐勾勾手指:“過來。”


    楚岫雲乖乖的走到跟前,目光直視劉永豐。


    劉永豐又笑:“你竟是個有骨氣的,怪不得養的出東湖郡主那樣的女兒。”


    楚岫雲道:“閣老之孫,名門之後,我豈敢與之相提並論。”


    劉永豐道:“生前不管如何風光,死了還不都是一個樣。”


    楚岫雲懶的答話。


    劉永豐扯出一個陰冷的笑,壓低聲音道:“你可知道,你那寶貝女兒,明日就要死了?”


    楚岫雲一驚非同小可,看著劉永豐,說不出話來。


    劉永豐忽然揮起鞭子,狠狠的抽在楚岫雲身上。劇痛侵蝕著楚岫雲的神經,她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咬著牙關不肯出聲。能從一個普通的妓女做到老鴇,美貌固然是首要,旁的品德卻總也有上一二。堅韌便是楚岫雲的長處。再痛,也不吭聲。堅持著她可笑的傲骨,也是僅有傲骨。


    劉永豐又是一陣狂笑,外間伺候的丫頭婆子都是眼淚直飆,鞭子卻是停了。


    楚岫雲眼前發黑,伏在地上大口的呼吸著。就在此時,劉永豐忽然把人抱入懷中,在她耳邊輕輕道:“有個報信的機會給你,你……要不要?”


    疼痛幹擾著思緒,楚岫雲艱難的考慮著劉永豐的目的。從私心上論,她不希望庭芳有事,一直以來二人都相處的不錯,好端端的自是不會盼著人去死。然而報信會有什麽下場?楚岫雲固然算是個好人,但遠遠夠不上英雄。她不主動傷害人,也鮮少主動救人。庸碌的尋常,使得她即便知道庭芳危險,也還在猶豫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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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永豐嗤笑:“你還真是赤膽忠心,他那般對你,你心心念念想的還是他,你醒醒吧。我今夜同他置氣,要你做耍,他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


    楚岫雲忍疼道:“你怎地不去?”


    劉永豐道:“我行動他就知道,怎麽去?你告訴你那寶貝女兒去,明日我帶人去堵截她,叫她做好應對。”


    楚岫雲看著窗外泛起的白光:“明日?”


    劉永豐立刻糾正了說法:“今日,待集結完畢,就要動手。”


    楚岫雲一臉茫然:“不是談生意麽?好端端的怎地……”


    劉永豐挑起楚岫雲的下巴:“你那相好的,什麽時候有過良心?”


    楚岫雲早就對劉永年死了心,不過無處可去,隻得困死在會芳樓。早先的雄心壯誌也沒了,會芳樓能不能做淮揚第一的樓子毫不在意。渾渾噩噩,不知路在何方,不過螻蟻求生,依舊想活罷了。然而她從未做過背叛劉永年之事,亦不知身邊是否有劉永年的人。報信簡單,尋哪個去呢?


    劉永豐卻是有些急,道:“你再是拿不定主意,可就休怪我不講情麵了。”


    楚岫雲心中嗤之以鼻,劉永豐這輩子講過情麵二字?可如今落在他手裏,隻得道:“我想想派哪個去才不打眼。”


    劉永豐滿意了。昨日行蹤被人知道,八成是長隨生了外心。劉永年既想殺他,不知收攏了多少人馬。楚岫雲處就不同了,一個老鴇,哪個放在眼裏,不拘派個什麽人,便是劉永年也難察覺。他也不是為了庭芳的安慰,昨夜一事,他對劉永年沒了指望。大業未成,便是他生些心思,多半也就是錢財上的。他劉永豐隻愛錢不愛權,不是劉永年容不下,他又何苦兩麵三刀。


    比起爽快讓渡利益的庭芳,兩者相差甚遠。劉永豐再是不愛弄權,戲本子小說總是瞧過的,成大業者首要心胸。劉永年的私兵已有幾萬,庭芳區區四百人,再是精銳也未必逃的脫。可是常聽老人言,天命所歸之人,總有些旁人沒有的氣運。保不齊就讓她給溜了。


    不管庭芳是死是活,報複總少不了。他又不是想殺庭芳的主謀,自是要把自己摘脫出去。告訴對方他實乃被逼無奈,無力反抗。隻要不結了死仇,以庭芳大氣的性子,將來未必不肯再合作。江西重商,將來或華夏都重傷,他既不入朝堂,不至於礙人眼。固他比楚岫雲還急,在會芳樓裏一番做作,不過是裝給劉永年看,裝作自己沒了法子隻能發泄。抽在楚岫雲身上的鞭子已放輕了泰半力道,否則楚岫雲現還能說話?早昏死過去了。


    楚岫雲對背叛劉永年依舊恐懼,她怕劉永豐,更怕劉永年。因為隻要劉永年不點頭,淮揚地界上就無人能動她,若是劉永年不高興,隻消要劉永豐近了她的身,她死都不知道怎麽死。


    劉永豐懶的管老鴇的心思,繼續道:“你頂好再報她男人,她一個女人家,未必就應對的了上萬人。我告訴你,做生意的都有據點,以便來往貨物有人打點。他們家沿著運河都有,不過江蘇境內叫劉永年弄的差不多了,隻有鬆江最安全。鬆江港口繁華,不是劉永年一人能吞下,他們家的據點我知道在何處,你隻管派人快馬加鞭的送信出去,將來自有你的好處。你那乖囡囡重情義,你跟了她,可不比跟了劉永年強你一輩子攢了那麽多錢財,不過要個人護你安慰。”說著奸邪一笑,“劉永年護過麽?”


    楚岫雲打了個寒戰。


    劉永豐想送信出去,就是打著最壞的主意了。倘或庭芳被殺,劉家必然承受徐景昌的怒火。他報的信,盡的全力,徐景昌或還能感激他。總之兩手準備,總不會錯。劉永豐此刻有些後悔,他不該被王爺二字衝昏了頭腦,似劉永年那般鼠目寸光之人,怎可奪得天下?早不摻和,未必就有今日。族裏惱他拆台,正是因他之前參與之後又叛變。倘或他從未替劉永年搖旗呐喊,倒也不懼。一族裏上千人,還能把那不同意見者一個個殺盡不成?


    楚岫雲不大確定的問:“你為何要如此做?”


    劉永豐沒好氣的說:“你相好的要殺我,我狗急跳牆行不行!少廢話,去還是不去?你再晚點,去不去都一各樣兒了。”心裏不住暗罵,呸,一個老鴇,就是這等無用!


    楚岫雲咬咬唇,道:“口信不好傳,還得寫信方明白。我這會子胳膊抬不起來了。”


    劉永豐鄙視的看了楚岫雲一眼,不就是怕叫劉永年抓著把柄嘛!青樓專管各種人飲酒作樂,大部分都是文人。間間屋裏有筆墨。劉永豐已是撕破臉,不懼被劉永年抓著這等小事,再說字跡之事,他還能賴賬呢。倒是他寫的確更好,楚岫雲能替他做個人證,尋花問柳一整晚,哪裏有功夫寫信?


    三下五除二,火速鬼畫符一般寫完兩封信,在香爐上烘幹,急急裝進信封,扔給楚岫雲。楚岫雲無法,隻得喚來心腹婆子,囑咐道:“兩封信替我遞出去,第一封待城門開了,往城外送去。第二封信……交給麗麗,淮揚有個驛丞是她相好,還不曾得了她,正是心急火燎的時候。讓他夾在八百裏加急的什麽邸報軍報裏送去鬆江。切記保密,咱們樓子裏的命,就在此了!”


    婆子心中一凜,才把信塞進衣襟,外頭就有人喊:“二哥,你耍好了沒有?走了!”


    來人卻是劉永山!劉永豐一驚,這麽快!


    楚岫雲也慌了神,低聲道:“怎麽辦?”


    劉永豐當機立斷的道:“先送鬆江,我去引開他,要快!別怕使銀子。那驛丞既是好色的,你就叫墨竹送去,邀他喝酒。男人色起來,命都是不要的!墨竹是你的人吧?”


    楚岫雲點頭,艱難的從地上爬起。卻是不防被劉永年一腳踹在心窩,緊接著鞭子砸下。楚岫雲痛的直抖,看著劉永豐大步流星的出門,當著看笑話的劉永山的麵抓著婆子道:“愣著作甚,去請大夫!”


    婆子一個激靈,也不及喊人,提著裙子掠過劉永山,飛奔出門。劉永山看了看楚岫雲的滿身狼狽,搖了搖頭,劉永豐也就這點在女人身上撒性子的本事了。


    此時天已大亮,劉永年的大軍已集結。就如庭芳不能帶人住城內一樣,城內空間有限,容不下那麽許多人。劉永年的私兵亦在城外,三千兵馬浩浩蕩蕩的往庭芳住所而去。無需劉永豐報信,兵馬行走如雷鳴,斥候早已報與了庭芳有兵馬異動,隻不知詳情。王虎當即再派人打探,家中已火速布置開來。


    就在此時,一個眼生的婆子從門洞裏扔了封信來,守門人打開一瞧,登時臉色大變,奔往正廳回報。庭芳快速掃了一遍,抽著嘴角道:“這可真特娘的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又關我什麽事了?”


    王虎嚴肅的道:“斥候方探得五千人,咱們才四百,如何應對?”


    君子墨道:“此地不宜久留!”


    庭芳道:“水路是劉永年的自留地,咱們得從陸路走!”


    王虎道:“先想法子衝出重圍,五千人……一人一箭,就夠我們受的。隻怕還有火器!”


    庭芳冷靜的道:“派幾個精銳,趁我們還沒被圍,往鬆江求救!”


    王虎應聲而去,不多時院內響起馬蹄聲,又漸漸遠去。派出去的都是斥候出身,最懂躲避隱藏,應能把信送到。然而此時卻不知如何應對,一所院子,撐到援軍來救,談何容易?衝出去更不知前路,劉永年兵馬定不止五千,他們便是衝過了第一波,後續來攔截的源源不斷。淮揚到鬆江山高水長,一路上死的人不知凡幾,中間隔著命案,就再不能和解了。


    庭芳現要的正是“和解”,因此踟躕。別人的地盤上,裝相是最愚蠢的。韓信尚能忍胯下之辱,她又算的了什麽?從信上的信息判斷,劉永豐並不想殺她,劉永年更是在兩可之間。故,現在的最優解決方式是僵持。庭芳用力的思考著,用景德鎮的瓷器吊著他將來翻臉麽?劉永年能否動心?能否相信?


    五千兵馬的動靜越發顯著,庭芳都能聽到遠處如悶雷般的響動。君子墨的手不自覺的握緊了隨身攜帶的火器。王虎已換了全套甲胄,進門來報:“郡主快換衣裳,輕車簡行,走與不走先上馬再說!”


    庭芳立刻回房換衣,她亦有定製的盔甲,經徐景昌改良,換起來再無往日繁瑣。懷表扔在桌上滴滴答答的走著,不到十分鍾,庭芳換裝完畢。君子墨在隔壁也已準備妥當,甚至把槍都上了膛。豆子緊張的看著庭芳,一疊聲的問:“郡主?怎麽了?”


    庭芳才想起屋中有個廢柴,登時一噎!趁著兵馬未至,庭芳拉著豆子往門口送:“你先回會芳樓,待我掙出命來,再使人去接你。”


    豆子搖頭:“不要,我不回去。”


    庭芳嚴厲的道:“閉嘴!走!”


    豆子道:“郡主要逃命,何不喬裝?”


    跟上來的君子墨沒好氣的道:“喬裝個屁,你看戲燒壞了腦子!旁人的地盤上獨自躲避,比殺出條血路還難!”說著就單手揪著豆子開門,豆子嗚嗚哭泣著:“郡主……郡主……”


    門吱呀打開,卻是一個青年公子正欲敲門。如此情形,雙方都愣了一下。而麵對著外頭的君子墨,看見地平線上的凸起,瞳孔一縮!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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