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理自然不能依饒:“唐小姐應當知道我的忌諱。(.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


    唐糖無可辯駁:“知道知道,弄髒你的書,我照賠……可以罷?”


    紀二爺冷眉一挑:“如何賠……也好,你隻別忘了。”竟是答應了,理直氣壯的樣子。


    十來年前是有過那麽一回,唐糖因為取錯了書箱,無意間閱了他紀二爺某一冊畫貓的畫譜,偏生還在吃芝麻糖的時候,不小心把手上糖粒輾轉沾到書頁裏頭去了。


    當年的紀二,臭脾氣已然堪比今天,那冊貓畫譜原是他的心愛之物,可不論事後唐糖如何低頭認錯,又幫著悉心清理幹淨,他全然就不領情,一意孤行,親手抱了他的寶貝畫譜,黑著臉跑去小廚房,當眾扔進爐灶,燒了。


    唐糖與紀家兄弟初識之年,她尚是個冒著鼻涕泡的六歲孩童。紀二長他五歲,潔癖起來,卻是不論老幼的,唐糖小時,很是被他這臭毛病氣哭了幾回,後來慢慢大了,與這人衝突漸頻,才反倒見多不怪起來。


    紀理如今褪了當年火氣,居然也懂得惜物,不再會傻嗬嗬燒書了。可這得理不饒人的脾氣,卻根深蒂固。


    歲月不留痕,當年燒書之事依稀仍在眼前。而那一年,趁著紀理氣呼呼撤走,替她將那冊灶中翻飛的畫譜救出來,修修補補、描描畫畫的少年人,卻從此隻能在那些舊時光裏……悄悄隱現。


    “唐小姐?”


    唐糖抹抹眼睛回過神,佯作不滿,咕噥道:“我自然是說賠就賠……真是越大越小家子氣。”


    “什麽?”


    唐糖一抬頭,見紀理正瞪著自己,眉眼森冷,她猛想起老爺子說的,紀理手上尚有千來條人命官司!萬一人家不在乎多她一條……唐糖登時放了軟話:“我在說大人鼻子這般靈,又是這樣心細如發,在工部當差,不屈才麽?”


    紀府乃是京城名門,紀鶴齡往上數三輩,曾出過兩位宰輔。紀鶴齡當年在朝,任了多年的監察禦史,亦一向享有清風鐵麵之名。到這一輩上,竟出了這麽個不肖孫,混是混得風生水起,卻被世人怒罵無有人性。


    聰明人貪財,取之有道,何苦背個罵名,唐糖同紀二可沒有交情,隻為紀老爺子一世英名不值。


    紀理問得意味深長:“唐小姐以為……何處方不屈才?”


    唐糖差點脫口而出:你有這等本事,當個青天神斷也不是不行。一樣是四個字,“明鏡高懸”不比“紀二狗官”有分量?


    話在嘴邊,心裏倏忽再次難過起來。哎,人各有誌,青天什麽的,這世上又不是誰都有誌去當。


    紀理壓根也沒興致傾聽,早板了臉孔厲聲囑咐:“總之書房重地,往後唐小姐若是無事,還是不要擅入的好。”


    唐糖未料到他這般直接,麵子上不大掛不住:“誰說無事,我……有事的!”


    “何事?”


    “認字、讀書,修習為妻之道……嗬嗬嗬,很多事情的。”她覷看紀理一臉的不予置信,又試探道,“大人平日又不在的,反正橫豎書房空著也是空著?”


    紀理冷眼看她,不假辭色:“有事也不行,不可以去。”這人好像從來就不懂得何為客氣。


    “大人完全不講道理麽。”唐糖猶不服氣,“那日在爺爺屋中,口口聲聲稱我也是半個東院主人,東院各處我可隨心而逛,這話不知是誰說的!說出的話,潑出的水,何況您還是位大人。”


    理虧之人居然還敢同他講斤說兩,紀理隻用眼皮子將她一掃,一臉的事不關己:“潑出的水?唐小姐不是也同祖父誇下海口,說一年之內,必令紀府添丁?”


    “誒……你這個人!”


    紀理冷笑的樣子含些得意,就像是報了那日西院之仇似的。


    唐糖無言,細想想其實也對。既然都是做戲,就都不要拿戲台上的台詞來較真了。


    紀理欲走時不緊不慢拋下句話:“《河渠書》隻崇文書局有售,唐小姐莫要忘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嘖,你這人,還真要賠……”


    紀理翻她一眼:“我等著用,記得別再弄髒。”


    唐糖咀嚼他這話的含義:“崇文書局好像是在西城的罷?大人的意思難道是,我可以隨便跑到老遠的街上買書?這不是真的罷?”


    紀理像在聽一個笑話,不屑道:“唐小姐又不是紀府的犯人。”


    唐糖興奮得跳起來:“紀大人上道!”她趁機得寸進尺,“隻是大人書房裏太多好書,我若再買一回,豈不浪費?再說好些書原是絕版,市麵上恐是花銀子也購不到啊。”


    紀理抿了抿唇,竟作了回讓步:“你列下你的書單,讓林步清遞來給我便是。”一句話,隻要不進書房,你想怎樣都可以。


    唐糖奇問:“林步清是誰?”


    阿步不知什麽時候已然立在了門邊,歡歡喜喜道:“這是小的大名啊!二少奶奶您有事盡管吩咐小的!”


    唐糖客氣道:“哦哦,那往後就有勞了。也要多謝你啊紀二哥哥!”她滿是感激,扯住紀理的袖子正經謝了數聲。


    唐糖眉眼都在笑,笑容溫煦得有如這個夜裏的夏風,全然沒察覺紀二一張格格不入的冷臉,已然被她弄得十分局促。他木然將袖子從她手裏抽出,一張臉板得愈發僵硬了。


    阿步永是熱熱烈烈的樣子:“不過,二少奶奶既愛讀書,為何不上南院的藏書閣?二爺書房的書再多,也比不了藏書閣啊。”


    “噢,藏書閣?那定然,是有很多……很多書了。”


    夜色已然深籠而下,阿步自然辨不清唐糖微微泛了白的麵色,依舊在那兒興奮解釋:“嗯,四層的樓閣,您說書多是不多?一層二層乃是經史子集,第三層是……”


    紀理忽厲聲喝斥:“林步清!”


    阿步被唬得一頭霧水:“二爺?”


    唐糖亦被紀理嚇了一跳,卻聽這人竟是冷言又起:“唐小姐大可不必謝我,我也是心中好奇,想看看時隔數年,唐小姐何以變得如此勤學。阿步,唐小姐並不是不認得去藏書閣的路,隻是她少時並不那麽愛書,她從來隻是以為,南院不過是府上一個藏貓貓的好去處罷了。哼。”


    說罷袖手告辭,幽幽獨自踱出門去。


    唐糖本來聽阿步說起藏書閣,勾起許多回憶,心裏的確很難好受。記得紀理少時確實勤奮,她在南院遊手好閑的那些日子,每每在藏門前撞見他,真是沒少挨他的白眼。


    不過紀大人當真確定大家要這樣子相處下去?前一刻總算得了一時融洽,突然冒出這些刺言刺語來,把個好端端的和局,攪成一盤僵局。他倒好,拍拍屁股,走了。


    什麽人啊!犯起怪病來,竟是連半點征兆都沒有。


    阿步依然莫名其妙,立在原地,模樣尷尬,唐糖反有些不好意思,問道:“阿步,你是幾時進的紀府?”


    阿步回:“小的是這個月初新來的。紀管家未曾挑我旁的,隻問我脾性可好。小的別的不行,最好的就是脾氣,紀管家這才讓小的跟著二爺。”


    唐糖低低歎了聲,也不知道是想解釋給阿步聽,還是說給她自己聽的:“你別見怪,二爺許是想起他少時在南院讀書的日子了。我六歲隨祖父來紀府為客,在這兒住了足足五年,嗬嗬,那個時候二爺還是個埋頭苦讀的勤學少年,那個時候……三爺也在。”


    阿步天真,饒有興趣追問:“我聽聞二爺同三爺乃是孿生兄弟!他倆生的像不像啊?”


    “像……也不像,一個冰山似的,一個連冰山都能教他給捂化了。”


    “這樣啊,三爺性子必是極好了?”


    縱然隻能回憶這些點滴,心頭仍覺如有暖流湧過,唐糖含笑答:“二爺什麽性子,三爺總是跟他的反一反就是了。”


    阿步感歎不已:“三爺真好啊!”


    唐糖忍笑:“你稍微收斂一點兒。小點聲,讓二爺聽見,仔細他真把你凍成冰山。”


    阿步打了個噤聲的手勢,腦袋直點,又有些激動,覺得唐糖很將他阿步當作自己人了。


    **


    這天深夜,紀理在書房擬完次日上工部要呈給恩師魏升鑒的一封條呈,擬完卻仍不睡,穿的是家常舊袍,同紀方說要一人院外走走,便徑自踱出了院子。


    去了一個時辰方歸,也不說去了哪兒,回來照舊在書房軟榻上宿下。


    這燠熱的夜本就極難好眠,紀方沒睡,生怕書房裏悶熱,他親自檢查了一回窗欞有否支好了。踏出書房門時,又回望一眼書案後頭,二爺睡得極靜,連呼吸聲都幾乎不可聞,身子亦未曾動過一動。


    紀方想起紀理前夜問他的話。


    “紀方,你近日可曾去過南院?”


    紀方答:“其實也不算特地去的南院,我每日早晨,是要出南府門,給三爺上香去的。”


    “嗯。”


    紀理頓了片刻,又問:“糖……唐小姐可曾去過南院?”


    “呃……不曾。”


    “為何猶豫?”


    紀方忙解釋:“二少奶奶|頭天來時,是問起過的。”


    “你不是一向喊她糖糖?她問什麽?”


    “問三爺的牌位何在。我答,因為三爺未曾婚娶,又無子嗣,故而依祖製隻得一座孤墳,葬在南院宗祠外的小山坡上。她聽了也不言語,我便問她是不是想去給三爺上墳……”


    “你往下說。”


    紀方點點頭,眼中噙些淚花:“糖糖回‘就不去了罷’,我便勸‘三爺素喜熱鬧,他如今一人孤零零的,您給親手栽一棵小冬青,也總算一份情誼’,糖糖搖頭說,‘我不信,那是堆土,又不是他。’”


    “……哦。”


    紀方偷眼看看紀理,見他神色尚好,方道:“隔了好一會兒,她又道了句,‘我不信’。”


    紀理沉吟許久,隔了會兒紀方又說:“噢,糖糖那天還問了一件事。”


    “何事?”


    “她問,三爺的遺物,可都從大理寺取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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