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濕涼,天氣也莫測,許肆月出來的時候還朗月清風,說幾句話的功夫,風就驟然變大,厚重濃雲壓下來,隱隱響起悶雷。


    許肆月的尾音全被雜聲蓋過去,頭發也吹亂了,擋住眼睛,沒能看見顧雪沉聽到她話的反應。


    眼看著要下雨,許肆月臉色有點變了。


    搞什麽……她經過這一天,選擇對顧雪沉妥協,本來情緒就已經低到絕境,隨時要觸底,老天又來雪上加霜……


    許肆月原本還想撐著狀態跟顧雪沉杠兩句,但現在顧不上了,右手下意識攥住手邊手腕。


    雨點很快往下掉,零星砸在她的頭發和肩膀上,她像被刺到,控製不住輕抖了一下,手攥得更用力。


    許肆月盡力保持表情不變,看向顧雪沉:“既然都要結婚了,借你西裝披披行吧?”


    她不能淋雨,淋雨會……


    然後就聽見顧雪沉毫無溫度的反問:“結婚是為了讓你舒服?”


    許肆月“噢”了聲,沒錯,她病急亂投醫了,結婚是為了讓她不舒服的。


    喬禦早就處理好了車的問題,一直躲著沒敢靠近,這會兒發現下雨,急忙把車開到跟前,撐著傘跑下來,還貼心地給顧雪沉帶上一條小薄毯。


    不是顧總用,是想讓顧總給大小姐,畢竟顧總潔癖嚴重,不可能替人家披衣服。


    他剛要遞出去,就看見顧雪沉脫下西裝,一手拉開車門,一手把西裝罩在許肆月頭上,把她推進去,動作稱不上溫柔。


    但喬禦看愣了,莫名覺得顧總眼裏壓著更深更重的情緒。


    “開車,回瑾園。”


    才幾分鍾過去,暴雨就傾盆而下,許肆月半個身子包在西裝裏,倚靠著車門,耳朵裏全是燥亂的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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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還行,還頂得住……


    手機忽然“叮”的一響,收到一條微信。


    許肆月想快點轉移注意力,順手戳開,圖片連續地往外跳。


    偷拍的,圖上人物挺清晰,是許丞姿態親密地擁著個陌生女人,旁邊還有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女孩子。


    許肆月嗬笑了一聲,有些反胃,她刪了一堆人,怎麽就沒早點把楊瑜這個整容怪刪掉,居然讓她還躺在自己列表裏。


    這是被她婚事氣成什麽樣啊,臉都被打腫了還敢出來找存在感。


    許肆月手指隱隱發顫,給楊瑜回了一句“別犯賤,當心我老公讓你天涼楊破”,接著把她拉黑。


    好像完了……


    這根惡心人的稻草馬上要把她壓垮了。


    許肆月吃力地把西裝拽下來,打開手包,偷偷摸出一板藥片握住,歪頭瞄了瞄顧雪沉:“能不能再借點水喝?”


    顧雪沉的視線離開她手機屏,給她水杯。


    許肆月側過身,躲在陰影裏把藥吃下去,又從小盒子裏倒出兩顆柚子糖,含著低下頭,一句也沒問顧雪沉要帶她去哪。


    賓利在大雨裏疾馳,二十分鍾後抵達城南的瑾園,穿過幾條曲折林蔭路,徑直開入十二號別墅的地下車庫。


    許肆月艱難地打量了一下環境,撐著力氣挑挑眉,聲音啞了:“房子不錯,以後我也住這兒?”


    顧雪沉沒說話,直接上樓,餘光刮過許肆月,她沒趣地抿抿唇,動作緩慢地跟在後麵。


    等喬禦開車離開,偌大房子裏隻剩下兩個人,許肆月就不走了,沒骨頭似的靠在旁邊的牆上,長發漫過胸口,唇一勾,骨子裏的慵懶嫵媚。


    她嗓子沙沙地問:“哎,今晚不做行嗎?”


    顧雪沉停下,側過身,神色冷峻:“你說什麽。”


    “成年人顧先生,別當聽不懂了,我說——”她認真跟他對視,紅唇間說著虎狼之詞,“你就是再怎麽著急虐我,今晚不上床,行嗎?”


    許肆月迎上他刺骨的黑瞳,拖長了音:“隻要你把畫給我,把我外婆保護好,我答應結婚了就不會反悔,隨你怎麽折騰我,不過今天太累了,我狀態差,影響你的舒適度就不好了,改天再做,可以吧?”


    她把這個話題說得輕鬆無所謂,像是家常便飯。


    顧雪沉下顎繃緊,下台階回到她跟前,扯住她小臂一直帶到二樓,擰開一扇房門:“想多了,你自己睡。”


    許肆月沒空去看居住條件具體怎麽樣,一眼就盯上了房間裏的大浴室,她點點頭,跟他揮了下手:“領證的時候記得通知我啊。”


    說完,她立刻用後背靠上房門,臉上的表情凝固,眉心死死擰起來,滑坐到地板上。


    緩了片刻,她踢掉鞋,赤著腳一步一步挪去浴室。


    浴室沒有窗,許肆月像孤身走進一片完全的黑暗,所有聲音都消失了,沒有光,沒有顏色,漆黑的小空間裏隻剩下她一個人。


    對啊……這才是常態。


    她在英國每天每夜熬過的常態。


    不適應的環境,因為時間緊迫而選擇的不入流大學,生活的巨大落差,跟朋友們各種意義上的距離,欺騙顧雪沉的罪惡,還有寂寞,生澀,格格不入,把她困在英國小小的公寓裏。


    她從小怕打雷,英國又多雨,不記得從哪天起,每一次聽到雨聲,她都沒辦法平靜,冷得抱住自己才能硬撐,如果淋了雨,情況會更嚴重。


    她治不好自己,直到變得習慣性失眠,飲食挑剔,愛哭,抗拒社交,不願意跟人接觸。


    她在等一個希望,等某一天能回家,回到原本的世界裏。


    自從接到許丞讓她回國的那通電話起,她終於活過來了,短暫地忘掉了那個在英國狼狽的許肆月,把自己的灰暗清洗幹淨,裝進許家大小姐四年前的光鮮外殼裏。


    她重新精神煥發,化妝打扮,驕傲地踏上故土,以為終於能結束掉夢魘,做回一個正常人。


    原來……隻是墮進更無望的深淵。


    昨天到今天,二十四個小時而已,“許家大小姐”這個保護的外殼被砸到粉碎,她親愛的爸爸,親近的姐妹,她的家,她的驕傲,都以最慘烈的方式毀滅在眼前。


    她抽幹了身體裏所剩不多的力量,撐著那點脆弱的氣場,模仿過去那樣張揚和不馴,不肯被人侮辱,不肯忍氣吞聲,因為她清楚,最後一次了,從今天以後,驕縱的許肆月就永遠死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死在別人的嫉妒和豔羨聲裏。


    跟顧雪沉說的那句結婚,是她的窮途末路。


    現在……她終於失去外殼,隻剩個灰白的靈魂,抱著媽媽的畫,為了外婆,去做活該受虐的顧太太,還她欠下的情債。


    許肆月沒有開燈,顫抖著摸索到浴缸,把自己蜷縮進去,胡亂打開水龍頭,過燙的水噴到她身上。


    她茫然地愣了愣,把下巴墊在燙紅的手上吹了吹,好疼啊……


    眼淚突然就滴下來,她終於扛不住排山倒海的痛苦,低啞地嗚咽出聲。


    哭聲越來越大,黑峻峻的浴室裏,她孤獨地縮成一團,發泄地咬住自己手指,嚐到血腥味也不知道鬆口。


    外麵雨聲恢弘。


    顧雪沉仍舊站在房門口,麵對著緊閉的門板,一動也沒有動過。


    雨點密集地拍打玻璃,明明很吵,但這些噪音裏,又清晰地夾著女孩子沉悶苦痛的哭泣,刀子一樣蹂|躪著他的神經。


    顧雪沉眼角淤出猩紅,握著門把的手背上青筋猙獰,最終還是放下去,在牆邊的裝飾櫃裏拿出一個小型終端,按亮開關。


    同一時間,房間裏的床頭旁,一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空氣淨化器亮起淺藍的燈,在輕微的電子音裏,它徐徐伸展,打開蜷起的短胖四肢,圓滾滾的頭上豎起兩根蠢萌的耳朵,尖尖上還有兩撮小亮光。


    它前後挪動兩下,迅速掃描到人體所在,小圓腳無聲前進,謹慎地貼到浴室門旁,順便把自己耳朵的光源調高了幾度,柔和照亮一小片黑暗。


    它輕輕開放語音,是高仿人聲的溫柔少年音,電子感極弱:“主人。”


    許肆月趴在浴缸邊上,睜開腫痛的眼睛,愣愣看了它一會兒,哭得更大聲:“鬼……鬧鬼啊啊啊——”


    顧雪沉握著終端,在門外聽到她尖叫,立刻切換到控製模式。


    他輸入指令。


    小機器人無縫做出反應:“主人,我不是鬼,我可萌了。”


    它又問:“我給你開燈好嗎?三秒鍾你不反對,我就開。”


    耳朵上直接顯示倒計時,許肆月看呆,想拒絕的時候已經數完了,浴室裏的氣氛燈應聲亮起,把陰暗驅逐。


    許肆月借著光源,定定地跟機器人對視。


    這是個什麽東西……


    通體奶白色,手短短腳短短,眼睛挺大,耳朵尖尖的還發光,像個基因突變的皮卡丘,偏偏聲音還是動聽的奶狗係少年。


    “你……誰?”


    它超老實地說:“我是深藍科技人工智能零號線上的試驗品十號,需要主人為我取名。”


    深藍科技……


    顧雪沉做出來的東西。


    許肆月縮成一團,拒絕:“……你出去,我不是你主人。”


    它早已被預設了應對辦法,白耳朵突然折下來,蔫蔫地蓋住眼睛:“大魔王說了,誰住進這個房間,誰就是主人,如果主人不要我,我明天就會被帶走銷毀。”


    “……大魔王。”


    它的仿真音裏竟然還帶點誠懇的語氣:“零號線所有機器人都知道,顧雪沉是大魔王,最喜歡破壞和銷毀。”


    “主人,”它自動播放哄人的輕音樂,把自己聲音襯托得極度可憐,“求你救我。”


    許肆月頭痛欲裂,無力地苦笑:“我連自己都救不了,我什麽都做不到,怎麽救你。”


    “給我取個名字,有名字,就代表主人要我了。”


    許肆月迷茫盯著它,它在轉圈,把耳朵變各種顏色給她看,她鬼使神差地輕聲說:“你是十號,那就叫,阿十……”


    機器人在接收到“阿十”兩個字後,馬上被觸發深層設置,啟動另一個通道的語音接收係統,自動將獲取到的聲音識別成文字,同步傳輸給終端。


    顧雪沉低著頭,目不轉睛看著屏幕上出現的“阿十”。


    他手腕有些不穩,慢慢將終端抬起,對著收音口低聲說:“主人,阿十終生為您效勞。”


    浴室裏的機器人麵對著許肆月,用少年電子音一字一字認真複述:“主人,阿十終生為您效勞。”


    機器人阿十伸出機械臂,掀開金屬的小肚子,裏麵有套微型水係統和卡通杯,杯子裏水已經注滿了。


    它移動過去:“主人,喝水,很甜,不喝我會被銷毀。”


    許肆月嗆咳了一聲。


    什麽啊……被賴上了。


    她沒力氣跟個機器人吵架,手抖著端起來喝了兩口,幾分鍾後,在適量安神藥的作用下睡過去。


    阿十接收不到新的指令,乖乖退到牆邊,耳朵變暗。


    臥室門輕聲一響,男人的腳步走近。


    顧雪沉打開浴室頂燈。


    許肆月側身躺在浴缸裏,把自己卷成很小的一團,身下還泡著水,鼻尖眼尾都紅著,脆弱無助。


    顧雪沉把她從水裏抱起,她濕漉漉的身體滾燙,本能地廝磨著他,把他一絲不苟的白襯衫浸濕弄亂,擦上一道旖旎的口紅印。


    許肆月無意識地喃喃:“疼……”


    男人音色沉啞,輕顫的吐息覆下去,籠罩她的耳畔:“別怕,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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