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相莊嚴,我心裏卻沒有升騰起肅然之感,相反,那顆不存在的心忽然加速跳了起來,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裏麵爆裂,膨脹,要開出一朵花兒來。


    我深吸了一口草葉清香,強迫自己平定心神,吹掉沾在褡護上的一顆水珠兒後,快步朝崖上跑去。


    公子盤坐在最大的一座像龕前,手握佛珠,閉眼輕禱。他玄淡青色的袍子撲在地上,遠望去,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


    我忽然有些嫉妒那尊麵無憂喜的觀音,因為她每日都與公子相視對坐,一處,便是四五個時辰,而我呢,即便攬盡了端茶倒水縫衣侍飯的貼身活,也隻能在他身邊待僅僅一個時辰。


    於是便朝那清雋的背影走去,腳踩碎砂,卻全然無聲,可是離他尚有幾步,喜寧卻不知從哪裏冒出來,食指貼唇噓了一聲,拽住我的袖子,將我扯到崖邊。


    喜寧還是個小孩子,紮著牛角髻,身高隻及我腰際,所以被山風一吹,雙腳便離了地,所幸被我抓住,才不至做了那山巒間的一隻風箏。


    哪知這小孩兒很不懂得何為「知恩圖報」,站穩腳跟後,扯住我的袖子,拍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道,「別......別去打擾公子......」


    「為什麽?」他說「打擾」,這個詞我聽著很不順耳,於是豎起眉毛,沖他做出一副兇相。


    喜寧吐舌,看了眼公子後,悄聲道,「今早信鴿傳來戰報,說......」他垂目,臉上有淒悲之色,「說範將軍的殘部已經被全數剿滅,秦王兇狠,下令將所有戰俘坑殺,一個未留,其中,便有將軍二子。」


    「嚇?」


    我驚呼,見喜寧看向我,連忙轉頭望著崖下,不讓他覷見我臉上情不自禁流露出的喜色,囁嚅道,「那公子他豈不是復位無望了?」


    我故意將聲音壓得很低,喜寧本就心性單純,故而以為我也同他一般悵然,於是便微微點頭,淒道,「清歡,從此,公子便隻能是公子了。」


    這話的意思隻有我們幾個能聽懂:公子從此便隻能是我們的公子,再也無法成為天下蒼生的君主。我在心裏將這句話反覆品磨,心裏的花兒也因它的滋養怒放開來,脹滿胸膛。


    「清歡,日後,便隻有我們三個陪著公子了。」


    喜寧揉搓著眼角,走向一旁的洞窟燒茶去了,我見他走遠,便重新朝公子走去,一步一步靠近,盯視他許久,才跪伏在他身後,將手中褡護抻開,輕輕蓋住他的肩膀。


    公子的肩膀是瘦削的,側看,薄得像被斧劈過一般。我心頭泛起一陣戰慄,尚未抬起的手掌輕輕在那兩扇肩上握了一下。


    觸到他的骨骼,我一驚,方才回過神來,急著要將手掌撤回,哪知,左手卻被他的環上來的右手覆住,指尖壓著指尖。


    他的指頭很冷,即便我的手指沒有溫度,卻仍感覺到了那貼近的寒意,隻是,這寒意在我心裏,卻化成了一股熱流,燙得我整個人差點跳將起來。


    「清歡,」他回頭看我,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敷著潮意,比山間的雲霧還要朦朧,「金陵,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三十萬將士的血淚,我也永遠償不了了。」


    說完,他似乎用盡了力氣,手雖然用力捏住我的手指,身子卻還是不由地朝下滑去,就像一片枯零的落葉。


    我手忙腳亂撐住他的腰,他幾乎是跌進了我的懷裏,頭嵌入我的頸窩中,我腦中嗡的一聲,什麽都不剩下,隻有一團白茫茫的霧,和那雙潮濕的眼。


    「公子......」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察覺出些許不對,輕輕將他搖動一下後,我探過腦袋去看他的臉,他黑得仿佛被水洗過的長眉,和眉下那雙緊閉著的眼睛。


    「公子。」我又叫了一聲,臉頰上的熱早已褪去,因為我發現他的臉很白,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也是白的,唇角透著暗青,「公子,你怎麽了?」


    我將他撐起,他手中的佛串掉落在地,繩斷,珠子朝四麵八方逃散開去。


    聽到我慌亂的聲音,喜寧從洞窟中走出來,手裏捧著的茶盞也砸在地上,杯子四分五裂。


    「傻孩子,快再去盛一盞茶給公子灌下,他這是憂痛過甚,昏過去了呀。」思安終於爬上了天階,走過來,目光在我臉上輕輕一掃,將公子從我懷中接過去,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我覺得自己的心事被思安窺破,臉不由一熱,恰巧喜寧端了茶過來,於是便起身立在一旁,看這一老一少小心翼翼地,將那碗茶送入公子的口中。


    公子被茶水暖醒,輕嗽幾聲,眼睛張開,我鬆了口氣,俯身剛要開口問他感覺如何,他卻指了指山洞,看向我,氣息奄奄,「清歡,去把我的刻刀取來。」


    第三十六章 漂泊


    刻刀?我在心裏咕噥:要那勞什子做什麽,他現在莫說握刀,就連一根筆也是拿不住的。


    「我要為他們鑿一座觀音像,求神佛庇佑,魂歸故裏。」他看我不動,咬緊腮幫,「你不去,我便自己去......聽到......沒有......」


    還是有一些孩子氣的,畢竟,公子也才剛過束髮之年。


    我嘆了口氣,又見思安沖我輕輕點頭,便隻得站起身,走到洞窟取出刻刀,將它遞到公子手中。


    公子在思安的攙扶下站起,山風掠過,將我搭在他肩頭的那件褡護吹落下來,我忙走過去,拾起褡護重新掛在他肩上,趁機送過去一隻手臂讓他攙扶,和思安一起,護著他走向觀音崖最西邊的一塊石壁。<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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