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地問道:“那你有把握嗎?”


    他斬釘截鐵地說:“有!放心吧。”


    我們掛了電話,我心裏還是一陣慌,那種隻能從一角偷窺全局的感覺太難忍了,你被迫跟著流程走,不經意知道那麽多秘密,卻根本不了解身處其中的人都到了什麽程度,這究竟是一張多大的網,網裏又都有哪些人。


    那一刻,身在穀底的我很想用力攀爬到至高點,俯瞰全局,了解這其中的枝枝蔓蔓。就那麽一瞬間,就有了那樣一種想法。我覺得我不奮力遊上去,就算某天炎彬和王淩出事,我能做的也隻是無能為力的痛哭。我不想再脆弱,再被人保護,再這麽懦弱和無能下去了。那一刻,大女人的思想在心底開始萌芽,我內心的某個點似乎從沉睡中蘇醒了過來。


    傍晚回家,再次和輪椅上的那個老人擦肩而過的手,我輕輕地喚了一句:“錦年……”


    緊接著,我聽到輪椅刺耳的刹車聲,他停住了,我於是也停住了,我轉身,他沒有轉過來,他輕輕地說:“還是被你認出來了……”


    我輕輕走到了他麵前,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大概是癌症晚期,整個人被癌細胞吞噬得瘦弱不堪,坐在輪椅上老態龍鍾的,哪還有半點兒過去的風範。以前眼神裏的銳利被一片渾濁所取代,臉上的皮膚皺巴巴地縱橫交錯著,手上青筋暴露,大概無力伸直腰部所以整個人都佝僂著,若不是因為那張臉從前記憶深刻,又聯想到王斌所說的話,我哪兒能夠相信此刻坐在我麵前的這位老人,是幾年前的那個叱吒風雲、在我眼裏儼然是王的男人!


    我驚訝且有些惋惜地問道:“你怎麽變成這樣了……你這話的意思,你早看到我了嗎?”


    他點了點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了頭,他說:“那天中午你在涼亭裏納涼,我就看到了。後來……還看到了炎彬。”


    我心裏一驚,沒想到他早就發現我也在這裏了。他看了多久呢?那豈不是我和炎彬在涼亭裏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到了……


    我說:“你怎麽了?之前看你都好好的,怎麽會到這裏來?”


    他勉強笑了笑,他說:“是啊,人生無常。我也沒有想到,等發現的時候,已經是癌症晚期了。”


    我裝作不知道地說:“天啊,癌症……怎麽會?”


    他笑了笑,大概身受疾病的打擊,也不願意與我多做交流隻說了一句:“嗯,你好好照顧自己,我回房了。”


    說完,他轉動了輪椅。我連忙說:“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吧。”


    他歎了口氣,他說:“好吧。如果你想,我們可以聊一聊。我其實還是有很多話,想和你說。”


    我柔聲說“好”,麵對這樣一個行將就木的昔日情ren,我的心裏無限感傷的同時也充滿了慈悲。他知道我在這裏,可是他沒有找過我。我想快到生命的盡頭之時,他或許已經頓悟了很多,又或許,如今的他已經沒有麵具,他在我麵前就是一個可憐的人,一個人在這裏孤獨地直麵死亡,他已經沒有和我見麵的勇氣了。


    我緩緩地推著他往前麵走去,他輕輕地說:“我竟沒有想到你會在這裏,你在這裏做什麽呢?”


    我說:“有個朋友懷孕了來這裏靜養,我在這兒陪她。”


    他“噢”了一聲,他說:“來這裏的大多都是老人,你們應該有特殊的原因才來的吧?”


    雖然生著病,他的腦袋還是特別的清醒。我也不否認,我說:“嗯,有些不方便說的原因。”


    我繼續推著他往前走著,到了走廊的盡頭,他說:“就這兒了。”


    說完,他拿出了鑰匙,我接了過來把門打開了。他的房間格局和我們的一致,裏麵有一股刺鼻的中藥味,我推著他進去了。不一會兒,有一位姑娘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見到我在這裏邊好奇地問我:“你是?”


    他緩緩地說:“我以前的一位朋友,你把藥放這裏吧,我一會兒喝。”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說:“好的,那您可得喝了,要不然夫人會惦記。”


    他點了點頭,那姑娘退了出去。我說:“你生病了,在家裏療養不是更好些麽?怎麽到這裏來?”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說:“她嫌我味兒太重,給我找了這裏,雇了個姑娘護理我。我們也沒個孩子,就兩個人,現在都做輪椅上了。她也不圖別的了,就圖個清靜吧。所以,把我給弄這兒來了,在家多少會影響她心情,她也照顧不了我……”


    “也沒個孩子……”,一句話,讓我想到了當初。如果不是那次意外,或許,現在還有個孩子能夠讓他有個念想。隻不過,我的犧牲就大了。


    我坐在了床沿,端起藥水,我說:“趁熱喝了吧,喝了至少痛苦能減輕點兒。”


    他點點頭,我拿起湯勺,一口一口地喂他,喝到一半他又有點兒惡心,一下全部吐了出來。


    吐完,我遞紙巾給他擦嘴,他說:“對不起,每次喝藥都這樣,喝不下……喝了就吐。”


    我說:“沒關係。多少喝點。怎麽會吃中藥呢?”


    他把紙巾扔進了紙簍,然後說:“化療也做過,但但已經沒有任何效果了。現在在這兒就是喝點中藥,能吃下東西就吃一點兒。我時日不多了,也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了。她說不想我在家中死去,那樣她以後會害怕,所以……”


    我聽完也甚是無奈,多少年的夫妻情分,竟生疏成這樣。我說:“以後我有空,就來看看你,陪你聊聊天。”


    他驚訝地看著我,他說:“舒畫,你不害怕麽?我很快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我搖了搖頭,我說:“畢竟相識一場,我不害怕。你一個人在這裏也孤獨,患病應該很痛苦吧?”


    他點點頭,他說:“嗯,整天都睡不著覺,難受的時候很想幹脆一刀了結自己算了。不過,反正日子也不多了,也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讓我知道自己做錯了很多。”


    他的樣子很是讓人覺得可憐,曾經的不可一世,如今的孑然一身,一生都在被人利用被人算計最後被人拋棄,他曾經的確得到了很多,可是他又何曾得到過呢?


    我說:“別想太多,人都有一死,我們都要麵對死神。樂觀一點,既然知道不可避免,就盡力讓自己開心一些。”


    他笑了笑,他說:“舒畫,我不甘心啊。我好不容易打拚下的一片江山,現在都被她家族的人給奪了去了。我特別後悔,當初要是留下那個孩子,如今也不會是這般模樣了。舒畫,我對你不起。”


    我說:“這是命,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沒什麽對得起對不起的,誰料到會發生那種事,誰會想到呢。”


    他點點頭,他說:“以前活得風光,總是沾沾自喜,以為自己能夠呼風喚雨。現在病來如山倒,淪落到這步田地,才發生那些地位都是別人給的。以前我感激她給我的一切,對她和她家的勢力言聽計從。現在才發現,自己不過做了人家的看門狗,在人家眼裏一文不值啊。”


    他心裏大概憋了太多的委屈無處可訴,我靜靜地聽著,沒有過多的情緒也不多做回應,隻是簡單地附和兩句,如此而已。


    他說:“舒畫,沒想到在這兒能遇見你。”


    他又問了問我的近況,我說了說,他說:“你現在有什麽想法沒?”


    我笑了笑,我說:“我其實很理解你為什麽那樣選擇,身在穀底的人,有時候不借著梯子根本無法攀爬上去。就比如我,活到現在,不過如何努力,都隻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


    他輕輕地說:“說吧,你有什麽想法,或許我還能幫得到你些什麽。”


    我搖了搖頭,我說:“還是靠自己吧。況且,你如今在這與世無爭的地方好好養身體就行,別再操心太多。”


    他搖了搖頭,他說:“我這一生很短暫,也沒有接觸多少女人,你是除了她以外,唯一一個曾經和我走得很近的女人,不管你信不信。”


    我點點頭,我說:“我信。你到現在,已經沒有騙我的理由了。”


    他說:“嗯。她家族的勢力太過龐大,我根本不敢在外麵找長期的情ren,從前和你是最冒險的嚐試了。”


    我說:“她家究竟勢力多大呢?我不是很明白。”


    他笑了笑,他說:“她家屬於書香門第,所有的親戚朋友要麽身處要職,要麽便是企業家商人,人脈極廣卻特別低調,而且特別團結,外人根本看不出他們的枝枝蔓蔓有多廣,隻有在家族內部的人才了解。”


    我說:“你這些年……也壓抑吧?”


    他笑了笑,他說:“我……這些年就是傀儡而已。不然,也不會混到現在如此窩囊了。”


    我說:“那你經營那麽大一個集團,她不放權你又怎麽服眾呢?”


    他搖了搖頭,他說:“我不過是她的職務代理人而已,集團都是以她的意誌為轉移的,她說怎麽樣就怎麽樣,隻不過她一直在幕後。”


    我有些驚訝,那想必那個女人一定特別強大,不然也做不到這樣。我說:“這些年你就沒為自己爭取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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