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媽媽一家子被石興旺火速綁出家門,在老太爺回來之前已經處理完畢。越氏疲倦的回到家中,把心腹兒女皆叫到眼前,道:“今日的事你們都瞧見了,可再別去撩事,我可保不住你們。”


    庭珊覺得今年來都怪怪的,多少事超出了她所受的教育,不解的問:“娘,你說四妹妹那樣處事,到底好還是不好?”


    庭珮也道:“先生與書上,都不是這麽說的。四妹妹也太……”離經叛道了!


    越氏仔細想了想,如果她在庭芳的處境會如何做?截止陳氏出遊之前,庭芳都隻是個略微活潑的小女孩兒。一樣米養百樣人,再是規矩嚴苛,也沒拘著說女孩兒一定要如木頭一般。仔細想來庭芳此前不曾錯過一絲規矩,日常起居皆有法度。但從福王手裏逃出來,一樁一件全似換了個人。到底是庭芳變的快,還是局勢變的太快?想到前幾日的謠言,越氏心裏充滿了不安。聖上雖年老,可身子骨素來好,現在就與太子結盟,是不是早了點兒?常言道當事者明旁觀者清,可事實卻是不在局中,根本無法了解,更別談判斷。老太爺起於微末,理應是對的,然而他又會對一輩子麽?是賭一把,還是做直臣到底呢?


    越氏想不明白,忽然想起庭芳常與老太爺獨處,便對趙媽媽道:“去請四姑娘來,我有話同她說。”


    趙媽媽才被庭芳恐嚇過,答應的極其別扭,還忍不住道:“太太又尋她做什麽呢?”


    越氏有些不耐煩:“你休管,隻去把人請來便是。”


    庭珊也問:“娘!到底……噯!我都不知道怎麽問了。”


    越氏苦著張臉道:“你們別問我,我且想不明白呢。你們幾個照原樣過,守著規矩總不錯的。段媽媽實犯了錯,至於庭芳……罷了,我一腦門子漿糊,待我自家想明白了再說。”


    庭玬兩眼蚊香:“娘,我我我我……噯,我也不知道怎麽說話了!三妹妹說的對,怪怪的!”


    越氏道:“如今全天下都怪怪的,你仔細讀你的書!長輩們心裏有事,你可別撞槍口上。”


    庭珮道:“那你要問四妹妹什麽?我也要聽。”


    越氏哪敢讓個半大的孩子聽她問話,萬一沒繃住漏了點出去,那簡直了。擺擺手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別摻和!”


    庭珊目瞪口呆:“娘!你問四妹妹大人的事?”


    “你們爺爺且問她呢。”越氏沒好氣的說,“我正不自在,你們別問的我著惱,該幹嘛幹嘛去。不許偷聽!快去寫功課,仔細你們老子回來捶人!”


    庭珮無可奈何的帶著弟弟妹妹散了,留著越氏一個人坐在屋內發呆。


    不多時,庭芳飛快的跑進門,氣喘籲籲的道:“二嬸找我什麽事兒?”


    越氏奇道:“你怎麽跑這麽急?我沒叫趙媽媽催你呀。”


    “噯!”庭芳順著氣道,“大姐姐差點打死我,我逃命來著。”


    越氏不由好笑:“我還道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庭芳認認真真的朝越氏行了一禮:“二嬸,說真心的,我原沒想那樣打段媽媽。先前隻想要安兒嚇唬嚇唬她。”


    越氏截口道:“我知道,趙媽媽都同我說了。已發生的事無須再說,我就問你一件事。”


    “二嬸請說。”


    越氏理了理思緒,才問:“老太爺有沒有同你說過,為何現在就要和太子……”


    庭芳搖頭:“沒有。”


    越氏點點頭,看來老太爺並沒有重視庭芳到那個地步。心裏有些難以描述的複雜,失望有之,慶幸亦有之。


    哪知庭芳又道:“但我猜著了些。”


    越氏瞪大眼。


    庭芳有心拉攏越氏,今日畢竟得罪了人家,能彌補的最好彌補了。獨木不成林,惹到她頭上要反擊,該團結人的時候,也不能端著範兒。單打獨鬥是不行的,蠢人尚可鎮壓,把聰明人往外推就傻了。於是便道:“二嬸可是想問,何不做直臣?”


    越氏心中一驚。


    庭芳不用她回答,直接道:“五品以上,除非聖上拿來做牌坊的,可真有直臣?”


    越氏:“……”


    “六十歲的聖上,”庭芳苦笑,“在位五十二年。”


    “那又如何?”


    庭芳掰著指頭數:“葉家、陳家、越家、潘家、還有在咱們家走動的那麽許多人家,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庭芳頓了頓,“福王妃娘家,又是另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文臣不是鐵板一塊,咱們這條繩子串的螞蚱多,人家串的也不少。老太爺是咱們這一串子的領頭人,卻也隻是領頭人。陳家並您娘家,各有心事,不是咱們家指哪打哪的傀儡。老太爺能當頭兒,自是得敢衝敢打。他縮脖子了,頭兒就要換人。換成咱們一條繩上的,咱們家隻是委屈些。換成別的繩子上的呢?最好的結果是咱們一串兒都委屈些,差的……”庭芳陰森一笑,“二嬸,你不是常盯著中人那處,看誰在京城混不下去了要賣房子麽?”


    越氏呼吸加重了幾許。


    庭芳繼續道:“這些,都是好的。想委屈也並不容易。若是別的螞蚱跳到前頭,又不想聖上發現他們跟太子穿同一條褲子,一推二五六,讓太子假意與咱們親近。到時候聖上起了疑心,太子往後一縮,那就全是咱們家挑唆天家父子不和了。那樣的果子,您想吃麽?”


    越氏打了個寒戰。


    庭芳彈了彈衣袖:“我身上穿的細棉布衣裳,三道染了。今兒我娘還嗔我怎地翻出舊衣裳來穿。我娘那個人,您是知道的,陳家幾代積累,家底咱們比不了。她就沒挨過窮,沒缺過銀子。全憑著著她的性子,光我一個人的衣裳,一年都得上千的銀子去。現是大姐姐管著半拉賬本,我前日看了看,公中帶我們東院的私房,我一個人一年的開支就有小兩千兩。”庭芳深深的籲了口氣,“二嬸,咱們不是光棍兒,做不了直臣。”現在不站隊,等太子登基了你再站?嗬嗬,你當太子傻啊?宦海沉浮當是笑話麽?天下哪有一本萬利的買賣。做皇帝且還要先玩幾把農民起義呢。


    越氏的瞳孔縮了縮,看向庭芳的眼神已帶了懼色。是九歲孩子說的話麽?是九歲孩子看的透的麽?她出生名門,嫁入閣老家,在婦人中已是見識多廣。尋常親戚走動多喜問她拿主意,就是因為她便是在男人中也能說上幾句。可庭芳呢?庭芳的話她聽的懂,也隻是聽的懂。說出來她能明白,不說她未必想的到。是有閑話說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可那不過是戲說。見識見識,不經見過,如何能有識?


    庭芳見越氏說不出話來,笑道:“二嬸,咱們家十五個孩子,老太爺何以獨疼我一個?”


    越氏醒過神來,呐呐的道:“你……從何得來?”


    庭芳從容道:“天生的。”


    越氏無言以對。


    庭芳扯了扯嘴角:“老太爺一開始也沒現在這樣待我的。偏疼我是真,哪個孩子他不疼了?如今外頭是這副模樣,我是女孩兒,年紀小,有什麽事要辦都不打眼。隻是我一個人難免有疏漏的地方,將來有什麽不當之處,還請二嬸冷眼看著,替我描補描補。咱們一家子的事,不為了我,也為了三姐姐並各位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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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氏苦笑:“你這樣張揚,日後怎麽辦?”


    庭芳道:“我不跳出來,隻怕沒有日後了。”說著指著自己的臉道,“前兒我照鏡子,自個兒都嚇了一跳。這模樣兒,混的好了能成禍水,混的不好……紅顏薄命呐!大樹底下好乘涼。我都被福王拎出來了,再縮回去有什麽好?那日差點叫福王扣下了,好二嬸,您說句實話,我真被扣下了,你們待如何?”


    越氏尷尬的笑笑,沒回答。還能如何?報死亡,族譜除名,沒有第三條路了。


    庭芳亦笑道:“王妃手底下討生活,長了張禍國殃民的臉,還會點子算學,端的是才貌雙全。偏還沒有家族父兄,這麽一個丫頭,白死了也就是招福王哭一場,王妃還是好好的王妃,福王還是好好的福王,葉家還是好好的閣老,就我一個人白死了。趕上糊塗蛋兒,還得罵我不檢點,不然福王怎麽不去擄別個?”


    越氏沉默了。


    “家裏左右周旋,我掙命逃出來。運氣差了點兒,趕上聖上將要六十大壽。平王忽然出手,風雲突變。”庭芳木著臉道,“我也想做個嬌俏的閨中少女,可是能麽?”她被平郡王推上了祭台是命不好,但她要乖乖做祭品,就白瞎了兩世的經驗。世上沒有那麽多刀切豆腐兩麵光的好事。她根本不具備“片葉不沾身”的實力。野豬滾泥巴,髒是髒了,比變成烤野豬強!當年她在公司裏跟對家幹仗的時候,更難看的事都做過,現在才到哪兒呢?小報告下黑料設圈套統統沒幹,簡直職場白蓮花一朵,夠逼格了!


    良久,越氏才道:“都是為了這個家,生累你了。”


    庭芳怔了怔,眼睛忽然有些酸澀。在這個時代,能夠理解她的人並不多。女孩子從生下來,就被告知你要認命,生為女人你要認命,遇到渣爹你要認命,嫁了禽獸你要認命,唯獨家破人亡被人羞辱時不能認命,而是得找個井麻溜跳下去。憑什麽?都是人,憑什麽沒帶把兒就得被片著吃肉還得自己替男人磨刀子?可是絕大多數女人歡快的磨著刀子,以為被片的不會是自己。不能強求她們跨越時代的局限,哪怕到了二十一世紀,還有無數的女人前仆後繼的練出一身磨刀的好本事,何況如今。爭寵幾乎就是女人生命中的全部。


    越氏摸.摸庭芳的頭:“我知道的,覆巢之下無完卵。咱們該齊心協力才是。”


    庭芳撲到越氏的懷裏,悶悶的說:“二嬸,今天真的對不起。”


    越氏輕輕一笑:“傻孩子,一家人不用說對不起。”她依然不喜歡庭芳,但不妨礙她表明立場。就像文臣都想爭個頭兒,她在家裏自然也不甘落於人後。嫁給次子本是無念,但庭樹著實上不得台麵。庭芳是女孩兒,再能幹外頭的事也辦不了。不若結個盟友,她與庭珮,素來是親香的。閣老家的政治遺產,沒有人能獨吞。分與旁人,遠不如分與一個女孩兒劃算。於公於私,眼前都是好機會!


    越氏輕輕拍著庭芳,我不喜歡你,你也未必喜歡我,但利益才是最緊密的關係,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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