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刀隻是在石壁上紮了個眼兒,似乎已經廢掉了他大半的氣力,他輕嗽一聲,胸口起伏,卻還是用另一隻手撐住石壁,刀尖順著石眼朝下猛地一劃。力道用得猛了,刀尖脫離石麵,他整個人朝下撲倒,前額撞向石頭,「嗵」的一聲。


    我嚇得驚叫出聲,忙上前將他扶起,扳起他的臉查看傷勢,卻正見一條深紅色的血流順著他的鼻樑落下,砸進領口。


    「公子,你......」


    我撕下自己好容易才縫好的褡護的袖子,摁住他額上的傷口,手壓下去,已感覺到粗棉下麵的濕熱。可他卻似乎察覺不到疼似的,呆滯地盯著還在從鼻尖滾落的血珠兒,俄頃,竟然笑了起來。


    「四叔說的沒錯,我果然是個廢物,什麽事情都做不好。」他咧嘴,血便落進口中,將齒縫染紅,「我領不了兵,當不好皇帝,害那麽多人為我慘死,現如今,連一尊觀音像都刻不好......」


    他癱坐於地,被思安撐住身子,渾身戰慄,我的手幾乎無法摁住他額上的傷口。


    「朕......」他因這個字失笑出聲,嘴角染血,手捂住胸口咳笑,「我有負皇爺爺的囑託,有負父親的教誨,有負輔佐跟隨我的文臣武將的期翼,我,究竟還有何臉麵,苟存於這塵世間......」


    「陛下......」


    「公子......」


    風吹白瀑,掀萬點銀花,如噴珠飛雪,朝我們蓋過來,我拚命抹去眼中的水珠,卻依然看不清他的麵容。


    「公子。」


    我叫他,怕極了,怕他真的用那柄刻刀割破自己的喉管,可抓住他袖口的手卻被思安按住,他將我的手指扯開,「清歡,公子已經昏過去了。」


    那晚,我在山下的茅廬中守了他一夜,因怕他自戮,我將所有能傷身的東西都收了起來,甚至,還悄悄拿走了他腰間的係帶。我蹲守在榻邊看著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張闔之間,他便從我眼皮底下消失了。


    思安端了藥進來,見我背脊筆直,麵色肅然,便在一旁搖著頭笑,「公子他不會自戮的,他若是那等懦弱之徒,便早就投身奉天殿的火海中了。」


    「是啊......」我稍稍鬆了口氣,身子一軟,倚靠在榻前。


    「不過清歡啊,」思安將漆盤放在地上,拿起碗吹拂上麵的白氣,「你可還記得太祖說過什麽?」


    我身子一凜,聽窗外瀑布聲咆哮如雷,像極了當年練兵台下,那震得大地都顫抖的人喧馬嘶。


    「太祖他說,」我忽然不敢看燈下思安的臉,蒼老和鮮活,在那張臉上如此自然地融匯在一起,或許隻有我,才能看出藏在裏麵的詭異,「他說......心動則念妄,譬如秦王,動了不該動的心思,起了不屬於他的妄念......」


    「清歡,」思安轉過臉不再看我,「那你便應該明白,太祖為何將公子交託給我們三個。」


    他俯身,撐著公子的後腰將他托起,擦掉公子額上的浮汗,「清歡,不要動心。」


    思安的話我隻聽進去一半,因為我明白,自己隻能對公子動心,卻絕不會生出妄念,即便他已不再是君臨天下的帝王,卻也不是我這樣的一個「人」能獨占的。


    這一點我再確定不過,所以第二日公子拖著病軀登臨觀音崖,我也毫不避諱地隨他上去了,甚至,在他又一次握住刻刀,試圖在石壁上刻出一麵觀音像的時候,我還跪坐在他身旁,伸手覆住他的手背。


    「清歡。」


    他看我,眼中一片清明,這樣的平靜令我心灰,我卻佯裝不在意地一笑,「公子,讓清歡助您刻這幅觀音像,如何?」


    「謝謝你,清歡。」他說得心誠意切,我觸到他纖細的凸起的骨節,在心裏勾勒出與這隻手十指交握的樣子,很是慶幸,自己不會臉紅麵赤,否則,這滿腹心事恐怕是再也兜藏不住的了。


    「專注。」


    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心猿意馬,公子抬高了聲音,我嚇得挺直背脊,按照他的指示,一筆一劃,輕重緩急,在冰冷堅硬的石壁上,用蘸飽了心血的刻刀,雕出三界六道最慈悲的菩薩。


    那是永樂二年的盛夏。


    ***


    我很喜歡獅子山,這裏古樹淩霄,林海蔽日,鳥語蟬鳴,近處的山野濃綠,遠處的山林蒼黑,再遠一些的山頭上,還覆著層薄雪,遠望去,就像宮裏白底青花的碗盞倒扣下來一般。


    半山腰上有一座禪寺,掩映在一片青綠之中,杏黃的院牆,青灰的殿脊,院中幾株菩提碩大無比,雖然已經入了秋,卻還是綠蔭如蓋,稠密的葉子,像是一條流水,沒日沒夜地,在我身邊平靜而又響亮地流淌。


    公子最喜坐在樹下,樹影斑駁,在他臉上映出明晦交織的圖案。


    他比前幾年又長高了不少,身姿挺拔,胸膛寬闊,淨了發的頭頂剛長出一層青茬。他坐在菩提下,身披月白色的禪衣,就像一尊佛。


    我從禪房內看我的佛,心中常懷癡念,特別,在聽到他低吟「菩提洗淨鉛華夢,世間萬象皆為空」的時候。


    這話是什麽意思,我似懂非懂,隻覺那些字從公子唇中流淌而出,有種令人心戰慄的魔力。


    可是今日,我的遊思妄想被打斷了,透過窗子,我看見喜寧慌亂地穿過院門,走到公子身旁,神色慌亂地對他耳語。公子的麵色逐漸變得凝重,稍頃,他起身來到禪房,將我和思安喚了過來。<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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