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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中,舅媽還是在院子中做飯炒菜,準備一家人中午的飯食,盧利進到屋中,在盆架下取出斜放著的一個臉盆,倒上水,再從門後拿出一雙球鞋泡進去,端著臉盆放在門口,又回身拿起刷子和一個小小的,裏麵裝著淡藍色粉末的盒子,坐在了門口邊。哢嗤哢嗤的開始刷鞋。


    於芳回頭看了看,像是完全忘記了剛才的事情一樣,帶著幾分戲謔的口吻說道,“光刷鞋有嘛用?也不洗襪子,看看你的襪子,都能自己立起來了。”


    盧利撲哧一笑,頭也不抬的繼續操作;這是一種仿回力牌的球鞋;回力牌在當時是受歡迎程度最高的,這種鞋高腰、厚底、兩三公分厚的鞋幫兩側,有半月形的紅色壓膜圖案作為標誌。十幾塊錢一雙,一旦穿在腳上,不論穿什麽樣的衣服,都能成為人叢中的焦點。


    以吳家的經濟能力,買一雙這樣的回力鞋不成問題,但盧利因為特殊的原因,從不主動張嘴找舅媽要什麽。好在因為回力鞋的暢銷,使仿冒產品也應運而生,也就是他正在賣力刷洗的球鞋。這一款鞋最大的破綻是在腳底,回力鞋喧騰厚實,而這款鞋的底子是綠色的,不僅厚度不夠,而且生硬而無彈性,有點往上翹,尤其是鞋尖處特別明顯。


    此外,真正的回力鞋的半月型標誌,三個氣眼以及腳踝處的圓形皮子,這種鞋全部沒有,售價自然也低廉得緊,穿上他,用來哄騙那些不識字的婦女有富餘,但在其他孩子們的眼中,就一望而知了。好在周圍的孩子沒有能夠穿得起真正的回力鞋的,倒也不會丟人。


    打上肥皂,把鞋麵、鞋幫、鞋裏統統刷了一遍,再用清水過一過,趁著鞋子還濕,盧利拿起小盒,用手指拈出一小撮白鞋粉,塗抹在鞋麵上;鞋粉不能抹得太多,隻要能夠把鞋麵的各個角落都沾到極少的一部分即可,當年第一次刷鞋的時候,盧利不懂,一定要在濕透的鞋麵上全部抹上厚厚的一層鞋粉,以為這樣的話,刷出來的鞋會顯得白,不料等鞋晾幹,鬧了笑話:鞋粉太多了,走起路來,隨著腳步的震動,鞋粉撲簌簌而下,像是在雪地上前進一般。


    於芳一邊炒菜,一邊不時回望,“這又是幹嘛?”


    “清……明……,”


    “啊,可不是嗎?清明快到了,”於芳也給他提了醒,“等回頭讓你舅舅帶你去上墳。”


    盧利眨眨眼,舌尖在兩片唇瓣間飛快的劃過,醞釀了一下,“舅,媽,”


    “又幹嘛?”


    “白……襯,衣,”


    “知道了,白襯衣,藍褲子,是不是?”於芳回頭看著孩子上下動作的腦殼,“等你二姐回來的,你的衣服都讓她拾起來了,讓她回來找給你。”


    盧利舔舔嘴唇,是一副有話想說的模樣:他想求舅媽給他做一條新的藍褲子;他現在有的是二姐穿過的女式褲子,側麵開口,正麵平平的,沒有開口——男孩子穿這樣的衣服出去,是很覺得難為情的。上廁所的時候,都要等其他的孩子都走光了,才肯去的。


    但看著舅媽忙碌的身影,他蠕動幾下嘴巴,把話又吞了回去。


    把球鞋在向陽的窗台上放好,看看舅媽還在專注於做飯,悄悄的開門,向對麵院中而去。“你又幹嘛去?成天就往狗立家跑,你長他們家得了!”


    狗立名叫韓小東,這是他的小名,比盧利小一歲,要到今年秋天才上學;這裏幾乎等於盧利的第二個家,往來次數太多了,“啊,小小來了?中午在這吃吧?”韓嬸向內呼喚,“狗立,小小來了。小小,等一會兒在這吃吧?”


    “哦?”盧利探頭看看,韓嬸正在切菜花,另外一個盤子中放著已經切成絲的旱蘿卜——旱蘿卜用大油炒,配上一點尖辣椒,麻辣生香,伴著一點點豬油的香味,比舅媽做的土豆好吃得多,當下點頭,“好!”


    另外一邊,狗立領著一個小女孩兒從房中出來,狗立比盧利胖一點,笑起來的時候有兩個酒窩,生得並不難看,至於那個丫頭,是他妹妹,也叫小麗,今年隻有四歲,露出缺損了幾顆門牙的嘴巴笑了一下,“小小哥哥。”


    “哦。”盧利不理她討好的貼近,費力的皺著眉頭,慢吞吞的說道,“董玉強說,百貨……大大大大樓今天有布……來。”


    “真的?”狗立雙眼放光,撒開妹妹的手,“媽,我出去了。”


    “吃飯啦。”


    “回來吃。”


    兩小並肩向外,小麗邁著小腳跟在後麵,奶聲奶氣的叫,“哥哥,帶……我去。”


    “不帶你去。”狗立轟蒼蠅般的揮手,“回去吧,回去吧,等回來給你玩兒。”說完不等她表示不滿,一溜煙的衝出屋門。


    二小順著胡同前行,行過一道長長的緩坡,到了天(津)市最最繁華的的和平路上,雖稱繁華,但也不過是兩車道的一條馬路而已,路邊的車站正有一輛24路公交車停下,這是從天(津)西站開往東站的繁忙線路,柴油發動機從尾巴上吐出滾滾黑煙,上下的乘客步履匆匆,一個手中拿著票夾的售票員站在後門人流的最後,嘴裏念叨著,“剛上車的往裏走,哎!”她用手指著車窗內的一個男子,“那位同誌,往裏走。”


    盧利拉了一下同伴的手,兩個人仗著人小靈便,從後門哧溜一下鑽進正在登車的人叢中,一腳踏上踏板,身子向上一長,手指按在車門邊的一個按鈕上,隨即身體跳躍,把按鈕當做玩具,連續按了幾次,如斯響應,車廂前麵傳來司機天(津)話大嗓門的斥罵,“這倒黴孩子,張姐!”


    60年代的公交車分兩種,一種是單體車廂,還有一種是鉸接車廂,後者配乘員三人,一個司機不提,另外有兩個售票員。其中的一個不動,坐在汽車後門處——有專門的座位——另外一個則是流動售票。後半個車廂的售票由固定售票員負責,而從鉸接車廂的前半部,則是由流動售票員負責。


    這個人大多是女子擔任,車在行駛途中,她從中間的車門依次向前門,沿途售票,到站之後,從前門下車,再從中門上車,如此來回往複。


    另外一種是單體車廂——就如今天所見的——隻有前後兩個車門,在汽車的後門邊,安裝有一個按鈕,按動按鈕,司機身邊的電鈴就會響——其作用就是在售票員最後上車的時候,提醒司機關門開車。若是誤操作的話,容易給司機一個錯誤的信號,一旦就勢關門,就可能出現夾手、夾腳,乃至甩下人的麻煩。


    售票員聽見同事的呼喊,知道又有人來搗蛋,伸手進人叢去抓,兩個孩子見事情敗露,咚的跳下踏板,嘻嘻笑著轉身跑遠,身後還傳來售票員不依不饒的罵聲,“挨千刀的玩意兒!逮著你們再說的!”


    汽車再度冒起一陣黑煙,突突突的開走了,兩小看百貨大樓就在不遠,加快腳步,從大樓的後門躥了進去。


    百貨大樓有前後門,前門自不必提,後門卻要冷清得多,這裏本來是商場用來裝卸貨物人員使用,還設有一部電梯;同時也可以作為客人上下樓用,但從商場內穿行後門,要繞很遠的路,不為顧客所選,時間久了,就成為孩子們的天堂。


    順著樓梯上了三樓,這一層是布匹、服裝以及委托售賣的貨物的賣場,兩小也不進售場,而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樓梯拐角處的碩大搪瓷垃圾桶內,“沒有。”狗立失望的說。


    他們這一次來,是為了能得到夾心紙棍。所謂紙棍,是布匹在生產的時候使用到的一種用牛皮紙一層一層裹製而成中空棒子,布匹本身軟,所以用其作為支撐。等布匹賣完,隻餘下一條茶杯粗細的紙棍,這種東西可以回收使用,所以孩子們不大能得到;而有時候,紙棍被弄髒,便會被扔掉——孩子們撿回去,用之打架玩耍,又不會真的砸傷人,還有一件趁手的兵器,便將此物視作至寶,誰要是能得到一條嶄新且幹淨的紙棍,是很可以炫耀好一會兒的。


    盧利失望極了,眼睛一轉,不死心的說道,“我們進去……去,看。”


    二人進到樓內,轉了一個彎,到了售場的中心,正是中午吃飯的時間,樓內沒有什麽人,連售貨員也極少,各個櫃台上方,一人高的位置懸掛著鐵絲,上麵幾個鐵夾子來回擺動。盧利和舅舅、舅媽來過這裏,知道這是用來傳遞貨款和票證的(注1)


    走到布匹櫃台前,半人高的櫃台上擺滿了各種布料,種類雖多,顏色卻極其單調,不是灰就是藍,極少數有看起來蠻養眼的如紅、黃、花、綠色的布卷,都放在架子上,客人自己是拿不到的,具體購買的時候,要請售貨員幫著取下來再進行挑選。


    兩小來回轉了幾步,盧利雙腳一跳,身子趴上寬大的櫃台,探頭向下看去,“有嗎?”狗立焦急的問。


    “有,好……好好好多。”看著櫃台裏堆了滿地的紙棍,盧利咽了口唾沫,他雖然有膽子趴上來看,卻沒有進去偷的勇氣,隻是望著,心裏發饞。


    “哎!”一個洪亮的嗓門傳來,是一個售貨員放下飯盒,從休息區走了過來。


    盧利趕忙下來,和狗立麵麵相覷,“叔……”


    售貨員探頭看看,是兩個小男孩兒,臉色稍霽,“幹嘛的?”


    “紙……紙……”狗立膽子小,根本不敢答話,隻得由結結巴巴的盧利說話,“紙……”


    “紙嘛紙?”售貨員天(津)話的大嗓門在空蕩蕩的賣場中回響,惹得正在吃飯的同事紛紛探頭出來觀看,“怎麽了?”


    “倆小孩兒,不知道說的嘛。”


    盧利咬緊牙,努力想改正自己的結巴,但說出口的話依舊不能成句,“紙,棍!”


    “哦,你說的是這個吧?”售貨員彎腰拿起一根中空的紙棍,看孩子們使勁點頭的可愛樣子,微微一笑,“要這玩意兒幹嘛用?”


    “玩兒!”


    售貨員點頭一笑,“叫好聽的,叫伯伯就給你。”(注2)


    “伯,伯。”


    “叫大爺。”


    “大爺。”


    “敬個禮!”


    狗立舉左手,盧利舉右手,學著畫片上解放軍的樣子敬了個禮。男子哈哈大笑,覺得今天能夠有兩個小孩兒供自己耍弄、消食真是不錯;“行了,回去吧。”


    “紙,紙!”盧利又急又怒,對方竟然說了不算?生氣之下,結巴更加嚴重了。


    “紙嘛紙?這都是有用的!快走,快走。”


    兩小氣得沒奈何,看男子轉身回去休息,恨恨的拿白眼球剜了對方的背影一眼,又覺得這樣不解恨,盧利忽然靈機一動,退後了半步,拉開褲子上的鬆緊帶,掏出小小的雀雀,對著櫃台就是一泡尿!一邊尿,一邊使勁向後仰身,這泡尿又急又衝,甚至濺到了櫃台上麵!打濕了布匹的一角。


    狗立學著他的樣子,褪下褲子,尿了一泡,還不及他們尿完,就給人發現了,“哎!你們兩個缺德孩子!老蔡,他們在你這尿尿了。”


    戲耍二小的男子一驚而起,卻隻看見兩個小小的身影向門口的樓梯處跑去,一邊跑一邊回頭罵著他們自己也不懂其含義的街,mb的大sbmb的大sb!”


    注1:鐵絲傳遞,在6、70年代的時候,顧客如果到百貨大樓這樣的較大型的商場購買物品,交錢、交票之後,售貨員把點清楚的錢款和票證用一個鐵夾子夾好,順鐵絲直接傳給分屬不同櫃台的出納,由後者再度清點清楚之後,將票據和找剩的零錢再用鐵夾子直接傳回來。繁忙的時候,賣場中最常聽到的聲音,就是夾子劃過鐵絲發出的嘶嘶的銳響,可謂一景。


    注2:伯伯,這兩個字發‘掰’字音,念起來就是‘掰掰’。在天(津)人的語言習慣中,是叔叔的意思;和其對應的是‘大爺’,也就是伯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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