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掌院家四月初一接的旨,準備了三天,就在四月初四開始擺酒。因是與皇家聯姻,就與平日裏擺酒不大一樣——來客少不得有各色皇家姻親,尤其是福王妃妯娌的娘家,哪怕是為了妯娌間的麵子也不能不來。嚴掌院家本就不大,來客又多,隻得拆開了請。接到消息的人都覺得嚴家想的妥當,文臣與勳貴總不大對付,喜好更是兩個極端,湊在一處吃酒實在難受,分開甚好。


    可嚴掌院家不過兩進的院子,便是拆成三日也擺不開。多少來客一世都沒到過這麽淺的府邸,官客堂客豈能擠做一處。恰好隔壁住的是鴻臚寺丞袁成毅,素來有些巴結正三品的鄰居,便大方的借出自家宅子,為著方便,還把自家的牆給拆了半拉,與嚴家打通。是日,嚴家接待官客,袁家接待堂客,竟還能騰出個臨時的場地搭戲台子,看著有些體麵了。


    清流便是如此,憑你多大的官,看著都難免窘迫。隻是名利隻能則其一,要了清流的孤高,少不得瘦了荷包。嚴家已是習慣了,頭一日對著勳貴們的花團錦繡,他自兩袖清風從容不迫。勳貴們有些不習慣,見他行.事也唯有歎服。


    與文官的同僚們相處就舒服多了。文官裏貧富不均,大夥兒比的也不是金銀錢財。他們的法度不同,哪怕一貧如洗,隻要當年考試時名次排的靠前,比萬貫家財還體麵。嚴掌院本是文官,自然是文官脾性。打發走了勳貴,高高興興的迎接他最願意搭理的客人們。


    葉家接的是初五日的帖子,老太爺權力大官階高,他去了未免有喧賓奪主之意,便打發兩個兒子去。三老爺也想湊熱鬧,老太爺正煩三房,直接道:“文官吃酒,序完官職序科考,你連個秀才都不曾考上,到了那處沒人搭理你,有什麽好去的!”噎的三老爺無話可說,眼睜睜的看著兩個哥哥出門,自家回房喝悶酒去了。


    古時宴席最是講究,地位越低的人到的越早,一則表示謙虛,二則占好地利好與後來的上.位者寒暄。大老爺與二老爺官階不高不低,便到的不早不晚。才下車就有工部的下官迎了上來,又有人領著陳氏等人往袁家去。袁安人從未在自家接待過如此多的貴婦,喜不自勝,昨日從早忙到晚絲毫未見疲倦,今日更是精神抖索,指望著給各上官太太們留下個好印象,將來有由頭走動。


    陳氏卜一下車,袁安人就迎了上來,立定行禮畢,喜笑顏開的道:“陳宜人、越安人裏頭坐,喲,這是府上的姑娘們吧?真真氣度淵雅,見之忘俗!”


    陳氏笑道:“過獎過獎。”


    嚴掌院之妻江淑人也迎上前來,攜了陳氏的手:“上回你們老爺辦壽宴,你正坐月子,怕攪了你的清淨不敢去瞧你。算來咱們還是去年見的麵。你氣色不錯,不像才生了孩子。你們家人丁興旺,真真好福氣。”又與越氏道,“你怎地看著瘦了些?”


    越氏接連幾日分析時弊,累的憔悴了些許,忙笑道:“前兒有些著涼,已是好了。”


    兩進的院子都紮了彩棚擺了席麵,外院已經坐的將滿,眾人紛紛起身與陳氏打招呼。行至內院,卻還空了好些。三品以上的未必願意來,陳氏已算高階中來的早的了。品級差不多的人到的時間亦相差無幾,江淑人與兒媳林氏來回穿梭,又接了幾趟,展眼間內院就坐滿了幾桌。


    此時一個小丫頭走出來問:“葉閣老家的姑娘何在?”


    庭瑤忙站起身道:“在此。”


    那丫頭笑著走過來道:“姑娘好,奴是嚴家小婢,我們大姑娘請姑娘們進去坐坐。”


    眾人的眼神唰的掃了過來,看著庭瑤,眼神卻不住的掃向庭芳。傳聞福王喜歡四姑娘,卻被趙娘娘棒打了鴛鴦,這是叫進去下馬威的?


    四下裏眼神亂飛,那小丫頭又問:“文家姑娘在麽?”


    鬧了半日,原是請幾位相熟的姑娘,隻庭瑤幾個生疏些。福王妃請了許多人,反倒不會有事。庭瑤瞪了庭芳一眼,庭芳忙低著頭,以行動表示她會冷靜。真是的,她大多數時候還是很乖的好麽!


    嚴家裏外全是官客,嚴春文與妹妹嚴春芳不方便,隻得借了袁家正房燕坐。幾個姑娘們進來紛紛朝嚴春文見禮,因嚴春文還未成婚,不必行跪禮,但嚴春文已不用回禮亦無須避讓,穩穩當當的坐在上首,受了眾人的禮。除了葉家,餘者還算相熟。其中都察院右僉都禦史侯佳木之女侯景榮去過葉家幾回,與庭瑤打過交道,自然而然的就坐在了一處。


    女孩兒們湊作堆,又都是熟人,十五六歲的年紀還不像長輩那樣穩重。不消人招呼就嘰嘰喳喳的聊開了。嚴春文話不多,與眾人寒暄了幾句,靜靜聽著。續過一回茶,才對庭芳招招手:“四妹妹過來。”


    庭芳再次成為焦點,扯出個萌萌的笑,幾步走到嚴春文跟前福身:“奴見過王妃。”


    嚴春文微微笑道:“不用客氣,過來坐。”說畢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座位。


    庭芳稍稍猶豫了下,便大方坐了。屋裏光線不大好,離的近了才看到嚴春文今日穿的衣裳。墨綠寒鴉戲水雲肩通袖織金交領短襖,蔥綠流雲卷織妝花織金襴馬麵裙,端莊華麗,比那日在宮裏見的時候像是大了好幾歲。


    嚴春文也看庭芳,還是雙丫髻,帶著一對銀鎏金鑲玉嵌寶蝶花簪。眉目如畫,肌膚似雪。穿著也十分亮眼,淺紅繡桃花交領襖裙、鵝黃雲紋紗裙,係著碧綠織金的絲絛,身量尚小,衣裳倒是尋常,隻脖子上掛的雜寶蟲草墜著荷葉田田金花鎖的項圈極為名貴。餘光瞥見庭瑤,乍一看很是素雅,杏白如意雲紋披風,子母扣隻嵌了單珠,仔細看過去,內裏卻是遍地織金大紅襖兒,杏白襯的紅襖兒越發嬌豔。披風罩了大半的馬麵裙更是流光溢彩,低調的奢華。再看庭珊,鏤金菱花嵌紅寶步搖,玫紅竹葉梅花實地暗花交領長襖,也是個金燦燦的大項圈。不由暗自咋舌,葉家果真豪富。她今日的一襲衣裳還是特特做的,平日不曾跟葉家打過交道,今日方知人家的底氣。心中反複思量福王當日的話,猛的又見庭芳腕上露出了小半個剔透的水晶鐲子,差點倒吸一口涼氣。


    福王這樣的閑散親王,娶了清流的女兒沒有半點用途。本朝自來對藩王防的緊,憑你天縱奇材也不得為朝堂所用。清流更像是政治招牌,太子去娶便罷了,好歹得了清流的名聲,藩王得了還未必過的到一處去。反之王府開銷極大,娶個富家女,旁的不論,錢財都多好幾箱。似葉家這般不愁錢的,倘或有女兒嫁入皇家,那陪嫁不得十裏紅妝?想到此處,已把福王當日的話信了個十成十。再沒有人願意把錢財往外推的。哪怕是天家子孫,誰又嫌錢多了?


    高官家女眷們自幼在脂粉堆裏打滾,眼睛個頂個的厲害,來回幾個眼神,都暗自估量出了在場諸位的家底。掌實權的閣老家無疑是個中翹楚。嚴春文卻是轉了話題,笑問庭芳:“聽說你精於算學?”


    庭芳點頭,水汪汪的眼睛笑成月牙:“今日還帶了兩本書送王妃,家裏的禮是家裏的,我的是我的。”


    嚴春文忙道:“拿來我瞧瞧。”


    早有丫頭悄悄退出去尋葉家人,拿個了木匣子進來。匣子古樸大方,沒有雕花,隻在盒子邊緣做了裝飾。清漆下木紋清雅秀麗,一看就不是凡品。打開匣子,裏頭裝了兩冊書。一冊為《促狹數學》,一冊為《趣味數學》。


    庭芳細細解說:“促狹數學,顧名思義,就是看著耍的數字遊戲。捉弄人最好。”翻開書頁指著一題道,“看這個五邊形,若隻添上一筆,如何才能變成兩個三角形。”


    嚴春文左看右看也看不明白,庭芳抿嘴一笑,翻過一頁,答案赫然是極粗的線條蓋過,自然就變成了兩個三角形。


    嚴春文不由笑出聲:“果真促狹!”


    又翻趣味數學,乃許多數學題的巧解,其中就有最大名鼎鼎的吹哨子調戲雞兔同籠的解法。可嚴春文隻學過家用帳,全然看不懂,隻得讚:“好字!”


    古代人九成九看不懂數學題。庭芳送嚴春文數學書,是希望她能跟福王多點話題。像福王那種變.態,良家女子可不大hold住。不過她能做的很有限,頂天了就這樣了。嚴家與葉家不是一撥兒,兩邊沒打過交道,彼此不了解性格,最好別貿然行.事。嚴春文亦是試探,福王說要把庭芳當妹子,她心中始終惴惴。與父母商議了好幾日,還是隻能聽福王的話。


    在場好幾個當日都去了宮裏候選,最後嚴春文拔得頭籌,難免有些泛酸。先前還聽說嚴春文撿了條臭魚,今日一看竟又不像。庭芳長的好,卻不是靈動那一款,加之葉家多年的潛移默化,外人看著自然是穩重端莊。腦子被謠言與事實攪成了一團漿糊,庭芳沒有問題,莫非有問題的是福王?看向嚴春文的眼神就生出許多同情。


    都是半大的孩子,城府不深。庭瑤是個人精,暗戳戳的在旁邊看別家小姐們寫在臉上的表情,登時覺得庭芳真是太省心了!


    嚴春文與庭芳說著話,忽的平地放出個驚雷:“我與妹妹一見如故,不若結義金蘭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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