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在簾子外麵催促檢查的進度, 按正常流程來說,時間已經超出了,許肆月很清楚,她要是走到顧雪沉麵前去, 一定會忍不住抱他, 簾子不是落地的, 露出的一截縫隙裏,足夠看見她的動作。


    她不能, 她可以做的, 就隻是留在原地,多看他幾分鍾。


    他瘦了很多, 鎖骨嶙峋鋒利地嵌在薄薄皮膚裏, 像兩把戳心的刀,頭發長出了短短的黑,應該有些硬, 摸上去會刺手。


    許肆月模擬著高度,在空氣裏輕輕撫摸了一下。


    無聲的對視裏,顧雪沉把紙條握緊,盯著病曆本上的那些字,死寂了一個月的眼睛有了亮度, 灰燼中又灼燒起光芒。


    他沙啞說:“醫生,藥。”


    警察第二次催促。


    江離怕許肆月狀態會崩, 沒敢讓她上前,把開好的口服藥交給顧雪沉, 顧雪沉擰開一瓶,動作快而輕地倒出來,把柚子糖小心地一顆一顆裝進去, 最後才蓋上幾粒藥,當成珍寶一樣雙手扣著。


    江離看得心酸,苦中作樂地想,幸虧沒把那滿滿兩個保溫盒的飯菜拿出來,否則雪沉裝不走,還不得默默難過。


    他急忙又補上一瓶藥,警察已然在拉簾子邊緣,顧雪沉最後一眼望向許肆月,許肆月又涼又瘋的血液衝上頭頂。


    警察要進來了,這中間的短短幾秒,是他們唯一沒空關注簾子底下的機會。


    她平底鞋悄無聲息,猛地衝向顧雪沉,揪著他衣領拽下來,在他幹澀的嘴角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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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拉開簾子的前一瞬,她已經把他衣服撫平,自己的帽子口罩眼鏡重新戴了回去,她低下頭,看見顧雪沉的手垂在身側,捏成拳頭,骨節白得嚇人。


    等人走後,許肆月身上脫了力,坐在顧雪沉剛剛坐過的位置,彎腰把頭埋在雙臂間,哭得忍耐,江離問:“一個月也沒看你掉眼淚,見到他了,反而受不了?”


    許肆月搖頭,想著那個裝滿了柚子糖的藥瓶,喃喃說:“他帶走的那些糖,等吃的時候,每一顆都是藥的苦味。”


    這天夜裏,顧雪沉側躺在小床上,把帶著體溫的藥瓶擰開,倒出一顆放進唇間,他蜷著身體閉上眼睛,喉嚨裏發出一點近似啜泣的低音,唇卻翹起來,嚐到了一個月以來的第一口甜。


    從出事到開庭,中間是漫長的四個月,許肆月把日子數到一百二十六天,終於等來了即將開庭審判的消息。


    然而開庭前四十八小時,微博上冒出一個小號,以知情人的口吻公布了顧雪沉的身世,把那些血肉模糊的往事添油加醋,加工成一段暗黑驚悚的犯罪故事大肆宣揚,口口聲聲說:“顧雪沉這樣的人,平常那副清冷隻是麵具,內裏就是個遺傳的暴力狂,隱形殺人犯!雖然沈明野有錯,但他才是最危險的,就應該重判!免得出來危害社會!”


    這樁案子本已被大眾淡忘,此時一石激起千層浪,輿論又急又猛地呼嘯起來,一股腦傾倒向兩天後的庭審。


    團隊確定好應對方案,律師立即約見許肆月:“太太,有一件事應顧總的要求,我一直沒有和你提,其實在剛出事的時候,就有專業的心理醫生為他進行過檢測,結果不好,他那時的心理狀況非常病態。”


    許肆月心髒皺成一團。


    他身體的病治好了,心裏的病卻始終都紮在那裏,更深更痛。


    顧雪沉活到今天,是十一年的血腥痛楚,十三年的暗戀別離,一年不到的短暫婚姻,忍著疼,忍著命運的不公平,忍著她的無視和傷害,還要忍受沒有未來的病痛。


    哪個有血有肉的人,在這樣的人生裏不會發瘋。


    許肆月捂住眼,是她忽略了。


    顧雪沉根本沒有跟她計較愛的時間,他是在跟她道歉。


    對不起,我幸福得太短了,以至於……還沒能治好心上的病,讓你目睹了我的不堪,所以如果你後悔了,厭棄了,那就不要回頭。


    “自從去華仁醫院複查那次開始,他的狀況明顯好轉,”律師凝重說,“不過目前事態特殊,我們有一個想法,萬一審判結果受輿論影響的話,要不要貼靠到精神問題上,來提交上訴?”


    如果案發時是行為異常的精神病人,那麽一切將變得簡單。


    許肆月說:“誰也不要代替雪沉決定,我支持他的一切想法,也承擔任何後果。”


    律師當晚去見顧雪沉,他經手過的案子裏,但凡能以這種方式脫罪的,幾乎沒人拒絕,他以為會得到肯定答複,顧雪沉卻毫不猶豫反對。


    “心理問題不是精神病,我是個正常人,我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顧雪沉漆黑的雙瞳直視他,“如果我成了精神病人,讓我妻子怎麽自處?”


    律師忙把太太準備的新衣遞過去。


    外麵已經入冬了,天氣寒冷。


    顧雪沉摟著柔軟的毛衣,手習慣性摸向下擺的裏側,那裏是一行端正的小字:“我不怕。”


    月月不怕,他也不怕。


    他笑得很溫柔,律師看得發怔。


    顧雪沉脊背挺拔,睫毛下是凜然的光,四個月的拘禁,隨著那張小小紙條,苦味的柚子糖,和一件件送進來的衣服,洗掉了他身上所有塵埃,他幹幹淨淨,反而磨礪掉從前的隱忍,露出鋒芒。


    “我選擇堂堂正正,我要回的是陽光下,不是另一個陰溝裏。”


    許肆月在外麵一點沒閑著,以深藍科技聯合江家挖出爆料小號的背後,不出所料是沈明野最後一小部分漏網之魚,見大勢已去,就想出這個陰招,正好在開庭前被警方一網打盡,全部收監待審,而同時,因為關注度過高,這場庭審也正式轉為公開,會進行直播。


    開庭當天早上,許肆月特意畫了個精神的妝,三個月沒見麵了,今天顧雪沉會見到他的小月亮。


    不憔悴,不狼狽,是他最明媚的妻子。


    庭審前麵大半程是沈家專案的審判,激烈漫長,沈明野氣若遊絲地坐在庭間,與從前的雙料影帝雲泥之別,網友感慨物是人非,以前的粉絲死不承認粉籍,等這一部分結束,他已經背了幾項重罪,量刑要上十五年。


    後半程,許肆月被帶到證人席,她沒有坐,直勾勾盯著入口,雙手的十指絞得通紅,片刻後,警察開路,一道身影出現。


    她不知道,直播這一刻的鏡頭一出來,網上就被瘋狂刷了屏。


    沒人相信屏幕上這個人經過了長達一百多天的拘禁,他從容筆挺,別人萬般嫌棄的統一外套,在他身上整潔利落,一張臉還是那樣風光霽月,更白了些,短發和睫毛烏黑,壓迫感比以前更甚。


    顧雪沉轉過頭,撞上許肆月的目光。


    庭上鴉雀無聲。


    他很淺地笑了一下,眉眼多了落拓,她也笑,溫柔沉穩,學會了憋住眼淚。


    審判開始,四個月前的慘烈被重新翻出,沈明野本來一副垂死,這時突然激動,高亢地喊著網上爆料出的那些舊事。


    當著庭審所有人,當著鏡頭後的無數眼睛,當著顧雪沉本人,他用最狠毒的話,重演了一遍顧雪沉從小經受的創傷。


    顧雪沉的父母,無法選擇的童年,就是他一輩子不能開脫的原罪。


    審判長要求肅靜,顧雪沉可以選擇當庭辯駁,他將要開口時,律師在許肆月的示意下站起身:“我方證人需要陳述。”


    從沈明野刺耳的話說出口,顧雪沉就在望著許肆月,胸中最後的苦辣在瘋長,那些糾纏的鐵索,在這個時候突然被扯斷。


    他一震,手指不自覺收緊,不想讓她麵對這一刻,他爭奪著要出聲,許肆月已然朗聲說:“沈明野作為一個經濟犯,綁架犯,唆使殺人,重傷致人殘疾的重犯,不配提他。”


    她條理清晰地敘述了整個案件,當庭播放錄音,重現當時的過程,連砍刀劈在肉上的聲音都一絲不落。


    播放完畢,許肆月站得很直,一字一字問:“沈明野出身富庶,從小受寵,接受精英教育,養尊處優長大,變成了今天喪心病狂的重刑犯,是因為血脈和遺傳嗎?”


    全場寂靜。


    她細微地哽咽了一下,眼神灼灼。


    “顧雪沉從小受盡欺辱,沒有人給過他正常人該得到的友善和尊重,我十歲認識他,他靠自己走到現在,想要的東西全部用腳踏實地的努力來換。”


    “這個世界沒給他溫暖,但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是為國家拿到連續三年國際機器人大賽冠軍,醫療機器人遍布國內一二線城市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大型醫院,為重病患者服務,被沈明野陷害的陪伴型機器人麵世以後,已經讓至少五百位抑鬱症患者得到顯著好轉。”


    “他沒報複過任何一個傷害他的人,他把疼痛當習慣,那他就活該嗎?他奔波了十幾年,隻想要個妻子,有平靜的婚姻,結果一個罪有應得、咎由自取的失敗者,為了泄憤殺害他的妻子,換成是你,你會怎麽做?!”


    顧雪沉耳中漸漸聽不到別的聲音了,他專注看著許肆月,像從未有機會,這樣仔細地描摹過她。


    那時候穿著裙子的少女,明豔得晃眼,驕縱又無情地推他:“顧雪沉,你什麽都沒有,我早晚要和你分手的。”


    現在她一身素麗,坦蕩英勇地站在那,每個字都在對他說:“哎,顧雪沉,你有我了。”


    我不嫌你的陰暗,我覺得那是可憐。


    我不嫌你的沉默,我覺得那是溫柔。


    別人說你危險,可我想,你內裏一直善良,他們都怕你做極端的惡事,但我明白,你不恨這個世界,因為世界給了你一個小月亮。


    庭審持續了兩個小時,沈明野到後來筋疲力竭,精神狀態異常,幾經休庭之後,審判長綜合各個方麵的複雜情況,宣布給顧雪沉的從輕判決。


    四個月拘役和罰金。


    開庭前被羈押期間的日子,跟刑期一天抵一天。


    算到今天,竟然比起刑期還多了些。


    沈明野宣判十六年,摔到了桌子下,被警察強製抬走,他有沒有命活到刑期結束還未可知。


    顧雪沉也不能當庭釋放,要回去收拾東西辦手續,走完整個流程。


    許肆月雙手抖得厲害,第一時間沒能追上去,她氣得原地跺腳,踩著棉花似的一路跟去看守所外麵,眼圈紅成兔子。


    有警察探頭出來:“顧雪沉家屬?”


    “我!”許肆月嗓子破了音,“是我!”


    警察抿出笑意:“簽字,他快出來了。”


    許肆月三個字寫得龍飛鳳舞,最後一筆歪到了紙張外麵,她緊張得不行:“簽的不好可以嗎?這樣過關嗎?影不影響他?”


    警察沒吭聲,抽掉簽字單溜了,許肆月愣愣地站著,陽光從後方照過來,有一抹影子籠罩向她,一隻手落下來,壓在她頭上。


    “許肆月。”


    許肆月的眼淚一下子溢出,盯著跟她疊在一起的修長灰影,張了好半天的口,輕聲說:“我在。”


    “你想好了?如果不跑,從現在開始,你就再也不能反悔。”


    有很柔的風聲,一下下拍打門扉。


    許肆月哽著,反過來問:“四個月失聯,夠平靜一段感情了嗎?夠一個前科累累的女人,放下被催化出的熱烈,從深愛轉成冷淡了嗎?”


    “足夠了,”她說,“可我對你變本加厲,顧雪沉,你告訴我為什麽。”


    男人的手臂抬起,從背後摟住她:“因為你愛我。”


    許肆月抓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又捧起來用臉貼著,小心磨蹭。


    他抱得更緊,在陽光和風裏,對她啞聲說:“月月,帶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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